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六站在门前,探头向内看,**帘帐放着,有老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安安静静如无人之地。
“公子你现在还不方便走路。”知客在后跟来劝说。
高小六将单脚抬起,一跳跳进门内,再一蹦一跳向前:“我没走,我跳着呢。”
知客无奈笑。
室内打瞌睡的老仆被惊醒。
“公子来了。”他颤巍巍说,“老爷今日睡得很好,公子放心。”
高小六拉开帘帐看了眼**安睡的老者,忽的伸手戳了戳高财主的脸颊……
知客哎了声,嗔怪一声:“公子!你就算戳破老爷的脸,他也不会醒的。”
高小六嘿嘿一笑,将被子给高财主掖了掖:“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舍得戳破我爹的脸。”说罢又对老仆大声说,“齐伯,我爹醒了你记得立刻喊我——”
老仆都揉了揉耳朵:“公子不用这么大声,老儿我还没聋。”
知客在一旁无奈笑。
“我也是为了我爹好。”高小六说,“他这么多年伤怀,熟悉的人都死了,突然来了旧人,见到了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好了。”
知客笑着说:“是是,公子说的都对。”又伸手做请,“公子你快去养伤吧,老爷醒了看到你伤还没好,只怕要气得病情加重。”
高小六撇撇嘴:“知道了知道了。”说罢一蹦一跳出去了。
外边又是一阵热闹,店伙计们大呼小叫,将高小六劝上躺椅,抬着走了。
脚步声嘈杂声渐渐散去,深宅这边恢复了安静,知客对老仆摆摆手,老仆颤巍巍离开了。
帘帐晃动,高财主坐起来,伸手揉着耳朵:“这个不孝子!”
知客笑着说:“公子毕竟第一次遇到中意的同龄人。”
高财主哼了声:“所以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往他老子跟前带!”
知客说:“公子不知道嘛。”
高财主轻叹一声:“是啊。”他踩上床边的草鞋,站起来,“在他心里,墨门所与人都是一心一意守大道,却并不知道这条大道上,也是人心各异。”
知客默然一刻,低声问:“老爷,你觉得她真知道些什么?她如果当时在场,不可能活下来啊。”
高财主笑了笑:“我不就活下来了嘛。”
他虽然是凭借自己的本事,那七星也可以凭借掌门的本事啊,掌门虽然死意已决,但总是会想办法让子女活下来。
知客微微皱眉说:“那老爷总不能不醒,醒了公子一定会引见那个七星,如果不见,怎么跟公子解释?”
如果公子带着她来见老爷,她要是当场质问老爷旧事,甚至再起争执,那公子该作何感想?
高财主有些无奈摇头,这不孝子,都急得恨不得摇醒他见人了。
当场质问倒也是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她的身份,万一她宣称自己是掌门之女,掌门余威尚在,她借此到处宣扬当年之事……
如今墨门正是重聚凝心一致的时候,不能再起纷争。
如果被那些旧事乱了心神,才是要毁掉墨门基业。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高财主轻轻拂袖。
“那就让她没有被引见的机会吧。”他说。
……
……
春雨来的很突然,黄昏时分一阵风过,雨点纷纷扬扬散下来。
站在路边遥望的春桃被雨水洒了一脸才回过神,忙将箩筐抱在怀里,还扯着衣衫盖住,急急忙忙往家跑。
虽然春雨蒙蒙,但回到家春桃的头发衣衫也湿漉漉。
“你这孩子怎么不把箩筐顶头上?”老妇人嗔怪。
春桃笑着将箩筐的鞋袜各种干菜都拿出来,满意地点头:“我衣服湿了没事,这些不能打湿。”
要卖钱呢。
孟溪长从内走出来,问:“阿七姑娘上次不是给留了钱和吃的?不用再去城里卖东西了。”
春桃说:“钱和吃的都有,但也不能就什么都不做了,阿水大哥你放心吧,我现在很喜欢去城里售卖,又能挣钱又能随时买到需要的东西,还能知道很多最新的消息。”
孟溪长看她一眼:“安稳乡里的,不需要知道什么最新消息。”
春桃知道他的意思,吐吐舌头,没有再坚持,但也没有说不去了。
“不知阿七小姐什么时候来?”春桃小声问。
春桃也知道七星小姐说给孟溪长一只手,虽然觉得这话太荒诞了,但想到一张纸条就能让一座山的山贼受罚,她又满怀期盼。
她这几天在城里也好,往村子里走的路上也好,总是期盼着那位小姐出现。
孟溪长倒没有当回事,失去就是失去了,怎么可能再有一只手?
他去过西堂,见过西堂那个老者坐着的轮椅,跟常见的不一样,能让人站起来,像正常人那样站着滑动。
既然西堂有这种技艺,这位七星当家人,大概是要给他也做一个类似的东西,比如一把木头做的手,装在胳膊上,乍一看跟真的似的,聊以解慰。
但他这只手并不只是用来装装样子,他的手是用来拔剑挥刀,斩恶除害。
没有了这个能力,手有没有都一样。
他也不是那种因为失去而悲戚的人,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别说失去一只手,失去了命又何妨?他一点都不在意。
“好了,你做饭去吧。”孟溪长说,“我去噼柴。”
春桃忙跟上去:“我来我来。”
孟溪长在院子里已经拎起了斧头:“没了右手,不是左手也废了。”
春桃忙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伤很重的,要好好养,才能更好的噼柴。”
老实的村姑也很通人情世故,很会说话的。
孟溪长笑了笑,将斧头抛起再稳稳接住:“我会好好练的,练好好劈柴。”
好好劈柴照看这母女两人,报答救命之恩,就是他余生可以以及应该做的事。
春桃也不再劝了,等着他劈柴,然后捡起去做饭,忽听得马蹄疾驰,透过蒙蒙春雨看到村外的小路上有一匹马疾驰而来。
马上的女子斗笠蓑衣,遮住了形容,但春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将手里的柴扔在地上,惊喜地喊:“七星小姐!”
……
……
下雨的黄昏室内昏暗,春桃点亮了三盏灯,照着桌案上摆着的一个一臂长的匣子。
孟溪长用左手打开了匣子,里面摆着一只手。
这只手是铁打的,手指关节都栩栩如生,它又像一只盘踞沉睡的铁兽,闪耀着令人畏惧的寒光。
他用左手拿起来,入手还挺重。
“快戴上试试。”春桃在旁紧张地说,又看七星,“这,要怎么戴上?”
这只铁手,除了手的样子,手腕还延伸出铁条,宛如一只铁袖笼。
春桃能猜得出,这是为了把手固定在小臂上。
七星从孟溪长手中拿走铁手:“我来。”
孟溪长也不拘谨,单手将衣袍脱下来,**上身,露出右臂。
七星托着铁手,将铁袖笼套上孟溪长的右臂,春桃认真地看,她要学会以后帮忙穿戴。
铁袖笼很长,罩住了整个残臂,最后还抽住两根铁条在肩膀上缠绕一圈,这才算结束。
戴上这个铁手,孟溪长宛如半个身子都是铁铸。
“刚穿戴上会不舒服。”七星说,“会磨破你的皮肉,反复磨破,直到你的皮肉生茧老硬适应了它。”
孟溪长一笑,抬动手臂,上下晃动着铁手,果然宛如拎了一把重斧。
“以后可以用它来砸石头。”他笑说,再慢慢将手举起,伊了声,这坚硬的束扎在残臂上的铁条竟然能弯曲,让他的胳膊肘活动自如。
乍一看就更像一只手了。
孟溪长将手举在眼前端详。
“不仅能吓唬人,一拳打出去,宛如铁锤。”他说,说着还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带起一阵风,灯火跳动。
春桃在旁笑着抚掌叫好。
“阿七小姐应该直接给我做成一个拳头。”孟溪长笑说,晃动铁手,这些手指也不能用,没必要为了像手而特意做出来。
七星一笑:“不,它们也能动。”
手指也能动?孟溪长有些惊讶,这,不太可能吧。
七星站到他身边,伸手按着一根铁条滑动到大臂一个位置,说:“这里用力抖动一下。”
虽然失去了手,但孟溪长习武之人,肌肉依旧能控制,依言一晃动。
听的轻轻一声响,就见微微平放的手指合拢,握成了拳。
春桃一声惊叹。
孟溪长眼中难掩惊喜,还真是……
七星的手又滑动,落在手臂内侧一个位置,点了点。
孟溪长心领神会,晃动这边,握住的手又伸展开了。
孟溪长发出一声大笑:“有趣有趣。”
春桃也忍不住捧着他的手仔细地看,不可置信:“这也太神奇了,这也太厉害了。”她看向七星,眼睛闪闪亮,“七星小姐,你,你是不是会仙术?”
七星摇头,认真说:“不是仙术,是械术,机关术,力术……”
还不如仙术容易懂呢,春桃有些懵。
孟溪长懂了,说:“原来七当家的还是械师。”他操纵着铁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又自己笑了,“还不太熟练,失礼了。”
七星含笑点点头:“你多练练,这些……”她伸手再次滑过铁袖笼,“你肌肉熟练了,能操作铁手更灵活。”
孟溪长点头:“好,多谢七当家的,这只手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期。”
说着看春桃一笑。
“说不定我这铁手可以帮你纳鞋底。”
春桃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她再次用手指戳了戳孟溪长的铁手,“你的手也不怕被针刺。”
如果能用绣针,说不定还能再次握着剑,孟溪长闪过一念头,但只是闪过,他知道做人不能得陇望蜀,要知足。
“这铁手还有一个功效。”七星说。
孟溪长看向她,笑着说:“我以前有手的时候,都不知道手有这么多功效。”
七星笑着没说话,示意他抬起左手,握住右臂。
孟溪长依言这么做,七星的手也放在他左手上猛地一旋,同时将他向前一带。
孟溪长一个错步探身,就见铁手中出现一把剑。
确切说,他的铁手也不再是手,而是剑柄。
当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剑,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下意识身形再次一转,手臂挥动,一道剑光划过桌面,噗的一声,油灯跳跃,火瞬时熄灭。
昏暗室内,铁剑幽光,映照着孟溪长愣愣的一双眼,眼中忽的有一滴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