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美丽的瞬间,它们让人生变得闪亮而有趣。
他的人生枯燥而无趣,或者说他没有自己的人生,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女子。
她鲜活,有趣,狠辣,恶俗。
她对他毫不掩饰恶意,她给他的信字里行间都是不屑,她看他高高在上渺目烟视。
而她对他也是最晶莹剔透的存在。
他的人生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变得不同,整个世间也因为有她在他眼里而变得不同。
她是楚国夫人。
项南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再次大喊:“李明楼!我要见李明楼!”
李明楼知道他的意思,对一旁紧跟的包包伸手要过黑斗篷,她穿上黑斗篷裹住身体,带上兜帽遮住了头脸,就像白天被黑夜吞没。
“有没有吓到公子。”她说道。
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人生回到了起点。
项南哦了声:“我知道了。”他的神情恍然,似乎解开了许久的困惑,还有些欢悦,“在光州府你见我的时候,不跟我说话,是不敢!你知道我会认出你。”
李明楼没有说话,这种事没必要回答。
项南却不罢休,问:“那时候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李明楼摘下兜帽皱了皱眉,一旁戒备的包包不耐烦的喝道:“喂,交出项云,缴械不杀!”
项南不说话了。
李明楼纵马向前,四面大军随之齐动,如山如墙压过来。
被围拢的棋盘些许震动,军阵内响起项云的喊声:“明楼,我是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女侯是你,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既然你是明楼,我自然为唯你马首是瞻!你现在到底要怎么样?你不想与项南结亲,不想与我们项氏结亲,那就不结!何必下此杀手啊!”
事到如今还是如此胡言乱语,李明楼连冷笑都懒得冷笑,继续向前。
包包挥伞再次喝令:“交出项云,缴械不杀。”
四面军阵随之齐喝:“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一声声如巨浪扑来,围困之中的棋盘军阵如小舟,这时候只有进攻杀出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但始终没有命令。
陈二从中奔出来怒吼:“你要缴械你就滚一边缴械去!我来为帅!”
项南回头看他,再看一层层白袍兵将,他收回视线吼道:“李明楼!”
李明楼没有停下,项南向她举起了弓弩。
哗啦一声四面军弓弩齐响,包包到了李明楼的身前,而盾甲兵也瞬时将他们围住,密不透风。
项南将手里的弓弩扔在地上。
“李明楼。”他看着盾甲后看不到的人影,“你直接杀了他,我们认输认命,你躲在后边,几次三番刺杀,先伤了他一条胳膊,现在又是两条腿!”
他伸手指着李明楼。
“不过是争权夺利,你至于这么虐杀吗?”
李明楼再次掀起兜帽居高临下道:“我没有虐杀他。”
她视线越过他,看向军阵内被围护的项云。
“项叔父。”她道,“我现在只是要杀你,你杀我父亲,我杀你,这是天经地义。”
此言一出,项南震惊色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的不知哪里冒出一声嚎叫,地面似乎都被撕裂,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项南脊背发寒转身就向军阵奔去,坚固的棋盘军阵已经被一个人影撕裂,人喊马嘶兵器相撞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把刀,一刀劈山斩海,一刀就杀到了被围护的项云身前,刀斩了下去
于此同时,军阵中似乎从地下冒出一人,手中握着刀砍向项云。
两刀几乎是同时落在项云的脖子上,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伴着刺耳的声响,项云的人头飞了起来…
顶着枯枝烂草的向虬髯看着飞起的人头,一瞬间心神摇曳,似乎回到了过往。
“儿子,我们游侠儿当为知己者死!”那个形容穷困,又神采飞扬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长剑,“我们一出剑,十步杀一人!”
神采飞扬的男人在飘摇的小舟上舞剑,最后踏舟远去,最后再也没回来,只余下空荡荡的小舟和酒壶。
他低头看湖水,湖水中有比父亲更神采飞扬更美貌的脸,手中的宝剑熠熠生辉,他将宝剑举起畅想着游侠儿的肆意人生,身边是几个乡人稀稀拉拉的鼓掌。
“向玲,你家的田真不种了吗?”
“向玲,你跟老田家公子的比武真的赌上家宅吗?”
他何止赌上了家宅,游侠儿的比武都是赌上性命,但……
他孤零零的站在比武台上,北斗的男人没有来,只有一群差役涌来,将他推搡着用锁链摔打着…
“游侠儿聚众闹事,罚没家产,抓入大牢!”
真是士可杀不可辱,他手中的宝剑屈辱的击退差役,他从容的步伐用来逃亡。
天下之大,似乎没有他容身之所,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她裹着黑袍遮挡在黑伞下,如神仙降临,她给他搭建了华丽的比武台,她召集无数的游侠儿与他比斗,他一人畅快淋漓战胜十几人!
他被鲜花美女围绕,那个女子将一把把珍宝扔在他的身上。
她请他杀一人性命取此人人头。
他背着宝刀踏上旅途,他昼伏夜出,他一次一次出剑,一次一次逃亡,他躲避深山茹毛饮血,他行走闹市招摇不惧……
他跋山涉水,他当过匪盗,当过兵丁,在山野藏身,在战场穿行。
今时今日,他的刀终于落在此人的脖子上……
向虬髯狂喜又恍惚,很久以前,他似乎看到过这一幕,这把刀落在此人的脖子上,咕噜噜滚落。
但他只是看着,远远的看着,感受着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一次他不仅看着,他还真切的摸到了,他松开手里的刀,向半空中的人头伸出手,先抓住了一绺头发……
“杀项云者!向虬髯!”
喊声未落,人头却猛地向另一边飞去。
向虬髯恍惚顿消,耳边响起大叫。
那个大叔!
大叔手里也有刀,大叔手里抓着人头,大叔在大叫,漂亮的脸扭曲变形,然后大叔大哭,他抓着人头,举起刀向一旁劈去,如进来一般,劈开一条路,人向外奔去
抓着项云人头头发的向虬髯也被带着奔去了。
“哎大叔你疯了!”
“杀项云者,是我!是我!向虬髯!”
项南只来得及奔了几步,李明楼也只来得及喊一声“敏叔!”,眼前没有了人,只有向虬髯的喊声以及哇哇的哭声远远传来。
天地间重归宁静,虽然还有伤兵的惨叫和马儿的嘶鸣,但,一切都结束了。
项南先是慢慢然后狂奔到了项云身边,看着没有头,只余下身体泡在血水里项云,他跪下来,伸出手又徒劳的放下。
“李明楼。”他转头看外边马上的黑袍女子,“我叔父杀了你父亲?你有证据吗?”
李明楼看着他道:“我知道就是知道,不需要给你证据。”
她不仅知道项云杀了她父亲,项云杀了她全家全族,还知道他也杀了她。
项南默然一刻,喃喃道:“原来你知道啊,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们知道。”
他说着一笑。
“果然是骗人者人恒骗之。”
他又抬起头,看李明楼:“你方才还没回答我,我去光州府见你的时候,撞见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吓到了?”
疯了吗?还要问这个?李明楼看他一眼:“我怎么会被你吓到。”
项南笑了:“你当时是不是就准备杀了我?”
李明楼嗯了声:“我一直都是要杀了你们。”
项南追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杀?我当时可是站在你面前,你房间暗藏着无数的护卫。”
李明楼皱眉:“自然是时机不对。”
项南思索道:“你在泗水没有杀我,也是因为时机不对?”
泗水,白袍军跟叛军作战,她急援沂州的时候,项南当然不值得她动手,李明楼漠然不语。
“还有。”项南不介意她的冷漠,也似乎忘记了此时叔父项云的尸首就在脚下,血水染红了他的衣袍,他兴致勃勃,恍若旧友重逢,有无数的话要说要问,“宣武道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来助我?”
李明楼道:“我不是助你。”
项南哦了声,点点头,道:“把淮南道交给我也是如此?”
不待李明楼说话,他嘿的一笑:“你还给我写信。”
李明楼道:“不是我写的,我让别人写的。”
项南叹口气:“果然啊,我其实也猜到了。”
他犹如置身事外,一旁的陈二发出一声怒吼:“项南,你是不是疯了!说什么废话!”
项南回头看他,眉飞色舞:“二狗,你知道她是谁吗?”他指着李明楼一笑,“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从名字上来说,还拜过堂,应该是妻子了,你以前总是笑我和楚国夫人私下来往见不得人,其实,只有我们才是正经夫妻呢。”
陈二冷冷看着他:“都是假的。”
是的,都是假的。
李明楼不肯退亲是假的,当时他还跑去威胁让她退亲,结果反而让她骗了。
楚国夫人是假的,熟稔的信件来往是假的,项南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开。
陈二握紧了刀剑:“不过一死!想那么多过去,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面对如山般的楚军包围,白袍军再次结阵,只待一声令下,赴死而战。
他们要战,李明楼自然也不会手软,包包站在李明楼身前,盾甲护卫也再次将他们围护。
项南跪在项云身边,将兵器放在地上,又哗啦卸下铠甲。
“主将已死。”他道,“缴械投降。”
此言一出白袍军骚动,陈二瞪眼吼道:“项南,你这么怕死吗?”
项南也冲他吼道:“这不是怕死,这是我们项家和李家的私怨!我叔父杀了她父亲,她杀了我叔父,我们败了,就结束了!”
他站起来将陈二一推踉跄后退。
“你姓陈,你又不姓项!关你什么事!”
他再看四周的白袍军。
“你们也不姓项,你们姓卫!你们是大夏的卫军!不是我项南的私兵!”
“主将已死,朝廷有令,缴械不杀!”
他愤怒的挥手。
“都给我缴械!都给我缴械!”
乡下人陈二攥着拳头咯吱响,再次冲上去揪住项南:“你说得轻松,我不姓项,我跟着姓项的到这里!我们就都是姓项的!姓项的死了,我们也都活不了!”
项南嗤笑:“说你蠢,你真是一点不聪明,你没听到她说了吗,缴械不杀。”
陈二喊道:“你是不是傻!你还信她,她对你什么都是假的!”
项南拍了拍他的手:“她对我来说什么都是假的,但她对我做的事都是真的。”
不管是李明楼还是楚国夫人对他做的事都是真的。
在江陵府山上第一次相见,她用猎人的工具要杀他是真的,是他不相信,还跑去自以为聪明的戏耍要她退亲。
楚国夫人几次面对他没有杀他也是真的,为了大局,为了大势,为了不牵连无辜,她能杀了与他对战的叛军主将,她能给他大旗与他同收宣武道,她还能把淮南道给他。
“陈二,我说过,这个世上能信的人也只有她了。”
项南将陈二再次推开,仰头大吼一声。
“主将已死!白袍军缴械不杀!”
乡下人陈二看着项南,从当初离开延县踏上白袍军征战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此时眼睛发红含泪,他咬破嘴唇将手里的长刀短剑盾甲弓箭重重的扔在地上。
“缴械!”他吼道,“白袍军缴械!”
伴着他的动作,一片哗啦声,白袍军将兵器扔下地上开始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