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了皇宫,一盏盏宫灯在宫殿间亮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恍若星星汇成河。
宫女们提着灯隐在黑暗中,星河中只有两个人行走。
李明楼梳起了头发,扎了腰带,穿上缀着珍珠的鞋子,元吉对宫女们说了,别让都督担心夫人在京城受苦。
武鸦儿也换下了铠甲兵袍,穿着京城富家子弟们最常见的深色花纹衣衫,走在李明楼身边。
李明楼带他逛皇宫,但很快武鸦儿就成了主人,给她说先帝在这里弹琴,贵妃在那里跳舞,宫女们喜欢在这个池水里跳舞,池水里立着一根根石桩,水浅浅没过。
武鸦儿说:“她们像在水上飞。”
李明楼跟着他看,被夜色笼罩的池水,里面没有灯,没有了水,更没有娇媚的宫人。
李明楼道:“我让人把池水放满,等陛下回来就跟以前一样了。”
但那个陛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个皇宫也不会再一样了,武鸦儿笑了笑,和李明楼转回她住的地方。
这个地方被水围绕。
“夏天热,他们把水放满。”李明楼道,“风一吹会凉爽。”
现在她住在这里,宫女们为了她尽心的布置,让她舒适。
武鸦儿指着池水说:“我在这里杀了很多人,当时池水都染红了。”
隐在暗色中的提灯宫女们吓了一跳,这种话题让夫人住的不会舒适吧?
李明楼却很感兴趣,问:“就是你第一次进京护驾的时候吗?你怎么杀入皇城的?”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李明楼也是只知道武鸦儿率振武军入城门入皇城一举剿灭贼宦全海,详情并不知道。
前世也不知道,前世她也不认得武鸦儿,谁能想到此时武鸦儿站在她身边,给她讲过去的事。
武鸦儿说什么,李明楼忽的听不到了,她转头看着他,宫灯闪闪如星照在他的脸上
元吉姜名站在屋顶上,看不清宫殿前并排而立两人的脸,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方二翻上来,将李明楼和武鸦儿说的话转述过来,他一直隐身跟在左右,李明楼和武鸦儿都不以为怪,楚国夫人身边怎能没有护卫。
“就说这些?”
皇宫这里以前什么样,发生过什么事,元吉的眉头一直没有放下来,这些有什么可说的?
“还没说要兵要粮?”
方二摇头,姜名道:“数目太大不好开口,还在寒暄,让小姐更怜惜他。”
那也不能让他这样缠着小姐说一夜吧?
姜名捻须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把小姐案上堆满,都是明天要做决断的。”
正如姜名所料,大小姐是个冷静理智的人,听到宫女说官衙送来公文了,她就停下闲逛。
“我要去处置这些事了。”她问武鸦儿,“你歇息还是自己在这里走走?”
武鸦儿说:“我也去殿内坐坐吧。有点饿了。”
他跟着李明楼回到殿内,李明楼让人送来饭菜,自己也跟着吃了一些,然后便去批阅公文,武鸦儿继续慢慢的吃饭,一面看案上,地上摆着的文书,问:“每天都要看这么多吗?”
李明楼说声是啊,又问他。
“我也看,但没这么多。”武鸦儿道,端着一杯酒慢慢的喝。
室内还是只有他们两人,也可以闲谈寒暄,但姜名怎会让这种事发生?很快他抱着一摞文书进来。
“饭菜还合口吧?”
“都督要不要再添些酒?”
“夫人,这个这样交代他们可以吗?不如再写详细一些。”
他坐下来等候李明楼处置文书,顺便跟武鸦儿闲谈,更多的是打开文书询问李明楼,忙于正事,闲谈就只能先停下来。
元吉又带着人进出几次,拿走批好的文书,询问寻找需要先处理的事务。
殿内忙而不乱,武鸦儿坐在一旁没有再开口,也没有离开,他慢慢的吃饭喝酒,吃完了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手漱口净面,然后站起来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倚着几案看起来
李明楼这边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武鸦儿也似乎忘了自己所在。
他如同坐在自己的营帐里,手脚舒展没有半点不自在,坐着,后来有躺着看书
元吉再进来的时候,发现他脸盖着书睡着了。
屋子里一阵安静,姜名停下说话,李明楼将一本文书轻轻的合上,嘴角一丝浅笑:“给都督拿枕头。”
武鸦儿躺在书架边,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比床上还舒服,宫女们取来枕头将武鸦儿扶起头,拿下书,让他躺好,在身上搭了一条薄丝被海棠宫外引有地下泉水,夏夜风一吹满殿凉风。
武鸦儿闭着眼任凭陌生的宫女们抚他的头,扳他的身,待一切规整好他寻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好心机!卧榻之侧酣睡之时是人最薄弱的时候,还有比将自己最薄弱的时候展示给他人,更能表达真诚的吗?
姜名心里赞叹,神情更加坚定,还熬不过他吗?
文书送了一晚上,李明楼看完了,姜名就叫文书所属的官吏来,懂没有懂,能不能做一一的当面说清楚,一直说到天色发亮,武鸦儿伸个懒腰醒过来,他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李明楼放下笔也打个哈欠
元吉的眼遍布红丝,他已经一天两夜没闭过眼了,抢在武鸦儿开口前道:“夫人快歇息吧,一天两夜未歇息了。”
李明楼道:“哪有,我白天睡过的。”她看向武鸦儿一笑。
他们一起入睡的。
睡醒了,都以为是做梦。
武鸦儿对她也是一笑。
元吉觉得那种感觉就是方二说的戒备警惕的本能又来了,他想说些什么,武鸦儿站起来:“你是晨昏颠倒啊,那现在你该休息了,我也要走了。”
元吉把话咽回去,绷紧了身子,要来了,要来了!
李明楼对于他说走没有什么惊讶:“那你吃过饭再走吧。”
武鸦儿活动了手脚发出咯吱的响,整个身子都舒展开:“不用,在这里睡了两觉睡饱了,带些吃的路上用就可以。”
现在不是锦衣玉食的时候,李明楼自己也来回奔波过,知道时间比吃喝更重要,她不再劝,道:“那你去吧,到了让人回个信。”
武鸦儿嗯了声,让宫女取来铠甲穿上,又戴上帽子,遮住了半边脸,再对元吉姜名抬手一礼:“我走了。”
元吉姜名忙还礼:“都督一路平安。”
武鸦儿再看李明楼:“你歇息吧。”
李明楼对他笑着点头:“母亲来了,我写信告诉你。”
武鸦儿一笑道声好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元吉姜名目送,看着他大步走出去,看着他走远,看着背影消失在树影花丛间,看着
“你们怎么不去送送?”李明楼有些奇怪的问。
元吉和姜名这才回过神,真走了!他们忙跟了出去。
“都督,马匹在军营。”
“嘘,不要叫都督。”
他们也是被武鸦儿的突然来突然去吓到了吧,李明楼一笑,不再理会这件事,在宫女的拥簇下去睡觉了
元吉站在京城外,望着疾驰的兵马消失在天边,神情还有些不敢相信。
武鸦儿就这样走了?
他们来了五人,走了还是五人,只多要了十匹马,甚至连干粮都没有多要。
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元吉调转马头奔回皇宫,还没去见李明楼,先被人拦住。
此人穿着官袍抱着厚厚的文册,面色苍白,双眼通红,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他的声音颤颤抖抖有气无力,问:“元爷,夫人什么时候见我?”
元吉吓了一跳:“余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余钱虽然跟着李明楼从窦县到了光州府又到了淮南道又到了京城,但一直还像窦县时的仓吏,胆小卑怯,还好他可以躲在屋子里不见人,只见数字,避免了很多困扰。
此时听到元吉反问他,不知道是困的头昏还是气的脑晕,气从胆生!
“是你让我来的。”他喊道,“元爷,我很忙的,我等了一天一夜又半个白天了!夫人到底要问什么?”
他将手里的文册往元吉手中一塞。
“要问什么以后来我的官衙找我吧。”
他说完掉头走了气势汹汹,虽然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元吉忍不住笑了,这人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像林芢了?
不过如果是林芢的话,他可叫不动。
更别提叫过来又忘了。
这也不怪他,谁让武鸦儿一直没说借粮借兵的事,余钱便也没机会入殿跟夫人说如今家底多么艰难,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
焦躁不安随着一笑似乎散去,他看了看前方的宫殿,白日的宫殿很热闹,有工匠们忙碌的吆喝声,有官吏进进出出
还是让大小姐休息一下吧,元吉没有再去海棠宫,回到自己的住处倒头睡去,睡醒了再问也不迟,反而武鸦儿已经走了
李明楼再次醒来到了傍晚,落日的余晖正在宫殿里褪去,就像昨日一样。
她也像昨日那样爬起来赤脚跑到对面的宫殿,幔帐都收起来了,榻上没有人。
“夫人,都督已经走了。”宫女们追过来笑着说。
走了啊,那也不是做梦,李明楼一笑。
“我们伺候夫人梳头更衣。”
宫女们笑着拥簇她就在这边的榻上坐下,给她梳头,给她披上外衣束扎腰带,有人跪下来给她穿上一双白袜。
“在都督送袜子来之前,不能让都督担心。”宫女抬起头促狭一笑。
她们现在已经不是很害怕楚国夫人了,这个楚国夫人似乎看不到她们,也不在意她们她们能做事就做,不能做她也不在意,更不会打骂杀人。
这皇宫先前无人管,她们也到处乱跑,听到过外边人对楚国夫人的描述,贪财,残暴
但现在看来,她既不贪财,安康山出京的时候,没有带走宫里的珍宝,而那些珍宝,楚国夫人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仿佛那些是土石瓦砾,安康山当年还扑在珍宝上睡了好几天呢。
她更不残暴,她身边只有几个小孩子当侍童,那些侍童在她跟前随意的吃喝玩乐。
这样看来,传言还是真的,从那些涌进京城的外乡人口中说的,楚国夫人是神仙下凡,所以才会这么无欲无求。
有胆大的宫女敢跟楚国夫人说笑了。
李明楼也笑了,低头看自己双脚,顽皮的动了动脚趾。
有宫女抱着衣服走进来:“夫人,都督的衣服洗好了,放在这边还是夫人那边?”
李明楼愣了下,武鸦儿在这里洗漱换了旧衣,穿着新衣衫走了,旧衣啊
既然是夫妻,这里就是家,换下的衣裳当然不用带走,她嘴角弯弯,上一次送的旧衣留在武夫人和金桔那里呢。
“放在我那边吧。”李明楼道。
夫妻的衣裳自然在一个箱笼里。
宫女应声是抱着衣服退开了。
李明楼坐在榻上晃着脚出神,元吉进来,让宫女们都退下。
他郑重问:“小姐,武鸦儿来做什么?”
李明楼愣了下,站起来啊了声。
“我忘了问了。”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