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郡王果然是代表皇帝来的,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示意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处于风暴中心的首辅朱大人没有讲话,宴席就正式开始了。
顾海在落座后,就没有再把目光投过去一次,低着头跟桌上的饭菜较劲。
皇族中的人身份尊贵,很少露面,其他的士子可不会放过机会,当然大咧咧地看有失斯文,于是便借着向其他大人们道谢,顺便打量这位皇位继承候选人之一。
他的年纪十七八岁,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皮肤羊脂般细腻白净,气质高雅,不怒自威。
“不知道这位郡王是哪一派……”有人忍不住低声道,目光在文郡王身旁安坐的首辅朱大人以及大学士高大人身上扫了扫。
首辅朱大人年约五十四五,身形微胖,相貌堂堂,毕竟能中状元的人长得都不会太差,他的神态安详,流露出天下万事皆在我掌握中的气势。
这位大人跟随皇帝出生入死,情分非同一般。
大学士高大人年约六十,须发皆白,脸膛发黑,但笑容浅浅,看上去极好相处。
这位大人当年大金南下,为了保护皇帝脱身,一家满门都死在大金铁蹄下。
这两人近日势同水火,曾放话有你没我,此时坐在一起,还互相敬酒说笑,让这群士子们心中惊叹不已,初尝宦海人心复杂深不可测。
“吃你的酒!”有人低声喝道:“不想活了!”
有人立刻噤声也有人一脸不屑。
“郡王当然是圣上一派了……”顾渔低声似是自言自语。
顾海感觉他的视线看向自己。
“你说是不是,含之?”顾渔侧过身低声问道。
“天道大公,圣上自有裁决。”顾海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他,神色郑重,“你也不用在这里套我话,我也不管你什么心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相信叶真将军是冤枉了,也相信邪不胜正。”
他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几个士子都听见了,停下筷子都看向他。
这次来的人巧不巧地将日常言辞犀利态度分明的两派士子排除在外,目前这些人虽然心里也各自有自己的念头,但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也没有偏向哪一方。
更何况,此时此地也绝对不是表明立场的时候,君不见台上那些外传水火不容的大人们,还亲热得跟一个娘生的一般。
这小子,果真另类。
有低低的笑声响起,顾海觉得桌子下的腿被人撞了下,他低头一看,见不知道谁将腿伸过来。
“壮士,我愿献出一只鞋……”对面一个二十七八的士子,挤眉弄眼地低笑道。
这话立刻冲淡了方才气氛的凝重,扑哧扑哧的笑声接二连三响起。
顾海面上并没有羞辱激愤,当然也没有拍案而起,反而一笑。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年兄,当我是蠢蛋?”他淡淡说道,话音一落,抬脚狠狠地在那士子的脚上跺了。
士子吃痛,嗷的一声要喊出声,却在紧要关头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硬生生得将声音咽了回去。
这一下四周的士子们憋笑憋得肚子痛。
顾渔也笑了,看了眼顾海,没有再说话。
这边的小动静并没有逃过台上一班大人们的眼,虽然听不清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但看神情也知道是当今的热门话题,诸位大人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宴席进行一刻台上的人都站起来,欢送文郡王。
顾海依旧低着头,忽地听脚步声响,身边的士子们纷纷退后。
被官员内侍拥簇的文郡王龙行虎步而来,然后在顾海身前停下了。
顾海只觉得心猛地一跳。
“你的文章做得不错,只是中规中矩有余,技巧灵性不足,需再努力。”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顾海身前传来。
四周一片静谧,顾海低着头感觉到四周无数惊讶探视的目光齐齐射来。
“学生知道,多谢郡王指教。”他恭敬地弯身施礼。
金色连理兰花的衣角摆动,人走过去了。
“顾海,你认得文郡王?”
人群忽地把顾海围了起来,一脸惊讶地纷纷问道。
就连那些大人们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不算出众的士子。
顾渔站在人群外,神色淡然,不远处两个大人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
“……此子是建康来的……”
“……仙人县……”
“……郡王曾在外游学……”
“既然如此,大人便可放心……”
顾渔微微地转了下头,看见两位儒雅的官员并立交谈,见他看过来,其中一个微微点头一笑。
“胡大人……”顾渔忙几步走过去,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胡大人点头笑道,一面向一旁站着的那位官员介绍,“这就是本届会元,顾渔顾存之……”
他停了一刻,又补充道:“存之与一百五十名贡士顾海顾含之是堂兄弟。”
“哦?”那位官员来了兴致,小眼一亮,将有些倨傲的视线对准了顾渔。
顾渔抬眼看去,见此人年约四十左右,面容白皙五官端正,只是一双细长目,破坏了整体的中和感,他的下颌微微抬起,看人的视线由下到上,带着倨傲感。
顾渔眼光毒辣,一眼瞧出此人竟与当朝首辅朱大人几分面善,再加上此大人来赴宴,认不得在座所有学子倒说得过去,但不认得会元榜首,就有点说不过去,不是此人消息闭塞就是位高权重不屑知道。
鉴于此人的面相,顾渔认为是后者。
“兄弟二人同中贡士,真是一件美谈。”此人开口笑道,一笑双目更细,平添几分阴柔。
“大人谬赞,学生不敢。”顾渔忙躬身施礼。
他的声音清亮,姿态娴雅,并没有那些初见天子重臣的惶恐以及不自觉地献媚,虽然大家都喜欢小人溜须,但内心还是瞧不起小人,这真是一个矛盾。
“存之年少有为,又仪表堂堂,我瞧有状元之像。”此人笑道。
顾渔只觉得双耳一跳。
如果是别的官员说这句话,顾渔一定会认为这个人疯了,状元乃皇帝所定,试问天下谁敢替天子定夺?
“多谢大人赞誉。”顾渔再次躬身施礼。
这小子胆子不小!胡大人与那官员对视一眼,这要是别的士子听了,保不准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而这位依旧淡定应对。
胡大人哈哈笑了,“怀恩兄,你就别卖弄你的相面之学了,年轻人信以为真,万一……你可得负责……”
一场话以玩笑告终,大家都笑了。
“天子圣明,有才之士不会埋没。”此人捻须笑道。
门边热闹起来,恭送文郡王离去的首辅大人带着几个官员回来了。
“家兄来了,我过去说说话。”此人笑道,大步走开了。
胡大人忽地伸手拍了拍顾渔的肩头,意味深长地一笑,紧跟着走了。
秋风吹过,顾渔只觉得后背一片寒意,才发现内里中衣已被汗水打湿。
家兄……
果然没错,这人正是首辅朱大人的堂弟,官封通政司通政使兼刑部侍郎朱春阳。
也就是此人主审叶真将军谋逆案,据说此人发达前曾是一县衙刀笔吏,最惯颠倒黑白笔下断人生死,如今加上其兄的权势,更是所到之处人人色变孩童止啼。
不过看起来他对自己方才应对很是满意,顾渔怦怦跳的心渐渐平静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感。
官场之上,风云变幻莫测,一言不察,今朝居高位享尊贵,明朝就可能削爵搁置沦为阶下囚。
不过,富贵险中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看向一旁,顾海依旧被许多人围着,颇有打探不出什么不罢休的感觉,而顾海神色淡淡,带着合体的笑。
这么说他与文郡王是在仙人县认识的,而且这小子那时并不知道此人就是文郡王,原本两人萍水相逢再见无期,但是来到京城后,意外跟文郡王相遇……意外,如此猜测不错,应该就是那次进云梦书院……
果然好运气!
顾渔的面上闪过一丝嫉妒,但很快他的嘴角就浮现笑,视线转移到那边明显是众官员焦点的首辅大人身上,运气靠天,但既然他是个被老天爷遗忘的人,那就只有靠自己,去夺去争去抢。
九月末,江水萧瑟,河道上大小船只依次而过。
船逆流而上,初始的新鲜在几天就变得无趣,两个小厮在船舱里闷不住,顾海也用不着他们在眼前伺候,就打发他们出去捉鱼虾玩。
江水滔滔水势疾疾,能捞住才怪。
小丫头烧了一壶热茶,捧着推开船舱门,见自家少爷手拿书卷,看着窗外流水凝思。
自从簪花宴后,顾海门庭若市,不止各位学子,连有些大臣都送来邀请拜访的帖子,让顾海不得不把行程提前,趁着夜深人静,一主三仆做贼般登船出京城。
顾渔已经比他提前归家了,他们二人终于还是按说的那样,互相避开没有同行,这也好,话不投机半句多,省得劳心劳力,还是一个人自在。
小丫鬟放下茶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顾海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心里反复想着蔡文,文郡王。
想着后来得知的消息,皇室一共招了四位郡王进京,年纪最大的二十岁,年纪最小的才六岁,而文郡王不上不下,还有个优势就是他是太祖七世孙,论起来更有资格得到皇位。
而这人竟然与自己当过同学……真是神出鬼没……
顾海忽地又想到那只蝎子,似乎探触到什么忌讳,思绪到此戛然而止。
“还有几天到家?”他放下书,一面拿起茶壶一面问道。
“还有三天。”小丫头清脆地答道,推门笑嘻嘻地进来,抢过顾海手里的茶壶,“少爷放着,奴婢来。”
不知不觉离开家已经六个月了,这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这么远,虽然妹妹在信上说一切都好,但顾海始终没有放下心。
“少爷,你不知道,说媒的人都要把门槛踢破了……”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讲着家里的事。
她是得到顾海高中贡士消息后才来到京城的,一直没机会在少爷跟前说话,这一路上可是说个痛快。
顾海面带微笑,“不会吧,咱们家小姐一定会吩咐大门紧闭的……”
“吓,少爷,你怎么知道?”小丫头瞪大眼,带着几分崇敬看着顾海,少爷是文曲星下凡,一定能掐会算……
顾海哈哈笑了,“那得有多少文曲星下凡才够……”一面伸手点了下小丫头的额头。
小丫头的脸腾地红了,看着重新拿起书的少爷,不由愣神,少爷脾气真好,长得也好,不知道哪家小姐有福气……
三日之后,秋雨蒙蒙中船靠岸,熙熙攘攘的码头上,顾海一眼就看到撑伞而立的母女二人。
“哥哥。”顾十八娘眼尖,立刻扬手喊道。
曹氏顺着她的手看去,立刻泣不成声。
因为顾渔先到,迎接会元的排场十分豪华,似乎透支了建康府民众的热情,顾海的到来,平静得很,甚至连顾家族众也没人来迎接。
“他们没来问,我自然也不会去说。”顾十八娘笑道,一面打量顾海。
曹氏拉着儿子的胳膊,一面抚着儿子的脸说瘦了瘦了,一面掉眼泪。
“娘,哪个学子考试之后不脱一层皮,哥哥还好了。”顾十八娘笑道安慰曹氏。
归家后如何欢庆且不用提,正如顾十八娘所说,这科举大考对学子来说身体心理都是一场严酷的考验,再加上舟车劳顿,到家之后心中前所未有的安稳,顾海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曹氏少不得又哭一番,各种补汤轮着做以求心安。
拜谢过族学的先生后,顾海吃得微醉回家来,正好遇上要出门的顾十八娘。
看着披着墨色披风自己撑着伞由绵绵秋雨中走过来的妹妹,顾海只觉得心一疼。
“哥哥回来了?少吃些酒。”她笑道,停下脚。
“去药铺?”顾海问道,伸手帮妹妹系了系并没有松的披风带子。
除了自己回来那一天,妹妹雷打不动的每日都到药铺去,早去晚归,虽然始终笑语晏晏,但眉宇间的一丝愁苦却难逃顾海的眼。
“可是有什么瞒着我?”顾海问道。
顾十八娘垂头,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眼圈微红。
“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她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
“是又出门了?”顾海问道,但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十八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忙拿出手帕伸手擦去,微微侧头道:“对外是这么说……”
顾海只觉得心口被巨石砸了下,那意思就是……
顾十八娘再忍不住泪如泉涌,为了给她多留些时间,刘公不告而别,留书一封禁止她寻找张扬。
这个老人就这样走了,如同来时一般,但这一次顾十八娘知道,当自己再遇到人质疑的时候,再皱眉不解药技的时候,他再也不会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将自己护在身后,从这一刻起,刘公在人间彻底地消失。
“我却不能尽孝送终……让他尸骨流落……”顾十八娘抱住顾海,哽咽道。
“如此大恩……无以为报……”顾海声音也有些哽咽,抚着妹妹的头发,“十八娘,你一定不要辜负他老人家……这就是唯一能做的回报……”
顾十八娘伏在顾海胸前,点头。
兄妹二人在小亭里坐下,顾十八娘擦了眼泪,强笑道:“哥哥回来了,还没听你讲京城的新鲜事……”
顾海有意转开话题,捡了些事讲了,其中就有自己怎么入云梦书院以及蔡文的事。
顾十八娘震惊不已,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那只蝎子的事,但由于涉及皇家密事,他们又闭口不谈。
“妹妹,叶真将军后来……”顾海忽地道。
顾十八娘叹口气点点头,垂头道:“谋逆造反……合家斩首……”
顾海的手攥得咯吱咯吱响,“不可能……不可能……”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公道!
“哥哥,你别插手这件事,这事,不是几个人就能改变的……”顾十八娘一惊,忙说道,“我虽然是个内宅妇人不知世事,但也知道因为叶将军的案子好些人受了牵连……哥哥,你千万不要……”
“妹妹,命运能改变对不对?”顾海抬头正容问道。
顾十八娘一愣。
“妹妹,按命运来说,我和娘都已经死了对不对?但是我们还活着……那么叶真将军为什么不能……”顾海沉声说道,眼中精光闪闪。
命运能变?还是不能变?顾十八娘一时间头脑嗡嗡响,觉得哥哥说的对,又觉得不对,她不由怔怔坐着看着顾海。
“哥哥,我们蝼蚁般……”她喃喃道:“……可是……叶将军不同……如果……如果他的命运也变了……”
那就要有很多事要变了,而这些事,都是大事。
“哥哥,后来叶将军沉冤得雪……没多久……只要……只要哲皇子登位……”顾十八娘从自己有限的国家大事记忆中搜刮出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如果叶将军没死,那还怎么要哲皇子给他洗冤?不洗冤,哲皇子还会不会登位?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脑子里忽地闪过久远的只言片语,登位的是哲皇子?哲皇子?文郡王……
顾十八娘吓了一跳,她猛地站起来。
“哥哥,你说,你说蔡文是文郡王?”她问道,声音微微地颤抖。
“对呀,秀王之子……”顾海答道,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猜到什么,虽然妹妹是个内宅妇人,但对于皇帝更替的大事不会不知道,低声笑道:“最后登位的不是他是吧?”
这没什么,那么多郡王待选,谁说文郡王就是必胜的。
“这没什么,我并不打算投靠谁的势力……”他轻声说道,试图安抚十八娘。
但顾十八娘想到什么,摇着头,掩住嘴,原本古井无波的双眼竟流露惊恐。
“不,不,这世上没有文郡王,文郡王建元五年的时候因病而亡……”她看向顾海,喃喃说道。
“什么?”顾海一惊站起。
建元五年?那不就是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