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鸿遍野。
羽箭如蝗。
进攻来的中山王骑兵举起了盾甲,防守的京兵盾甲成墙,唯有中间的民众**无依,而为了避免他们冲乱阵型,影响即将开始的阵战,箭雨几乎都落在他们身上——
前无生路后无退路,奔跑的民众扑倒在地上。
谢燕芳没有再捂住萧羽的耳朵,任凭哭声喊声惨叫声闯过来,或许是被战鼓,兵将的嘶吼声冲击,身前的孩童从颤抖到慢慢呆滞。
见过了惨烈,就无恐无怖。
“谢大人。”齐公公感受着地面的震动,第一波冲阵就要开始了,“带陛下向后退退吧。”
打起来在中军大阵中也不安全,更何况还这么靠前。
虽然他相信谢燕芳不会让萧羽出意外,但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太子当年也没人想到会死——
谢燕芳低头笑问:“阿羽怕不怕?一会儿可能会受伤。”
萧羽喃喃:“不怕。”
手紧紧攥着刀。
不怕,但还是不够,谢燕芳看着萧羽:“那陛下笑一笑,看着兵士们浴血奋战,看着狼子野心成空,陛下应该畅快一笑。”
笑一笑?萧羽将刀攥着更紧,艰难挤出一丝笑。
虽然笑得不畅快,也不怎么好看,但也可以了,这惨烈中一笑,印在小孩的心里,等他长大后,遇到再惨烈的场面,比如抄家灭族,比如重臣挟恩求情,也能无所畏惧畅快一笑,谢燕芳轻轻抚着萧羽的肩头,让他看前方,大军军阵转动,弓弩手正在向后退,骑兵踏踏——
“舅舅带你去阵前一战,阿羽再不是当初那个被人劫杀的弱者,阿羽是能在千军万马中杀人的强者。”
杀人,杀人,他不再是被杀的那个,那些要杀他的要害他的人,都要死!都去死吧!萧羽攥着手里的长刀,举起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喊:“我要杀了他们!”
谢燕芳催马向前,带着萧羽离开中军大阵。
齐公公跟两步停下来,他连刀都握不住,要去阵前,还要给他七八个兵士相护,这是添乱,只能看着谢燕芳带着萧羽向前。
他知道萧羽不会有任何危险,但——
齐公公无奈喃喃:“他是帝王,但他也是个孩子。”
上一次孩子从杀戮中逃生,这一次孩子要投身杀戮中,这孩子的一生都无法逃脱噩梦了吧。
身为帝王,这命运注定无法逃脱。
但下一刻,他微微一怔,虽然不去阵前,在中军更能感受到,兵马军阵似乎有些异动。
厮杀似乎——中断了?
……
……
边郡战场的厮杀一旦开始就不会中断,直到一方死光,或者两方都死光。
长刀向前,斩断了前方西凉兵的铠甲,也斩断了他的生机,不过长刀也被西凉兵牢牢抓住,借着被血浸染的刀刃,谢燕来看到了后方一张狰狞的笑脸。
没有了刀,还怎能杀人。
后方的西凉兵举起刀砍下来,但下一刻,这小将硬是拖着前方西凉兵,一个鹞子转身,将他踢翻在地,不待他反应过来,长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咽喉上。
耳边似乎有清晰的骨骼碎裂声。
西凉兵一动不动,死去了。
没有了刀,依旧能杀人。
远处马蹄疾驰地面震动,援兵到来的时候,最后一个西凉兵也倒下了。
暮色笼罩的大地上尸首如山。
钟长荣不待马匹停稳,就跳下来握刀冲过去,大喊:“还有多少活着!”
在他身后兵士们纷纷涌来,将未咽气的西凉兵送上一程,将受伤的同袍们救出来。
尸山晃动,有不少人从中走出来,幸存的人数还不少。
钟长荣松口气,想到什么又拔高声音:“谢燕来!”
直到喊了两声三声,才有一个小将从尸堆下钻出来,声音里满是嘲讽:“钟将军,你的援兵再来晚点,就是喊魂了。”
看到他,钟长荣再次松口气,听了这话,又气得瞪眼,这臭小子!
“是你无令突袭。”他喝道,“你这是冒进。”
谢燕来接过旁边兵士递来的止血布,在胳膊上缠了两圈,道:“这叫随机应变,好容易找到了这群西凉兵主力的所在,怎能放过。”
最近西凉兵杀疯了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很显然除了楚岺死了,他们也听到了中山王和朝廷的对峙——大夏内里也乱了。
暂代主帅的钟长荣心里焦躁的很,朝廷和中山王再这样打下去,边郡这边很危险。
因为不止是西凉兵的疯狂攻击,边军的调动指挥也颇有些吃力,军心浮动,将官们各有私念。
还好有谢燕来在,这小子看起来毛毛躁躁不着调,但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再加上他谢氏子弟的身份,能震慑很多私念将官。
就是不听话。
念头闪过,就见谢燕来爬上马,还招呼兵士——
“你又干什么去!”钟长荣没好气喝道。
谢燕来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神情,皱眉说:“三道沟那里有伏击,我们本是要去那边的,现在虽然打掉了主力,但三道沟那边贼兵还在,当然要立刻去杀敌了。”
他说得对,钟长荣瞪了他一眼,视线在小将渗血的胳膊上扫过,要说什么,最终咽下去。
“来人——”他转身点兵。
正在此时,前方有斥候疾驰而来报“三道沟贼敌已除。”
钟长荣松口气,忙问:“是哪一部?”
“左翼军先锋。”斥候道,“小梁将。”
小梁将啊,钟长荣神色有些复杂,云中郡五路大将军,麾下重将数百有名有姓,钟长荣都认识,但再往下的领军小将,钟长荣就不一定认识了,不过此时只说一句小梁将,名字都不提,钟长荣也知道是谁,不止他,如今边军人人都知道。
梁蔷。
之所以称呼小梁将,是因为他的父亲也在军中,左翼军长史。
左翼军郭大将军,因为先前失误被免职后,梁二爷暂代左翼军大将军,人称大梁将。
梁氏父子如今在军中声名渐起,罪臣家眷戍边,看到国朝危难,投笔从戎戴罪立功。
梁父儒士,有奇智,数次破解西凉兵战局。
梁公子,勇武,征战以来百战百胜,从一个小兵一路军功胜任军侯。
说话间马蹄震动,一队人马从天边暮色中疾驰而来,人数只有不到百人,个个也如同在血水中泡过,铠甲残破。
为首的年轻将官手中握着一把长刀,近前下马施礼:“左翼梁蔷参见钟将军。”
虽然梁氏跟楚氏有一点点隔阂,但钟长荣不会为难杀敌的勇士,示意起身:“梁军侯勇武,情况怎么样?”
梁蔷起身,视线似乎无意的滑过一旁的谢燕来。
暮色沉沉,身高瘦长披着血色的年轻小将正跟几个兵士说话,但下一刻视线锐利看过来。
梁蔷垂目。
“我部斥候追查到西凉动向,我率先锋而来,半路遭遇伏击,幸不辱命杀出重围,又继续追来——”他说,再看了眼四周惨烈的战场,“恭贺钟将军已经大获全胜。”
钟长荣哈哈笑,大步一迈,抬手要勾住一旁的谢燕来,但那小子鱼一般身子一滑避开了,他手落空些许尴尬。
“这——谢校尉更先一步。”他只能指着谢燕来介绍,“是他们奋勇绞杀了西凉贼。”
梁蔷便垂目对谢燕来一礼:“多谢谢校尉解我等危难,否则我们必将全军覆没。”
谢燕来挑眉一笑:“梁军侯客气了,算你们运气好吧。”
臭小子!钟长荣瞪了他一眼。
梁蔷丝毫不觉得尴尬,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告辞,要回去复命。
钟长荣目送这小将上马,小将似乎有些踌躇,马蹄原地踏动。
“钟将军。”他似乎要说什么。
钟长荣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梁蔷却最终抬手一礼,收回视线催马疾驰而去。
“这个梁氏子真是不错。”钟长荣感叹,尤其一转头看到旁边抱臂膀黑鹰独立般的谢燕来。
谢氏子弟士族大家,名头响亮,谢燕来桀骜不驯,就连同生共死过的兵士们都不敢靠近他。
梁蔷也是士族子弟出身,除了勇武善战,为人彬彬有礼,他身边永远都是兵士环绕簇拥。
“你这张嘴。”钟长荣恨道,“同袍协同作战,你说点好听话让人高兴一下会死吗?”
什么叫算人家运气好!
谢燕来似笑非笑:“我说好听话,他也不会高兴,更不会喜欢我,我何必浪费口舌。”
这倒也是,是谢氏让梁氏获罪的,这两家是仇人,钟长荣哼了声。
“至于兵士们喜不喜欢我——”谢燕来回头看了眼。
在他身后聚集的兵士立刻站直身子,还有些畏惧的避开一步。
谢燕来收回视线。
“他们又不是来跟我交朋友的,跟着我,能杀敌能得功劳,能死战中活下来,就足够了。”
说罢打了一个呼哨。
“点兵,整队出发。”
伴着他一声喝令,那些避开的兵士立刻纷纷拿起兵器,各自翻身上马,没有丝毫的迟疑,而不属于谢燕来部众的兵士也都难掩激动,催促着点兵点到他们。
这小子话说得不漂亮,打仗打得的确挺漂亮,在军中像带刺的花儿,招惹蜜蜂嗡嗡扑。
是个好苗子,怪不得小姐要让他在这里打磨,钟长荣一把抓谢燕来:“你不能离营地太远,再往前深入敌境太危险。”触手粘稠,谢燕来胳膊上渗出的血已经染透了衣袍,钟长荣没有松开手,用力将他胳膊抓住扯回来,“立刻马上去裹伤。”
受了伤,谢燕来还是灵活挣开了他,道:“我军中有医士,会裹伤的,你还是快回去坐镇,头脑清楚点,不要被那些大将军们糊弄。”
自从楚岺不在了,大将军的确渐渐不受控,钟长荣想自己现在还能坐稳这个位置,一是靠着楚岺余威,尤其是阵前战死,兵士奉为战神,再者就是楚昭。
楚昭是皇后,而且也不仅仅因为是皇后,是因为这个皇后亲自与边军中征战杀敌。
将士们认她,信服她,由此也认他钟长荣。
一直以为将军不在了,小姐需要他照看,没想到小姐反而照看了他。
想到小姐,钟长荣又忧心忡忡。
小姐现在太危险了,生死一线,真的不调派些兵马过去?
“你要是派兵马过去。”谢燕来冷冷说,“她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