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泉中蟾毒的事,事后被人说起来,大多都会当作笑话,又或者是报应。
大冬天的怎么会突然跳出蟾蜍,而且还带着那么多毒液的蟾蜍?可见是上天对顾宝泉这个拈花惹草的风流鬼的小惩罚。
但后来顾宝泉却想了很多,他可不认为是什么上天的惩罚,要是上天要惩罚的话,那他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有人害他!一定是的……
家中的儿子女儿夫人小妾统统成了他怀疑的对象,为此杖毙了一个侍妾,驱逐了一个庶子……
事情似乎依旧没有他想要的头绪。
今日他坐在这里,大厅里闹腾的那么热闹,他其实都没注意,沉浸在自己混乱而噪杂的世界里,直到身旁两个人谈论顾十八娘,说道她是制药大师,会炮制药材,各种神奇的药材时,他突然打个激灵。
他想到大夫说的那句话,又不是炮制蟾酥,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蟾毒……
而这时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息……
顾宝泉眼睛瞎了,嗅觉却异样地灵敏起来,就是这个味道,在那个时刻似曾出现……
有的人因为生活习惯而会带上特殊的味道,比如他的夫人,唯爱烧香礼佛,整个人身上一年四季都带着佛香味,那么惯于制药的人,身上自然也会带着……
这是药香味!
“顾十八娘是谁?”他抓住那人问道。
“是顾乐云的女儿啊……”
顾乐云的女儿他不认识,但顾乐云的老婆他可认识得很,那个娘子自从在顾乐云的葬礼上一身俏地闯入他的视线,就如同猫爪一般让他的心痒痒的难以自制……
他想起这件事发生前,他才有了第一次机会接触曹氏,虽然只是摸了下小手……
顾宝泉觉得一道炸雷在头上响起,曹氏的女儿!又会制药……
“是你弄出蟾毒!是你那日在湖边给我下毒!”顾宝泉挥舞着手大喊大叫。
这个凶手,恶妇,杀人犯,送官,不,我要亲手打死她!弄瞎她的眼!再打死她!打死他们一家!贱货!猪狗!畜生!敢惹我顾宝泉……
“你说什么?”顾十八娘皱眉,带着些许厌恶看向他,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顾宝泉已然激动的语无伦次,来回地咸着凶手,下毒,蟾毒……
“你就是宝泉伯父吧?”顾十八娘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他,一面向周围的人求证。
附近的人看到这小姑娘投来的视线,不由打个激灵,忙点头。
“是,是,这就是……”好几个人齐声说道。
“我听说了,你中了蟾毒。”顾十八娘淡淡说道:“我虽然会制蟾酥,但却不是大夫,解蟾酥毒我没有好法子,伯父你还是找大夫看吧。”
大喊大叫的顾宝泉闻言一愣,他大口大口地吸气,这恶妇在说什么?她想转移话题!
“我是说那一日是你给我下的毒!你休要装傻!我知道我知道!”他侧耳听声,想要辨出顾十八娘的位置,却不料大厅里因为他这句清晰的话而哄得乱起来,到处都是人说话声,根本分不清方向。
“老三!老三!”顾宝泉张着手大喊,喊自己的儿子,“把她捆起来,捆起来!”
要是以前,顾宝泉喊出这句话,大厅里的所有人应该都会相信,而他的儿子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听从财神爹的指挥。
但现在,看着这个眼瞎脸黄,形神惶惶如同疯癫的老头,大家的面上都浮现几分难掩的厌恶,而他的儿子们也自然站着没动。
“爹……”一个儿子伸手拉了拉顾宝泉的胳膊,目光在大厅里的四个装满钱的箱子上转了转,最后落在那肃身而立的少女身上。
少女眉眼已经初露娇媚,脸上尚存一丝稚气,但顾宝泉的儿子直接就忽略了那稚气。
笑话,经过方才的事,谁还把她当一个普通的十几岁的少女来看待,那才是稚气!
她的神情平静,似乎因为顾宝泉的话有些疑惑,不过如果你看她的眼,看向那最深处,幽深如同古井,漆黑如同子夜,没有谁能够窥探出她的真实情绪。
“爹,别说胡话!”顾宝泉的儿子再一次打个激灵,低声说道。
这话一向是顾宝泉来训斥儿子们的,没想到会自己也听到,顿时大怒。
“你个孽子!那是害你爹我的仇人!”他扬手胡乱地冲儿子的位置打去,“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啊?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爹我早死?你们好分家产?啊?你是不是还要去谢谢人家啊?”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大厅里的气氛便因此活络起来。
顾宝泉家最近的鸡飞狗跳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老头疯了……”大家低声笑道。
“宝泉!”顾长春皱眉喝道:“成何体统!”
“哥……”顾宝泉停下手,跌跌撞撞地要冲顾长春过来,一面喊道:“你要为我做主啊,就是这丫头下毒害我啊,是她弄的那蟾毒啊……”
大厅里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视线都投向顾十八娘,如果说顾宝泉疯了,那也不至于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指认凶手吧?莫非……
顾十八娘一笑,“为什么?”
她说这话,慢慢地抬脚往顾宝泉身边走去,见她走来,或坐或站的人忙都让开一条路。
“因为我会制蟾酥?”她带着笑慢慢说道:“这蟾酥很简单,每一个制药师都会,哦,当然,在咱们家里,大概只有我会……”
她停下脚,似乎有些疑惑。
“那怎么办?真的还只有我会,莫非我真的是凶手?制出蟾毒害伯父你?”她说这话,视线扫视周围,似乎在向大家求证。
看到她的视线,众人回过神。
“十八娘说笑呢……”
“无冤无仇的,你害他做什么……”
“……十八娘你认得宝泉是谁不?……”
“大周朝这么大,中蟾毒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是制药师干的?”
大家纷纷笑道。
顾十八娘这才也跟着笑了,歪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不是,要是这样,这天下没人做制药师了,都被官府抓起来砍头了……”
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看着大家的笑,顾十八娘的眼却红了,多么滑稽的场景啊……
那一世,也是这样,娘指责顾宝泉恶行,顾宝泉愤然否认,而被请来主持公道的族中众人,也是如此。
他们说是呀是呀,宝泉怎么会做这种事,是呀是呀,曹氏你疯了不成,你自己不守妇道做下了丑事,怎么能胡乱污蔑宝泉老爷,宝泉老爷好心补贴你们过活,你就欺负他好心如此……
如今对立方依旧,但形势却完全颠倒了。
顾十八娘站在那里,想大声笑,又想大声地哭。
顾长春此时也咳了一声。
“宝泉,休要乱说。”他看了眼顾十八娘,“下去吧。”
大厅里的议论嘻笑,让顾宝泉原本就狂乱的情绪更加狂乱了。
他瞎了,难道这里所有人都瞎了吗?怎么大家听不懂他的话吗?
“她身上有香味!就是那天!那天我闻到了……”他大声喊道。
大厅里议论声稍停。
“伯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顾十八娘带着无奈,冲大家一笑。
这话让大家又笑了,大厅里又热闹起来,淹没了顾宝泉的大喊大叫,他挣扎着要冲过来,却被几个儿子毫不迟疑地抓住了。
“这样吧,我还有事,如果伯父你找到了人证物证,就去报官,恕我不能再次奉陪了。”顾十八娘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一静,朗声说道,说罢,目光扫过顾宝泉身边的几个儿子。
顾宝泉眼瞎了看不到,但他的儿子们还没瞎,这小姑娘的眼神明显带着冷森森的味道。
这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瞧瞧她是怎么回报族长的……
大家打了个寒战,更加用力拉住胡乱扑腾的顾宝泉,爹也是,在家里杀鸡打狗地将所有人都当凶手的闹腾,大家都习惯了,但在家闹就闹了,怎么能跑到外人跟前说,而且还是跑到这等睚眦必报记仇的小人跟前……
“妹妹说笑了……”顾公子们纷纷笑道:“还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家父他病体未愈,精神不是很好……”
顾十八娘一笑,“既然如此,还要再找大夫好好瞧瞧才是,这蟾毒虽说伤了眼,但沿着经络,积久不消日子久了,会伤了五脏六腑的,可不敢大意。”
“是,多谢妹妹。”顾公子们感激地道谢。
忽听咕咚一声,顾宝泉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气晕了过去了。
这一下更证实了顾十八娘的话,看来这顾宝泉的身子是毁了……大家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目光扫过晕倒的顾宝泉,呆滞的顾乐山,沉默不语的顾长春,带着讨好笑容的族众……衣袖轻甩,顾十八娘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一世,她们母子再不是那个卑微的匍匐地上等候大家裁决的角色!
临出门的时候,两个小厮脚步不稳,将第四个箱子歪斜下来,终于解开了大家的好奇心,一片金灿灿的金币刷拉拉地如流沙般掉下来……
望着那远去的少女的背影,大家似乎看到她的身上亦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顺和堂,门面上永远是那么冷清,柜台上永远是那么空**,但不管是守在柜台的灵宝还是坐在大夫桌前的彭一针,脸上都带着笑意。
“老伯,”顾十八娘在刘公面前跪下,叩头,“十八娘谢你。”
盘着腿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刘公突然惊醒,忙不迭地跳下来。
“去去去,”他挥手,“别给我来这个……不就是些钱嘛……那些东西扔着也是扔着……”
“我给你放回钱庄了……”顾十八娘依旧叩完三个头,才起身。
刘公不在意地嗯了声,“放哪都成,我反正也没用,要不是听你说用,我都忘了。”
顾十八娘嗯了声,再一次说了声谢。
看着她转身退出去,刘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旋即摇摇头,人要知足,能在死之前还能捡到一个人值得托付,将这些技艺学下去,也算是上天保佑了。
顾十八娘来到信家门口时,遇上信朝凌。
“顾娘子,顾娘子……”信朝凌眼冒绿光,两步三步地就扑过来。
顾十八娘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
“……莫愁湖新开了一家赌场……”信朝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正是钱多人傻的好时候……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去?”
顾十八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信朝凌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头,估摸这顾娘子是高兴的,于是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下,顾十八娘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她不得不伸出双手掩住嘴。
自从灵元出事后,她头一次笑出声来。
一身白衣,摇着折扇款款而来的信朝阳在门阶上停下脚,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嘴边也浮现一丝笑。
“多谢大少爷出面请来胡掌柜。”顾十八娘整容说道。
竹轩楼里,四面苍绿,山风盘旋而来,带来城里享受不到的清新之气。
信朝阳一手扶袖,将泡好的茶斟上。
“顾娘子,坐下说。”他抬起头一笑。
顾十八娘一笑坐下。
“请尝尝我的手艺如何?”信朝阳笑道,修长的手一伸做请。
顾十八娘也不推辞,端起来抬手略挡喝了。
“好。”她放下茶杯,笑道。
“怎么个好?”信朝阳看着她也笑道。
顾十八娘上下打量他,眼前这个公子,二十多岁,正是男子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出身富贵,虽然不是诗书大家,但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透出儒雅气质。
“相貌好,衣服好,出身好……”顾十八娘整容答道。
信朝阳哈哈笑了。
“顾娘子说得对!”他说道。
有钱人,又是个俊俏风流公子,所用所赏自然非比寻常,喝的茶能不好吗?
不像她和哥哥,日常喝茶,唯求解渴而已,什么茶道什么茶具,不懂也没机会懂。
“顾娘子此一去可开心?”信朝阳又斟了杯茶,笑问道。
那日信朝凌痴痴呆呆地拉着一箱子钱回到家就将事情讲给他听了,略一思索,信朝阳就不请自来,见顾十八娘。
“顾娘子,可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开门见山地说。
钱有了,只差人的顾十八娘对瞌睡递上的枕头并没有拒绝,也没有啰啰唆唆地探究他怎么知道的,他什么想法,他什么目的。
“我要请个懂香料行的掌柜。”她也很痛快地答道。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多谢信少爷。”顾十八娘并没有回答,而是笑道,再一次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不用谢。”信朝阳含笑道,再一次给她斟茶。
白瓷的茶杯,绿绿的茶水,放在青石案上,煞是好看。
“是,没什么可谢的,”顾十八娘笑道,她伸出一个手指,“一年,药品专供。”
信朝阳笑了,拱手,“多谢顾娘子。”
“没什么可谢的。”顾十八娘笑道,又将茶一饮而尽。
“当然要谢。”信朝阳这次并没有再给她斟茶,而是侧身从一旁拿起一个小青布袋,一面说道:“我是谢顾娘子明察洞彻,先我一步痛快地应下请求,免我开口谈条件,保全了我的风雅,你说该不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