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花冲进顺和堂的大门内,钻进正弯身擦柜台的小伙计脖子里,小伙计打个激灵,缩起脖子。
“这奶奶的天!”小伙计骂了声,几步过去就要去关门。
此时天还早,但相比于其他门店的热闹,他们顺和堂就冷清的很多。
“又没有生意,还不如早早歇业忙年去……”小伙计嘟囔抱怨。
坐在堂内围着火盆打盹的掌柜的听见了,闭着眼哼了声,“生意就得有个生意的样子,大家都过了二十三才关门,咱们早早的怎么成?”
小伙计哼了声一手掩门一面要说什么,外边有人影一闪。
“少爷,你瞧,这边还有一家药行,不如问问去。”有人大声喊道。
“看看也好。”有略沙哑的年轻男声答道。
伴着这声音,四五个人站到了门口。
这是有生意上门了,里面的掌柜立刻从火盆上站起来,抖了抖衣裳,堆起惯性的笑接了过来。
四个青衣大汉拥着一个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蟹壳青长袍,金丝玉带,披着一件大红羽纱面斗篷的少年华贵俊美。
他的视线略微扫了眼室内。
“公子,需要点什么?”掌柜的笑问道。
“你们这里有上好的山货没?”
少年公子没说话,他身旁的一个大汉大咧咧地问道。
山货是根茎类的药材,多是滋补良品,是这逢年过节送礼的必备之物。
“有,有。”掌柜的笑道,一面将他们往柜台后引,小伙计早跑过去,将一盒盒包好的山货捧出来,“少爷请看,这里有良品山参灵芝首乌……这是鹿茸血片……”
“这是山参?”年轻公子开口道,指着其中一盒问:“打开看看。”
掌柜的立刻打开了,将用红绳扎着的山参取出来,递给少年。
少年拿在手里看,身后的大汉们也好奇地往前凑了凑,少年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大汉们立刻又站好,一副见惯大场面的模样抱着手看着房顶。
“倒没想到你们这里也有这良品……”少年公子说道,将手里的山参放回去,虽然面上没有笑意,但声音愉悦多了。
“可不是,少爷,这下不怕买不到了……”身旁一个大汉带着一脸讨好地笑道。
“是呀,这小破地方,咱们回去给老夫人带点礼品,竟然转了几家都卖断货……”另一个大汉也点头道。
“还是这家店好,看着不怎么样,竟然有好东西……”也有人夸赞掌柜的。
不过掌柜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点别扭,要是他们生意好,这山参货年节前也早要卖光的……
“掌柜的有多少?”少年公子大家的恭维,看着掌柜的问道。
“好说好说,公子要多少?”掌柜的笑道。
“先来二十盒吧。”少年公子淡淡道。
二十盒,他们也就备了三十盒的货,掌柜的大喜,这个月的生意开门大红喽……
看着少年摆摆手,身后的一个大汉随手拿出一个钱袋,抓出一把金叶子,掌柜的眼皮跳了跳,动辄用金叶子结账,真够大方的。
结完账,几个大汉拎起礼盒,掌柜的收好钱,看那少年公子在店中随意地看,似乎很感兴趣停在一个货柜前。
“公子还要点什么?”掌柜忙上前殷勤地介绍,目光随着少年公子落在标有丸剂的台面上,他一笑,伸手从内抓出一个小瓷瓶,“公子,这是我们顺和堂秘制的解酒丸……”
“解酒吗?”少年公子很感兴趣,伸手接过,打开闻了闻,“管用吗?”
“当然管用……”掌柜的笑了,“公子建康问问去,谁不知道我们顺和堂的三笑解酒丸……”
“这么有名?”少年公子显然不信。
“公子是北人吧?”掌柜的笑道,揣摩这少年的口音,“我送公子一瓶试试……您试试就知道了……”
这掌柜的态度不错,少年公子面上浮现一丝笑,并没有推辞。
“那多谢掌柜的,我试试,如果好的话,我多多卖些……”少年公子笑道,说罢招呼众人离去。
掌柜的和小伙计一直送出去,看那少年一行上了高头大马,一路呼啸而去。
“嗨,今天生意不错。”小伙计很高兴。
掌柜的也笑容满面,但想起那公子说的别家药行都卖完了山货,心里还是有点遗憾,如果可以,他也想做那个人进门卖药自己抱歉地说没货的药行啊……
看着站在自己身前,将剩余的钱袋递过来的灵元,顾十八娘一笑。
“不错,”她说道,将钱袋推回去,“拿着,等过两日再去那里把这些花完……”
解下大红羽纱斗篷,只穿着长袍的灵元,面上有些不解。
“把那些解酒丸全部买下,说你年前就要……”顾十八娘接着说道:“有多少要多少……这些钱都给他们作定金……”说这话她面上浮现浓浓的笑意。
“……然后他们就会为了这笔单子大量进原料,过年的时候进料都是比往日要贵……”她笑着说道,看向灵元,“……然后你就可以恢复成灵元了……”
灵元的嘴角抽了抽,目光放在这半袋金叶子上……
这就意味着这袋金子就完全是打水漂了……
这么做,除了给那个药铺添堵添些麻烦,对顾十八娘她自己来说完全是无利可图的……
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顾十八娘一笑,解释道:“……过年药行规矩不留欠账……顺和堂贪图盈利接单子,就必须筹集资金进货炮制药丸……他们指望你买了药丸来冲抵……”
“我却扔下定金不买了,虽然有定金在,但远远不够他们支付支出的钱,那他们就欠了人家很多账……”灵元点头道,但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管怎么说,他们前后往顺和堂得扔不少钱,完全是白扔。
“债不过年……”顾十八娘笑道,目光透过小小的院墙看向顺和堂的方向,“这叫……杀年猪……”
这纯粹是损人不利己,灵元心道。
顾十八娘看向他,似乎听到他的心里话,轻轻吐了口气,“……只要能损到他……家,就是对我最大的利……”
有感于少女轻叹里的浓浓哀伤,灵元抬头看去,风掀起顾十八娘齐齐的乌黑的发帘,露出白净的额头,以及那一双如同古井般幽深的双目。
这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呈现如此的眼神……
灵元不由想起小时候村里一个老人,历经人间离别疾苦,垂垂老矣,每日只是坐在村头大树下,木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无惊无喜,无悲无忧,一切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如同死物……
察觉到灵元的审视,顾十八娘垂下眼又抬了起来,眼中恢复清明。
她冲着灵元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而且,等别人杀完过年猪,就该咱们去吃肉了……”顾十八娘说道。
她说咱们……灵元心中一跳,避开的视线终于忍不住落到少女的身上,顾十八娘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向外而去。
“还有。”走到门口,顾十八娘回头笑了笑,目光在他一身新衣上扫了眼,“衣服不错,穿上去人很精神!”
灵元紧闭着嘴唇,一脸的不自在,灵宝此时抱着一个油纸包从屋内走出来,听到了也看了眼哥哥,露出小小虎牙笑了。
“嗯,真的很好看……”她点点头说道:“谢谢小姐。”
被两个女孩子打趣,灵元终于挨不过面皮,哼了声,转身进屋子里去了。
“灵宝也好看。”顾十八娘看着也换了一身新衣的灵宝,柔柔一笑。
“谢谢小姐。”灵宝再一次道谢,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带着几分羞怯道:“这是灵宝自己做的年糕,还望小姐不要嫌弃,给夫人带回去尝尝……”
“灵宝真能干。”顾十八娘并没有推辞,伸手接过,笑着夸了她。
灵宝红着脸看自己的脚尖。
“过年了到家里玩,你们在这里也无亲无友的……”顾十八娘伸手抚了下她的头,告辞走了。
看着少女离开了,灵宝微微嘟起嘴,摸了摸自己的双丫鬃,“明明比我大不了两岁……怎么好像总是对待孩子一样对咱们……”灵宝嘟囔着,回头看又站到门口的灵元,“哥哥,你说是不是啊?”
“小姐跟咱们能一样吗?”灵元垂着嘴角教训妹妹。
“那倒也是,小姐跟咱们怎么能一样……”灵宝却释然,笑呵呵地自忙去了。
灵元站在门槛上,望着门口一动不动,薄薄的嘴唇一如既往地紧紧闭着,几乎成了一条线。
他跟她是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就算站的再近也是隔着千万里……
顾十八娘回到家的时候,没看到曹氏,顾海正在厨房里架竹竿烘曹氏拆洗的褥子被子单子。
“娘呢?”顾十八娘走过去给哥哥递单子,一面问道。
天色不早了,再说曹氏日常很少出门。
“去送祠堂祭品了。”顾海答道:“就该回来了。”
顾十八娘哦了声,接着晾单子,只是总觉得心里不安,终于还是放不下。
“我去接娘,天色不好。”她说了声,拿了把伞就出门。
顾海在后笑了笑,娘这么大的人了,妹妹倒总把她当孩子看一般,看着裹了大斗篷的妹妹走出家门。
从家里到祠堂最近的就是顾乐山家后走,穿过梅林就能到,走到梅林,顾十八娘不由放慢了脚步,白雪莹莹,梅香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那一世她也曾来过这里,却从没觉得景色如此好看,也许是因为心境不同了。
顾十八娘不由信步多走几步,站到位置较高的一处,静静看着园中景致,远远地见一个女子行色匆匆而来,一面走还不时回头看一下。
顾十八娘一眼认出来人正是曹氏,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正要抬脚走下去相迎,忽地见曹氏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不由一怔。
来人身材矮胖,穿着锦衣华服,又披着一件白狐披风,急匆匆地跟在曹氏身后。
曹氏回头看到来人,脚下的步子变得更快。
站在高处的顾十八娘一怔之后,脑中轰的一声,身子不可抑制地抖起来。
来了!来了!那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前世存在的人依旧存在着!尽管她们的境地与前世完全不同……
顾宝泉!那个畜生!
顾十八娘攥紧手里的伞,向曹氏来的方向狂奔。
而在这同时,正伸手要拉住曹氏的男人突然停下来,梅林里响起女子们说笑的声音,隐隐可见七八个人影晃晃而来。
男人转身退回去了,曹氏脸色发白神情惶惶飞也似的跑开了,竟然跟顾十八娘擦身而过都没有觉晓。
看着曹氏飞快消失的身影,脸色发白的顾十八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唤出声。
这个时候母亲见到她会更尴尬吧?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来让自己平复下来,但身子依旧抖得筛糠一般,她不由蹲在地上,双手撑住地面以免晕倒。
雪的寒意立刻通过手指传遍全身,也让她冷静下来,她的视线投向那男人离去的方向,紧紧咬住下唇。
收集梅花上雪的侍女们嬉笑着走近,顾十八娘深吸几口气,飞快地闪在梅树后,待那群侍女笑声身影不见了,才慢慢走出来,她牢牢地盯在那男人离去的方向,似乎视线能够透过层层叠障……
顾宝泉,辈分上叫如今族长顾长春一声堂哥,家财万贯子侄众多,乐善好施,素有雅名,要不然那一世对娘做出那样的事,却能全身而退,还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义愤填膺……
她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长指甲掐进肉里,有血滴下来在地面的积雪上开出艳艳的花。
有人可以去死,但这一次绝对不会是曹氏!
不过,幸好天色晚了,又临近年关,梅林的人少了些,这要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对曹氏对自己家都不好。
顾十八娘吐了口气,转身要走,一个人影却出现在眼前。
情绪高度紧张的顾十八娘不由后退几步,撞在梅树干上,积雪扑扑落下洒了一头一身。
“我说你们家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硬气,原来如此啊……”
梅树下长身而立的少年含笑说道,手里抱着几本书,穿着薄薄的寒酸的衣袍,一步一步走近。
“原来是找到了大靠山……”他在顾十八娘两步外停下,白净俊美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这下你们一家可是吃喝不愁了……”
“顾渔……”顾十八娘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怔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