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时光就突然变快了。
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桃花一眨眼也开了,柳树从雾蒙蒙变成了嫩枝条,大地上的草一夜之间变的绿油油。
像铺了一层绿毯的山坡上,一匹白马驮着一个白色衣裙的女子飞奔,女子头上脸上罩着白纱,白纱长长在身后飘动,恍若腾云驾雾。
她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弓,搭上红色的箭,弓弦响动羽箭射中山坡下的靶子。
山坡上响起欢呼声,穿着各色艳丽衣衫的男女老幼鼓掌叫好。
楚国夫人射完一箭,骑马向山坡上一处奔去。
山坡上站着立着的人密密麻麻,有一处被空出来,空出的草地上坐着一人,白色的衣袍散落恍若云朵,在他身后有一兵举着伞伞是收起来的,当楚国夫人下马走近时,包包才把伞撑开。
连小君伸手,李明楼按住他的手借力坐下来。
连小君低头看着两人的衣裙如云堆叠在一起,露出开心的笑。
山坡上又响起马蹄声,有几个年轻的男人跑出来射箭,还有几个女子也不甘落后,她们也裹着面纱
楚国夫人很少露出面容,但没有人说楚国夫人貌丑遮挡,当初在光州府很多人都看到过她的容貌,人人都能描述出来。
再看到楚国夫人遮面撑伞,有说这是楚国夫人养容貌的办法,你看楚国夫人白的像雪一样,但有人觉得这样说太肤浅,说楚国夫人黑伞面纱遮挡,是不忍心看世道纷乱生灵涂炭,楚国夫人说了,当天下太平的时候她才会收起黑伞解下遮面。
此人说的就好像在楚国夫人身边亲耳听到一般。
不过也没有人深究,有关楚国夫人的传言太多了,大家都是一听便丢开,只要官衙运转正常,兵马雄厚,淮南道安稳,一切都无所谓。
山下响起欢呼声,射箭的不管男女都命中了靶心,不次于李明楼。
李明楼笑了,对包包说声当奖,包包大声喊出去,在远处等候的护卫们便抬来一簸箩,簸箩里堆着金银珠宝,日光下闪闪发亮。
射箭的男女们骑马而来,有人从簸箩里抓了一把塞进怀里,女子们嬉笑着商议着从中认真的选出一两样自己喜欢的,还有人选了一件,又把自己身上佩戴的珠宝取下放在簸箩里。
“夫人射箭也是极好,某赠夫人表心意。”
这是一个翩翩公子,穿着白色衣袍,扎着一条黑色宽腰带,很是耀眼。
见到这一幕四周有人不屑有人摇头,但更多的是叫好声笑声。
连小君站起来对这位公子拱手:“夫人多谢公子心意,礼物就收下了。”
他来转述李明楼的话,又对这位公子一笑,笑容让日光都避之不及,那公子有些不好意思,掉转马头跑开了。
山坡上笑声更大。
笑声多是善意的,并没有什么嘲讽,楚国夫人很容易相处,对身边的人没有什么要求,所以大家可以射箭比她射的好,也可以射箭很烂,她并不在意结果,只在意大家有没有来玩。
但楚国夫人又不容易接近,她坐在那边不动不说话,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大家不太敢上前,所以只坐的远远的,能看到她,但不去惊扰。
这样大家虽然是追随楚国夫人出来踏春游玩,最后自己都玩的很开心。
楚国夫人有时候玩的时间长有时候只转一圈就走了,不过她走之前都会留下酒肉请大家一起吃,这一次只玩了一次射箭,楚国夫人就上马和连小君回去了,山坡上依旧摆好了酒肉,民众虽然很遗憾,但继续开心的玩起来。
回到府衙后宅的李明楼没有休息,宋观察使带着厚厚的文书和一众官员在等候,连小君也没有离开,就坐在厅内陪着
李明楼不在意也不让他回避,宋观察使能怎么办?只能装看不到,安慰自己以前姜亮刘范不也是这样跟在夫人身边,虽然丑了点。
熬过冬天的淮南道并不是就高枕无忧了,外边还在打仗,淮南道的新兵兵力还远远不足,人口,民生,一件接一件,白纱遮面的李明楼面容什么样,连小君看不到,他抬手打个哈欠拉了拉李明楼的衣袖,李明楼回头看他,满厅的官员斜着眼看他。
“夫人辛苦了。”连小君对李明楼附耳道,“我不如夫人,我要去休息了。”
李明楼笑了笑点点头,连小君施施然离开了,官员们装作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他们,做一个标准的宠儿姿态。
连小君回到自己的住处,看到连小蔷脸上搭着一块纱巾在花架下睡的摊开手脚。
连小君上前咿了声:“米价降了三成。”
连小蔷蹭的起来了,脸上的纱巾还没掉眼也没睁开,伸着手就喊:“谁降的?不商议就降价,还有没有规矩!”
然后身子一歪被撞到地上。
连小君从他脸上拿过纱巾躺在藤床上。
连小蔷在地上坐了会儿才回过神,先拍了拍心口,还好米价没有降,再转头骂连小君:“你怎么不陪夫人吃喝玩乐?你这么快失宠了?”
连小君不理会他的嘲笑,懒懒道:“吃喝玩乐好累啊。”
“吃喝玩乐还累?”连小蔷抓起桌上的肉铺塞嘴里,嘿嘿一笑,“那你是不是羡慕我?”
像他这样貌不惊人在楚国夫人府上住着大家都好像没看到。
连小君揭开纱巾看他一眼,又盖上:“傻子才想长你这样呢。”
连小蔷跳脚呸了声:“那累什么累,你可真是恃宠而骄了。”
连小君透过纱巾看花架,透过花架看天:“做给别人看的吃喝玩乐当然累啊。”
连小蔷听懂了,抓住关键:“做给别人看?所以夫人根本不是喜欢你?”
连小君道:“夫人当然喜欢我。”他隔着纱巾摸了摸脸,“虽然不是因为脸。”
楚国夫人这次给足了他喜欢,这喜欢并不假,她为他做生意的才能折服而喜欢。
但这样带出去玩乐陪伴展示的可不是对才能的喜欢,而是脸。
楚国夫人需要他的脸来给大家看,他当然不拒绝,他就是来为夫人所用的,不管是因为才能还是因为脸。
而且夫人不仅仅是用他的脸。
“夫人很信任我,官府议事也让他在场。”
虽然看起来也是娇宠陪伴离不开,但也是让他看淮南道的兵马民生所有事,官府官员们坐在一起拿出来的说的可都不是外界看到的繁华,而是紧缺危急险要。
这些都不是能让外界民众知道的,就像一个漂亮的美人,撕开锦绣衣衫,肌肤上有疮有疔,美人的脸再美衣衫再精美,看到的人也会吓跑的。
楚国夫人把淮南道撕开给他看,不是要吓跑他,而是要让他看清楚。
“看清楚淮南道是什么样,知己自明才能知道怎么更好的做淮南道的生意。”
连小蔷听到这里松口气:“这要不是喜欢是什么?这可是掏心窝的喜欢了。”
连小君摇头:“这是坦诚的喜欢,但不是动心的喜欢,夫人看我还是没有动心,我这么美,夫人为什么不动心呢?”
他起身坐起来,扯下纱巾,看着连小蔷认真询问。
“我应该先去看看韩旭,还是先去看看那个项南?”
连小蔷将肉铺扔他手里:“你先去看看楚国夫人的丈夫吧!”
议事一直到了黄昏才散,李明楼按照习惯去跟武夫人吃饭,进了门见桌上摆好了饭,武夫人和金桔却没有坐在桌边。
内室传来笑声。
“夫人,都督来信了。”侍童们解释道。
李明楼有些惊讶,这次的信没有送给她?竟然不知道消息。
“说是给老夫人的,元爷看过后让人送来了。”金桔闻声出来说道。
如果是给她的,就会直接送到她面前,给武夫人的,元吉检查后就直接给武夫人了。
“小姐快来看。”金桔笑嘻嘻招手,“都督送了两件衣服。”
衣服?李明楼走进去,见床上摆着衣服,武夫人坐在床边伸手摩挲。
金桔走过去将衣服举起在身前,她的个子矮,长长的衣服拖地。
这是一套白色的里衣,袖口衣领有简单但精美的花纹,没什么特别啊,元吉检查过,也肯定没有夹带,花纹里也不可能藏着暗语李明楼端详不解。
“都督说,让老夫人看看他现在穿的衣服。”金桔说着信上的内容,“他现在穿的衣服料子很好,他过的很好,让老夫人亲手摸一摸放心。”
原来如此,李明楼微微一笑,武鸦儿还挺用心的。
金桔高举着衣衫对妇人说话:“你摸摸看,是不是料子很好?这么好的料子做里衣呢,那日常的吃穿用度肯定更好。”
盲眼妇人站起来一寸一寸的摸衣衫,脸上笑意盈盈:“是,好料子,好衣服。”
她从头摸到了脚,摸到了拖在地上的裤脚。
“鸦儿长得好高了啊。”
她的感叹又欢喜。
李明楼想了想,忍不住轻抚了一下头顶,那天晚上她在他怀里,好像只到胸口,的确很高啊。
因为收到武鸦儿的衣服,武夫人很高兴,多吃了一碗饭,李明楼也很高兴陪同多吃一碗,吃过饭三人又和侍童们玩棋子游戏,直到掌灯金桔该服侍武夫人歇息才散。
李明楼要离开时,金桔喊住她,从衣架上拿下武鸦儿的衣裳塞给她:“小姐,这是你的。”
李明楼看了眼坐在镜前梳头的妇人:“这是都督给夫人的。”
金桔嘻嘻一笑:“两件呢,这个是小姐的。”
李明楼愣了下,两件?
“都督信上说给母亲和少夫人两件衣裳看看。”金桔笑,伸手指着衣架,那里还挂着一套,“那自然是老夫人一个,少夫人一个。”
李明楼看衣架,又看妇人,妇人在镜子前握着梳子回头,散开的头发里白发如雪,她对李明楼一笑。
李明楼便也一笑,将衣服收起:“夫人,我明早要出门,就不陪你吃饭了。”
妇人含笑点头:“你去忙吧。”
“你说武鸦儿送了两件衣服?”
灯火摇曳的室内,姜名捻着短须问,神情肃重。
“你检查仔细了吗?”
元吉坐在一旁捏着腌豆子吃,道:“我当然查清楚了,没有任何问题,还是穿过的旧衣服。”
姜名皱眉:“这人,真是莫名其妙,送衣服干吗?”
“我觉得他没说谎,让他娘看看,食住行看不到,衣服摸一摸。”元吉喝了一小口酒。
他很少饮酒,略饮一口解解乏,便推给姜名。
姜名咂了一口:“那只能说真是个孝子,虽然想法有点”
想不出该用什么描述。
方二在一旁道:“婆婆妈妈。”
姜名点头:“对。”
他将酒推给方二。
“送衣服?还是送旧衣服,这种事跟悲春伤秋闻风落泪差不多意思吧?小情小趣的,一个大男人。”
姜名哈哈笑,方二喝了口酒没说话。
“他送了两件衣服?”姜名又想到什么,“所以还有小姐一件?”
元吉再捏豆子扔嘴里,道:“顺手写的,小姐要他的衣服做什么。”
小童们将灯点亮放下一层层幔帐退了出去,李明楼散了发,赤足坐在窗前,看着桌案上的衣服,有些想笑。
特意送来两件,她又不像他母亲,需要看这些而安心
李明楼抿抿嘴,伸手捏了捏衣服,竟然有人会送日常穿的衣服
她把这衣服拿回来做什么,摆着看吗?就像看到他本人?
念头闪过,李明楼捏着衣服的手一怔,旋即松开收回来。
手放在膝头,犹自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