夜色蒙蒙的时候,由石狮守门的大周朝极位人臣朱大人家四扇大门紧闭,灯笼将门前照得通亮,跟白日相比,越发的威严肃静。
从文郡王府中坐轿出来的中年男人停在了朱大人的门前。
小厮上前叫门,一脸横肉带着被打扰不耐烦的门房在看到叫门小厮的面容后,立刻换上一幅春风和悦的笑容。
“大人快请。”他忙打开一扇大门,恭敬地垂手侍立。
中年男人看也没看他一眼,迈步而进,大门徐徐关上。
而就在这个男人踏入朱府大门时,朱大人正坐在书房里,看着面前跪着的一个年轻人。
“……这么说,你与那个顾海是旧识?”朱大人用不急不缓的声音慢慢说道。
“是,父亲大人。”年轻人略沙哑的声音传过来。
“所以,你才去打着我的旗号,让你叔父宽待那个顾海?”朱大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声音里已然有了几分寒森。
“父亲大人,求求你,饶他一命吧。”年轻人以头碰地,声音哽咽。
“饶他?你让我怎么饶他……”朱大人笑了笑说道:“又不是我要他命……”
他看着眼前依旧以头连连碰地的年轻人,“……炫儿,这是皇上的决定,为父我也无能为力……快起来,莫要胡闹,这些日子你让他免受刑罚之灾,相比于那两个已经病入膏肓的进士,已经是不错了,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被唤作炫儿的年轻人闻言痛哭出声,叩头连连,只唤着父亲大人求求你,很快额头上淤血一片。
朱大人的面色变得很不好看,啪的一声拍了下桌案。
“放肆!你这是要做什么?”他肃声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下人回禀。
“老爷,胡先生来了。”
这话让朱大人立刻收了怒气,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衫,“快请……”
年轻人依旧叩头哀求。
“下去!”朱大人低声喝道。
年轻人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再说下去也是无益,只得站起身来退出去。
中年男人在提灯下人的引导下款步而来,与退出来的年轻人打个照面。
灯笼映照下,这是一个丰俊的脸,有棱有角,唯一可惜的是眼角一道浅浅的伤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此时面色凄然,英目发红,额头上淤血明显……
瞧这样子,朱大人许是心情不怎么好……中年男人心中闪过念头,不由多看了年轻人几眼,猜测他的身份。
他的形容有些狼狈,但穿着却是华贵,不似是个下人……
“炫少爷……”下人对年轻人恭敬施礼。
这个称呼一喊出来,中年男人立刻恍然。
朱大人居高位十几年,是个打个喷嚏天下都要抖一抖的人物,但这个让无数人惧怕的男人,却是一个惧内的人,至今只有一妻孙氏,且孙氏不孕,就这样他也没有纳妾,而是过继了孙氏兄长的一个儿子。
但此时这个年轻人却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儿子,那个过继的儿子名叫烍,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官居行密书郎。
而眼前这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则是朱大人新认的一个义子。
这个义子原本是朱烍的奴仆,不知怎的入了朱烍和孙氏的眼,母子二人说服朱大人,让他收其为义子,这个义子不似朱烍那般飞扬跋扈,行事低调,因此知道的人还不多。
“原来是他啊……”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再一次看了眼这个年轻人。
奴仆出身的义子,看来尽管挂上义子的名头,地位还是奴仆。
这位炫少爷走出去一段,停下脚,转过身面朝书房这边跪下了。
这是做错事了?中年男人隐隐有些好奇,朱大人已经过来了,且随手掩上门,隔断了他的视线。
“胡大人,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朱大人带着温纯的笑看着中年男人。
“是这样……”中年男人也不客套,低声将文郡王的话说了一遍。
朱大人果然心领神会,望着跳跃的烛火沉默一刻。
“郡王与他是旧识,当初瞒身份而交,相处颇悦,所以……”中年男人忙低声解释。
朱大人笑了,抬手制止他的话。
“既然如此,老夫就豁出脸面去透透圣上的口风……”他说道,一面拍了拍中年男人的手,露出满含深意的笑。
话说到此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中年男人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说了声那就让朱大人费心了。
大臣之家不好久留,二人简单几句话后,中年男人就告辞,朱大人也不相留,亲自送了出去。
为了避人耳目,朱大人只送他到了照壁处,听着门外轿子咯吱咯吱走了,才转过身回来。
书房院子里,年轻人依旧跪在那里,披着一身夜色,如同石塑。
“起来。”朱大人走过他身旁,沉声喝道。
“父亲大人,儿子的性命是由他所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年轻人又叩头哀求,声音里满满的绝望。
朱大人哼了声,打断他的哀求。
“你要是再多啰嗦一句,你就只能给他偿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正叩头的年轻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抬头看着朱大人。
“父亲……”他喃喃道,焦躁悲伤的脸上又盖上一层惊疑,“您……您……”
“我什么?”朱大人哼了声,蹙起眉头,拂袖在他身边擦过,“所以说无子无女也是一身轻,省得还要为你们这些讨债的操心费神……”
他的声音有些无奈也有些不易被察觉的得意,说完这句话,人已经进了书房。
年轻人直直地跪在那里,似乎过了很久,才明白方才这句话的意思,顿时狂喜,将头在地上碰得咚咚响,根本察觉不到疼。
“谢谢父亲大人,谢谢父亲大人……”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顾十八娘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躺在铺着软软褥子的**,身上盖着柔柔的锦被,绣着金色暗花的帐帘隐隐透来一丝光亮,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但很快她就猛地坐起来,唰地拉开帐帘,满室盈光倾泻。
“小娘子醒了。”
两个俏婢闻声而来,含笑说道,一人捧来茶,一人则拿来衣裳。
顾十八娘没时间也不可能再装傻,飞快地穿衣。
“小娘子睡得真沉……”服侍她穿上外衫的俏婢笑嘻嘻地说道。
顾十八娘只觉得心内发慌,也不知道是因为睡了两天饿的,还是因为对即将要知晓的结果恐慌。
不管什么结果,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春光明媚,莹莹翠翠的庭院里,顾十八娘已经跪了好一会儿,身后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怎么还没走?睡够了,是要等着再吃饱肚子不成?”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朱红色繁复花纹的衣摆站定在眼前。
顾十八娘的眼泪不由涌了出来。
“谢谢郡王……”她伏头在地,哽咽道。
“谢?”文郡王淡淡笑了笑,目光扫过这姑娘的头顶,“可不敢,你是想要我谢谢你才对吧?”
“小女不敢……”顾十八娘垂头说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文郡王慢慢说道,一面举步慢慢的越过她。
直到他走出去很远,顾十八娘才抬起头,看着那个华贵的身影隐入层层绿影中去了。
这个拙劣的半真半假的谎言,终于给她一份生机,虽然知道这个拼凑起来的预言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她不会相信能起到了完全的作用。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只要你肯出手,就是我顾十八娘的再生恩人……”她再一次俯下头,低声喃喃道。
文郡王的大门外,彭一针等人依旧守在那里,呆呆地靠着马车坐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空洞的茫然。
门咯吱一声,引得他们的眼木木地习惯性地看过来,这一次,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眼里。
但是大家谁都没有动,神情依旧木木。
这是幻影,跟以前一样,只要他们往前走几步,这个瘦小的身影就会啪地消失。
“你们,你们一直在这里……”顾十八娘又惊又喜又悲地说道,加快脚步走过来。
彭一针几人脸色一震。
“是真的!”灵宝第一个跳起来,扑了过去,“是小姐,小姐出来了……”
说着话放声大哭。
“是,是,我出来了。”顾十八娘的眼泪也忍不住流出来。
彭一针等人这才欢喜起来,围着顾十八娘均红红着眼。
回到客栈,看着彭一针和灵宝憔悴的模样,顾十八娘心里很是难过。
“小姐,他们没有打你吧……”灵宝哀忧地审视着她的脸说道。
面色孱白淡盈光,双目微肿轻泛波。
睡得很好……顾十八娘略有些羞涩,说出去只怕没人信,其实连她自己也不信,怎么就会睡着了呢。
当时文郡王拂袖而去,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她紧绷到极致的心情却突然松懈下来,就在反复审视自己说的那些话以及猜测各种后果时睡了过去。
在京城药行会为自己精心安排的舒适的屋子她没有睡着,却在剑拔弩张一言生一言死的郡王府睡着了,而且还睡得那样沉那样久。
“十八娘,事怎么样?”彭一针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
“哥哥他……”顾十八娘的视线看向大牢的方向,似乎在回答彭一针又似乎在告诉自己,“没事了……”
此时的大牢里,须发散乱的顾海正与人相对而坐,在他们的面前还摆着一桌简单的酒菜。
“老师,学生再饮一杯……”顾海说着仰头饮尽。
“小子,你都吃了,还让我吃什么……”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着说道,一面伸手拿过小小的酒壶,似乎怕被人夺去一般,紧紧攥在手里。
“扬州的万泉醉……”他看着手里的酒壶,“……好是好酒,就是太淡了,要是换成苏州的三杯倒就好了……”
“老师想要喝的话,我去给你买来……”顾海声音哽咽道。
老者哈哈笑了,将酒壶往墙壁上一抛,酒壶应声而碎。
“不用了,这就足矣……”他说道,一面眨眨眼,“等明年清明时,你要是拜祭老夫我,记得拿三杯倒就好……”
顾海闻言低头呜咽。
“……哭什么哭……”老者呵斥道:“瞧你那毛毛躁躁的样,成何体统……”
“老师……”顾海哽咽声更大,“学生为你抱屈……”
“屈什么?老夫虽死不负平生愿,不屈,高兴得很……”老者笑道,一面美滋滋地吃了口菜,“你可别怪我小气,这断头饭你可吃不得……”
“老师……”顾海伏头跪地呜咽。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老者将筷子啪地一放,肃正看向顾海,“你若喊我一声老师,就好好地听我几句话。”
顾海止住呜咽,红着眼看向老者。
“第一,磨去你的毛躁性子,第二,守着你的刚烈正气……”老者沉声肃正说道,看向顾海的眼内带着几分怜惜,声音也缓和下来,“好好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是不负平生所学,并不是都像老师这样才算君子之道。”
“学生谨记老师教导。”顾海俯身在地哽咽说道。
几日之后,顾海出了大牢,拖了很久的朝考终于进行了,而顾海还得到参加考试的资格,这个消息让四方震动,由此引起无数对朝局政事的猜测。
这一切纷纷扰扰没有干扰到顾家两兄妹,朝考很快出了结果,这个结果再一次引起了轰动。
第一是顾海被分配到襄阳府南漳县当县令,原本二甲是分派到京城六部等做观政,只有最末等的才会被发送地方各省级衙门观政,混个七品前程。当然,顾海能得到这个前程,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了,按照大家的猜测,他应该是坐冷板凳待分配,没想到竟然直接得个实缺。
不过想到要去的是南漳县,大家又都觉得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南漳是大金和大周分界附近的县,如今叶将军不在了,大金气焰嚣张,那里的日子不好过……
顾海上请愿书中曾指责朱大人贪生避死,那么想必皇帝是想让他这个不贪生怕死的人去历练历练,免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别担心,这其实比我留在京里要好得多……”顾海对顾十八娘解释,怕她担忧。
顾十八娘点点头,还没说话,屋门被人砰地踢开了。
“顾海,你这个扫把星!”
伴着一声怒骂,顾渔的拳头打在顾海脸上,他来势汹汹,顾海猝不及防,跌了出去。
顾十八娘顺手抓起桌上的瓷瓶,而顾渔已经随着顾海的跌倒再次扑了过去,两个年轻人在地上打在一起,一时分不开,顾十八娘无法下手,只怕误伤了顾海。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几个翻滚后,顾渔终于占了上风,挥拳打向顾海。
“我害你?”顾海翻腾两下,将他又压在身下,毫不客气的也雨点般地落下拳头,“我怎么害得了你,我关在牢里,想跟状元公你拉关系都没机会……”
他这话说得别有所指,顾海出来后,才知道顾渔本有为自己赦罪的特权,但顾渔却迟迟拖着未办,当然,顾海并不是在意他不为自己请命,而是对他的做法寒心。
“你这个莽夫,如果不是你狂妄行事,我又如何会遭此变故!”顾渔自然听出他的意思,心中激怒,一脚将顾海踹开。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他扑上去再一次恨恨地打下去。
顾海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
这也就是这次朝考后,第二件轰动的大事,状元不用参加朝考,直接进翰林院当个翰林老爷便是,但这次的状元顾渔却意外地被发到达州一个县做县令去了,理由是年纪轻需要历练。
这前所未有的事立刻引起哗然,当然没有一个人信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快真实的缘由也传了出来。
事情还真是因为顾海,自从文郡王派人询问朱大人那句话后,朱大人没几日就进宫去了,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位官员,商议完朝廷大事,大家要恭送皇帝时,朱大人站出来说话了。
“牢里那几个闹事的进士,陛下看是否可以放出来了?”老大人开口直接说道。
这话让在场的其他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大学士都勾了死刑,而且皇帝也发话决不轻饶此次进士闹事事件,听那意思这几个进士怎么也得陪着老师一同上路了,怎么朱大人突然说出这话?这不是忤逆皇帝吗?一向精通拍马屁技艺的朱大人该不会是糊涂了吧?
但事实却再次让这些官员大吃一惊。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竖子们只怕还不知其罪!”
皇帝的脸色很难看,说话声音也挺重,但这句话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分明就是把这些进士当作顽劣孩童,并不是当作李大学士一党当罪论。
果然是自己猜测的那样,皇帝原来就没想要这些进士的命,朱大人为自己猜中圣心而高兴,但同时也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觉得皇帝这样做似乎对自己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想当初枢密院编修张全上书言自己的过,自己贬他到昭州已经算是很严酷了,但皇帝却依旧为自己不平,愣是又将张全贬到安远去,安远这个地方自来是众人眼中有去无回之地,果然张全死在那里。
这一次皇帝看似发了那么大的怒,却原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这个时候朱大人就不能不顺着皇帝说了,于是又说了些好话,皇帝就顺坡下驴拟旨将这些进士放了。
事情到这里原本也就结束了,但不知怎么的皇帝心血**,跟老大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收了谁的好处,竟然来替骂自己的人说好话。
朱大人也没隐瞒,用些忠孝信义的话将文郡王供了出来。
皇帝听说文郡王曾与顾海相识,又听朱大人的义子愿以命换命救顾海,触动了孤家寡人的落寞之情,将文郡王请过来,当众褒扬一番。
这出乎文郡王意料暂且不提,且说皇帝转眼又想到这些外人以及一面之交的人还能为顾海求情,怎么身为状元同宗兄弟的顾渔至今没说过一句话。
于是皇帝很生气,觉得顾渔是避祸不顾血亲,一纸诏书将他这个状元发配去当七品县令,以让其察世间百态,知冷暖人情。
顾海也听到这件事了,虽然被顾渔按在地上打,但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害你?你错了!这是你害了你自己!”他大笑道,一手撑住顾渔要落下的拳头,“同宗同族,什么叫族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我遇祸事你只幸灾乐祸就可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