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郡守按着额头走进来,正在一起做绣面的妻子女儿抬起头。
“父亲,怎么又头疼了?”李涟笑问,起身给李郡守斟茶,“丹朱小姐最近可没有打架告官。”
听到她的打趣,李郡守失笑,接过女儿的茶,又无奈的摇头:“她简直是无处不在啊。”
还真是因为陈丹朱啊,李涟忙问:“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李郡守喝了口茶:“那个杨敬,你们还记得吧?”
杨敬——李涟想了想,才想起来,然后又觉得好笑,要说起当年吴都的青年才俊风流少年,杨家二公子绝对是排在前列的,与陈大公子文武双壁,那时候吴都的女孩子们,提及杨敬这个名字谁不知道啊,这明明没有过多久,她听到这个名字,竟然还要想一想。
“杨大夫家那个可怜二公子。”李妻对年轻俊才们更关注,记忆也深刻,“你还没人家放出来吗?虽然好吃好喝不苛待的,但毕竟是关在牢房,杨大夫一家人胆子小,不敢问不敢催的,就不要等着他们来要人了。”
李郡守笑:“放出去了。”又苦笑,“这个杨二公子,关了这么久也没长记性,刚出去就又惹事了,现在被徐洛之绑了过来,要禀明中正官除黄籍。”
李夫人啊呀一声,被官府除黄籍,也就相当于被家族除族了,被除族,这个人也就废了,士族一向优越,很少牵涉官司,就算做了恶事,最多家规族罚,这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闹到了官府中正官来处罚。
“他咆哮国子监,辱骂徐洛之。”李郡守无奈的说。
身为一个儒生辱骂儒师,那就是对圣人不敬,欺师灭祖啊,比辱骂自己的爹还要严重,李夫人没什么话说了:“杨二公子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下要把杨大夫吓的又不敢出门了。”
李涟灵敏的问:“这件事也跟丹朱小姐有关?”
要不然杨敬辱骂儒圣也好,辱骂皇帝也好,对父亲来说都是小事,才不会头疼——又不是他儿子。
李郡守叹气,再看妻女,神情复杂的说:“杨敬骂徐洛之,是因为陈丹朱。”
李夫人不解:“徐先生和陈丹朱怎么牵扯在一起了?”
这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李郡守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杨敬骂徐洛之谄媚陈丹朱。”
李夫人一点也不可怜杨敬了:“我看这孩子是真的疯了,那徐大人什么人啊,怎么谄媚陈丹朱啊,陈丹朱谄媚他还差不多。”
李郡守按了按头:“其实也不知道谁谄媚谁,反正吧,陈丹朱往国子监送了一个书生,出身寒门,被徐大人收入门下了。”
李夫人也知道国子监的规矩,闻言愣了下,那要这么说,还真——
李郡守再轻咳一声:“这个书生跟陈丹朱关系匪浅,书生也承认了,被徐洛之驱逐出国子监了。”
所以,杨敬骂徐洛之也不是无风起浪?还真跟陈丹朱有关系?李夫人和李涟对视一眼,这叫什么事啊。
书生——李涟忽的想到了一个人,忙问李郡守:“那书生是不是叫张遥?”
李郡守皱眉摇头:“不知道,国子监的人没有说,无关紧要赶走了事。”他看女儿,“你知道?怎么,这人还真跟陈丹朱——关系匪浅啊?”
李郡守有些紧张,他知道女儿跟陈丹朱关系不错,也常有来往,还去参加了陈丹朱的宴席——陈丹朱举办的什么宴席?莫非是那种酒池肉林?
国子监的人虽然没说那书生叫什么,但杂役们跟官吏闲话中提了这个书生是陈丹朱前一段在街上抢的,貌美如花,还有门吏亲眼见了书生是被陈丹朱送来的,在国子监门口亲亲热热依依不舍。
陈丹朱越来越飞扬跋扈,年纪小也没有人教导,该不会越来越荒诞?
李涟看出父亲的想法,好气又好笑,也替陈丹朱难过,一个孤身的女孩子,在世间立足多不容易啊。
“陈丹朱是刚认识一个书生,这个书生不是跟她关系匪浅,是跟刘薇,那是刘掌柜义兄的遗孤,刘薇敬爱这个兄长,陈丹朱跟刘薇交好,便也对他以兄长相待。”李涟说道,轻叹一声。
丹朱小姐,如今连对人好都是恶事了吗?
跟父亲解释后,李涟并没有就丢开不管,亲自来到刘家。
刘薇听到她来访,忙亲自接进来。
“李小姐。”她有些不安的问,“你怎么来了?”
李小姐的父亲是郡守,莫非国子监把张遥赶出来还不算,还要送官什么的?
李涟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就是听我父亲说了这件事,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刘薇眼圈微红,诚恳的道谢,说实话她跟李涟也不算多熟悉,只是在陈丹朱那里见过,结识了,没想到这样的贵族小姐,这么关切她。
她把李涟请进去,将张遥也唤过来,张遥将事情说了一遍,李涟听完了叹气:“这真是无妄之灾了。”又告诉刘薇和张遥,“那个杨敬跟丹朱小姐有仇,吴王还在的时候,他跟丹朱小姐因为有过节,被陛下和大王下令关进大牢了,如今刚放出来,这是故意寻仇。”
当年的事张遥是外地人不知道,刘薇身份隔得太远也没有注意,此时听了也叹息一声。
“不过,这不是我的无妄之灾。”张遥说道,“丹朱小姐才是无辜的,无妄之灾。”
李涟看着他屈膝一礼:“张公子真君子也。”
刘薇带着几分骄傲,牵着李涟的手说:“兄长和我说了,这件事我们不告诉丹朱小姐,等她知道了,也只说是兄长自己不读了。”
李涟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再看张遥:“那你读书怎么办?我回去让我父亲找找,附近还有好几个书院。”
张遥道谢:“我是真不想读了,以后再说吧。”
刘薇告诉李涟:“我父亲说让兄长直接去当官,他以前的同门,有些在外地当了要职,等他写几封举荐。”
离开京城,也不用担心国子监驱逐这个恶名了。
“这样也好。”李涟坦然说,“做个能做实务的官员亦是大丈夫。”
张遥一笑,对两个女子挺胸仰头:“等着看我做大丈夫吧。”
刘薇与李涟相视一笑。
虽然刘薇和李涟都没有去告诉陈丹朱这件事,两人还为了不让陈丹朱起疑,分别让人送了日常闺阁间的礼物来往,陈丹朱给她们回礼,果然没有多想。
陈丹朱这段日子也没有再去国子监看望张遥,不能影响他读书呀。
但,也果然如刘薇所说,这件事也瞒不住。
这一日陈丹朱坐在屋子里守着火盆咯噔咯噔切药,阿甜从山下冲上来。
“小姐。”她没进门就喊道,“张公子被从国子监赶出来了。”
屋子里咯噔咯噔的声音顿时停下来。
“什么?”陈丹朱脸上的笑散去,问,“他被国子监,赶出来?”
站在门口的阿甜喘气点头“是,千真万确,我刚听山下的人说。”
陈丹朱握着刀站起来。
张遥咳疾好了,顺利的解除了婚事,刘家常家都待他很好,那一世改变命运的荐信也顺利平安的交到国子监祭酒的手里,张遥的命运终于改变,进入了国子监读书,陈丹朱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了。
但没想到,那一世遇到的难关都解决了,竟然被国子监赶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阿甜看着握着刀的陈丹朱:“小姐,你先坐下,我给你慢慢说。”走过去借着将陈丹朱按下来,拿过她手里的刀。
陈丹朱催促:“快说吧,怎么回事?”
“小姐,你也知道,茶棚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夸张的,很多都是假的。”阿甜小心说道,“当不得真——”
看阿甜这样子,陈丹朱猜到了,问:“是跟我有关吗?”
阿甜再忍不住满面愤怒:“都是那个杨敬,是他报复小姐,跑去国子监胡说八道,说张公子是被小姐你送进国子监的,结果导致张公子被赶出来了。”
杨敬啊,陈丹朱差点都忘了这个人了,还以为他跟着吴王走了呢,竟然还在这里呢,而且还要跟她作对,她看着阿甜,知道阿甜说的话其实委婉多了,肯定不是张公子被她送进国子监这么简单,必然是污言秽语,比如张遥是她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之类的话。
阿甜说完看陈丹朱没有反应,忙劝:“小姐,你先冷静一下。”
陈丹朱站起来:“我很冷静,我们先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问当然不是问茶棚里的路人,而是去刘家找张遥。
出了这么大的事,张遥和刘薇都没有来告诉她——
“问清楚是我的缘故的话,我去跟国子监解释。”
阿甜应声是,没有将从陈丹朱手里拿来的切药刀放下,拎着跑出去了。
燕儿翠儿也都听到了,忐忑不安的等在院子里,看到阿甜拎着刀出来,都吓了一跳,忙左右抱住她。
“姐姐,不用动刀子吧?”“我们三个一起把茶棚的人打一顿就可以了吧。”
阿甜焦灼纷乱,被她们逗笑了,将刀塞给燕儿,低声说:“瞎说什么,我是怕小姐——你们把刀拿好,我要跟小姐去城里了。”
对对,小姐肯定很生气,要去城里了,可不能让她拿着刀,她可是真会杀人的,虽然那些人可恶该杀,但真杀了,小姐也要受害呢,她们虽然是婢女,也知道杨敬也好士族小姐老爷们也好可以打骂,但儒师圣人门厅是不可亵渎的,燕儿翠儿忙将刀接好。
陈丹朱马车疾驰入城,一如往日凶猛。
“去告诉四小姐。”一个男人盯着在城中疾驰而去的马车,对另一个人低声说,“陈丹朱进城了,应该听到消息了。”
那人飞也似的向皇宫去了。
陈丹朱一路疾驰到了刘家,听到她来了,再看她进门的脸色,刘薇和张遥对视一眼,知道她知道了。
“你先别生气。”刘薇拉着陈丹朱的手,“听我们先说。”
张遥在一旁点头:“对,听我们说。”
曹氏也在一旁,柔声说:“丹朱小姐你先坐,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心。”
她作为家长见了客人,就离开了,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说话。
陈丹朱看到这一幕,至少有一点她可以放心,刘薇和包括她的母亲对张遥的态度丝毫没变,没有厌弃质疑躲避,反而态度更和善,真的像一家人。
她裹着斗篷坐下来:“说吧,我听着。”
张遥先将国子监发生的事讲了,刘薇再来说为什么不告诉她。
“丹朱。”她坐在陈丹朱旁边,“兄长说得对,这件事对你来说才更是无妄之灾,而兄长为了我们也不想去解释,解释也没有用,归根结底,徐先生就是对你有偏见。”
说到这里神情生气又坚决。
“他身为儒师,却这样不辩是非,跟他争论解释都是没有意义的,兄长也不要这样的先生,是我们不要跟他读书了。”
张遥点头,又压低声音:“背后说别人不好,但,其实,我跟着徐先生学了这十几天,他并不适合我,我想学的是治水,丹朱小姐,你不是见过我写的那些吗?”说着挺起胸膛,“我父亲的先生,就是给写荐书的那位,一直在教我这个,先生过世了,他为了让我继续学,才推荐了徐先生,但徐先生并不擅长治水,我就不耽搁时间学那些儒经了。”
刘薇在一旁点头:“是呢,是呢,兄长没有说谎,他给我和父亲看了他写的那些。”说罢羞涩一笑,“我是看不懂,但父亲说,兄长比他父亲当年还要厉害了。”
张遥道:“所以我打算,一边按着我父亲和先生的笔记学习,一边自己到处看看,实地验证。”
刘薇点头:“我父亲已经在给同门们写信了,看看有谁精通治水,那些同门大多数都在各地为官呢。”
两人再看陈丹朱:“所以,丹朱小姐,你可以生气,但不要担心,这件事不算什么的。”
陈丹朱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再看张遥轻松的神态笑脸,她的眼一酸,忙站起来。
“好。”她说道,“听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也放心了,但是,我还是真的很生气,那个杨敬——”
刘薇忙道:“那个杨敬,李涟小姐已经告诉我们了,他被处罚的很惨了。”
陈丹朱深吸几口气:“那我也不会放过他。”
跟杨敬闹总比跟国子监闹要好,张遥在旁顺着她的话点头:“他已经被关起来了,等他被放出来,咱们再收拾他。”
陈丹朱看着他,被逗笑。
见她笑了,刘薇才放心,拉着陈丹朱要去吃点东西,陈丹朱拒绝了。
“我现在很生气。”她说道,“等我过几天消气了再来吃。”
刘薇和张遥知道能安抚到如此已经可以了,陈丹朱这般霸道,总不能让她连气都不生,于是没有再劝,两人把她送出门,目送陈丹朱坐车走了,神情欣慰又忐忑,应该,安抚好了一些吧?
陈丹朱坐上车,眼泪就如雨而下。
阿甜忙抱着她,跟着流泪:“小姐,你不要生气。”
陈丹朱摇头:“我不是生气,我是难过,我好难过。”
张遥说了那么多,他喜欢治水,他在国子监学不到治水,所以不学了,但是,他在说谎啊。
他不知道她知道他进国子监的确不是学治水,他是为了当了监生将来好当能主政一方的官,然后尽情的施展才能啊。
现在他被赶出来,他的梦想还是破灭了,就像那一世那样。
那一世,是举荐信毁了他的梦想,这一世,是她——
陈丹朱抬起头,看着前方摇晃的车帘。
“竹林。”她说,“去国子监。”
一阵北风吹过,细细碎碎的雪粒子洒下来,国子监门吏站到门厅内,进进出出的监生们裹紧了颜色不一皆是上好毛裘的斗篷。
一辆车狂奔而来,马儿发出嘶鸣停在门前。
门吏懒懒的看过去,见先下来一个婢女,摆了脚凳,搀扶下一个裹着毛裘的娇小女子,谁家小姐啊,来国子监找人吗?
门吏刚闪过念头,就见那娇小的女子捞起脚凳冲过来,抬手就砸。
门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抱头,脚凳越过他的头顶,砸在厚重的大门上,发出砰的巨响。
“徐洛之——”女声随之响起,“你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