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在冬日凌冽的空气中散开。
倒在地上的尸体,踏着尸体走过的士兵,鲜红的血,森寒的兵器,惨叫的人群。
这一幕刺激着黄家的诸人围观的民众以及官员们。
光州府现在是人尽皆知的安稳富乐之地,但并不是说这里的人没有见过血,光州府是经历过被围城半个月的,还有叛军冲进了城里烧杀。
那些悲惨惊恐的遭遇,人们选择了忘记。
现在这一幕打开了大家的记忆,围在四周的民众尖叫着向四面逃去。
“振武军抓劫杀良村凶贼!”
“所有人等不得妄动!否则以凶贼论之!”
围住黄家大宅的兵马足足有四层,里面两层向内而站立,外边两层向外而站,此时骚动初起,兵马刀枪抬起,发出齐吼,近千人的兵马声如雷震,一声一声,滚滚落地。盖过了尖叫哭喊,震住了乱跑的人群。
在官兵震住惊乱的民众后,官差们在民众中穿行,他们的声音不如官兵齐吼,但胜在行动灵活。
“那是杀害良村一百多人的凶徒!”
“振武军武少夫人在抓凶徒!”
“你们又不是凶徒怕什么!”
不再乱跑动不再乱喊的民众也渐渐回过神来,那是凶徒,振武军在抓凶徒呢,就跟振武军杀叛军一样。
当初光州府被围困,振武军在外杀叛军,比这个场面血腥可怕多了,他们可没有丝毫的害怕,还激动欢喜大喊大叫,争相爬上城墙看。
现在振武军也是在杀贼,只不过不是城外,而是城内,对方也不是凶狠的兵马,而是富贵的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不是兵马,为什么也害人成贼啊,民众们变得安静,看向黄家大宅神情悲戚。
外边的惊乱没有影响内里,一声令下之后,除非一声令停,前方刀山火海都不能阻止。
要阻拦的两个男人变成了尸体,其他的人们纷纷后退,黄家到底不是平民百姓,官兵动手的那一刻涌出来一群群护卫。
护卫们没有铠甲,但手里有兵器,噼里啪啦一通对战,虽然没能阻止振武军前进,但将黄阿宵等人护在了身后。
身后就是黄家高厚的大门。
他们不是官兵,没有守天子国土百姓的责任,但他们有守住主人家的责任,握着刀枪的护卫们发出喊声,就要冲上去与官兵们厮杀。
“住手。”
门内传来苍老沉厚的声音。
伴着这声喊,半闭半开的黄家大门被人拉开,黄老太爷一个人走出来。
“武少夫人,我是这家的主人,我出来了,不用闯门了。”
听到他这话武少夫人抬了抬手,元吉喝令兵停。
看到黄老太爷站在门前,黄阿宵等人也终于回过神,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有哭有喊有愤怒。
“都住口。”黄老太爷喝止他们,视线扫过门前的尸首,地上的鲜血,肃穆待命的官兵,同为世家的证人老爷们
那七家老爷们已经不再掩面,当良村劫难凶手被押上来的那一刻,他们就放下了袖子,神情惊骇又恍然,然后便是愤怒和后怕。
“老太爷,这些凶徒真是你们指使的?”一个老爷喊道,他又悲痛又愤怒撕心裂肺,伸手按着胸口直不起来腰身,“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啊!”
黄老太爷没有理会他,看向那些被绑缚的护卫们,护卫们被孩童抓打,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武少夫人,这些护卫的确是我家的。”黄老太爷看着武少夫人,“自从决定要搬家,家中遣散了很多人,他们这些人一向被我看重,就此散去我也不舍,于是给他们另寻了一条路,让他们去投奔我的亲戚,没想到他们竟然”
说到这里仰天长叹,泪水从眼中滑落,余下的话不用再说,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护卫是他家的,但已经被遣散。
遣散的护卫被安排去投奔黄家的亲戚,要背井离乡,要重新去投新主,前途茫茫未知,于是心生邪狞,丧心病狂,铤而走险,干脆成贼
所以这些护卫杀人并不是他指使的,他不知情,他们黄家不知情。
说谎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呢?元吉等人的神情有些惊讶又好笑,不待他们要拿出这些护卫的详细供词,站在台阶上的黄老太爷噗通跪倒从台阶上翻下去
安静的民众再次响起惊呼。
黄阿宵等人也大叫爷爷跌跌撞撞扑过去,跌滚到台阶下的黄老太爷并没有昏死,而是撑起身子跪在地上。
“武少夫人,但这是我的罪责,这是我黄家的罪责。”他一脚跌的满脸都是血,精美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滚了尘土凌乱,将手抬起在身前拜了又拜,佝偻的身形再无往日富态,“我愿意认罪受罚入牢,我愿将黄氏家产全部奉上赎罪。”
他的头在地上重重的叩下,一下又一下。
“只求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不知情的。”
耄耋老人头撞在地上,这场面让民众们再次屏住呼吸雅雀无声,脚下似乎都感受到震动。
老人小孩弱小无助,总是让人不忍睹目。
黄阿宵喊声祖父放声大哭:“罚我,罚我,我愿认罪受罚,放过我祖父啊。”
他也以头撞地,翩翩公子跌落泥水中,没有半点往日的风流倜傥。
更多人扑过来,黄家大门中也涌出老弱妇幼,他们都在黄老太爷身后跪下叩头。
老弱妇幼哭声喊声震天。
适才官兵齐吼喝令不得乱动,知府等官员也站在了原地,此时终于回过神,看着这场面他们神情复杂,有欢喜有悲凉,当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知府深吸一口气走到武少夫人身边,看着恍若坐在云端的女子。
“少夫人,黄家败了。”他低声道,“就到这里吧。”
武少夫人看他一眼,道:“不行。”
知府不可置信,怎么?还不行?家产奉出,黄老太爷入罪,黄家已经算是完了,在光州府翻不了风浪了。
这还要怎么样?
耳边有仙音跌落。
“谋逆之罪,当然九族株连,问罪当杀。”
一声当杀,穿透了哭喊。
黄家的哭喊声瞬时一停,但下一刻再次震天。
她,要,斩草除根,杀光黄家!
黄阿宵跳起来,如果退一步能太平就退一步,但退一步对手却咄咄逼人,何必再忍!
他喊道:“血口喷人!我们没有谋逆!”
黄老太爷也不再叩头了:“武少夫人,谋逆可不是只说说就是啊。”
那些护卫行径虽然罪大恶极,但并不是谋逆。
要想以这个定罪谋逆,不合情理,不能服众啊。
武少夫人没有说话,解释论证不需要她来做,她只需要下命令。
元吉抖开两张纸:“这是查缴的贼首马江与黄家公子阿宵的书信来往。”
马江这个名字,民众们陡然听到有些陌生,但很快便想起来。
淮南道原观察使,在叛乱刚起时就投了叛军,成了安德忠的座下,带着兵马占据了半个淮南道,也是与光州府多次对战的主力。
“这一封是马江叛乱后与你家写信,劝黄氏一起投叛军。”
“这一封则是马江给黄家的回信,表示很高兴黄家愿意相助他,将会派兵马来协助,期待共创大功。”
“煽动搬家,下令护卫劫杀良村,散播各种谣言,让光州府陷入混乱,一切都是为叛乱做准备。”
元吉的声音响彻四周,冲击着众人的耳膜,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胡说八道!”黄阿宵红了眼,愤怒的喊道。
元吉将信向前一递,在寒风中呼啦啦飘动:“马江原为淮南道观察使,他的笔迹,应该很多人都认得。”
信纸飘在知府的眼前,他一咬牙接过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面色铁青。
其他的官员们都围过来看一眼,瞬时也都变了脸色。
“你们,你们!”更有官员怒不能言指着黄家诸人。
“马江的确给我写过信,劝我投降,但我黄氏岂是不忠不义无君无父之徒?我写信叱骂了马江,这件事我没有瞒着人,亲朋好友是知道的。”黄老太爷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佝偻身形站直,“我黄氏要是想反叛,难道会等到今日?我黄氏如果要反叛”
他看向武少夫人。
“你们振武军现在不会在光州府。”
“如果说我是因为你们苛刻相待为了保住家财,为了保住地位,现在勾结了叛军。”
黄老太爷哈哈一笑,笑声沧桑苦涩。
“我在叛军打来之前就应和马江夺下光州府,保住的家财和得到的地位,难道会不如现在?”
视线再落在知府手里拿的信,不屑又轻蔑。
“马江的字迹知道的人很多,假造一封信不算什么难事。”
“只凭一封信就定我黄氏谋叛,我不服,我黄氏不服。”
这倒也是,别的不说,他们多练习一些,大概也能模仿马江的字迹,官员们神情又变的犹豫。
在民众眼里这个耄耋老人形容狼狈又有别样的凌然,不像真的坏人啊,是有什么误会吧,四周响起了低低的议论。
黄老太爷上前一步。
“我愿意认罪下牢,问罪当斩也没有丝毫的怨愤,以我的性命以我黄氏的家产来偿还遇难百姓的冤屈。”
花白头发随着老人蹒跚飞舞,枯皱的脸上有哀求又有刚烈,凹陷的双眼看着武少夫人,向她伸出双手,发出悲戚一问。
“这样武少夫人,都不肯放过我黄氏一族吗?”
黄氏在光州府为世族之首,积攒的威信根深蒂固,黄老太爷先跪求认罪自辱,不吵不闹坦然沉稳反驳,转瞬就扭转了形势。
知府轻叹一声,再次诚恳低声对武少夫人道:“少夫人,黄氏难以翻身了,如果再不停手,在民众眼里,他们反而要被同情了,这件事就到这里,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不是我不放他们一条生路。”武少夫人说道,声音清亮,又似乎有些木然,“是国法难容,谋逆之罪,抄家灭族”
说道谋逆之最抄家灭族这句话,女子的声音发涩,似乎在舌尖上滑过黄连。
“我又能奈何。”
这个女子有时候真是孩子一样倔强,知府有些急了,不待他说话,元吉先开口。
“黄氏谋叛当然不止是一封书信。”他说道,“我们还抓了马江的奸细。”
说罢摆手喝一声带上来,两个兵丁押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上来。
“这是黄家一间首饰铺子的账房,这家铺子属于黄家公子阿宵所有。”
“黄阿宵,你可认得他?”元吉一声喝问。
黄家产业众多,除了大账房,黄老太爷不会都认得,更何况是给孙子们当零用钱的小铺子。
黄老太爷看向黄阿宵,却见黄阿宵神情大变,他的心里顿时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说话,黄阿宵已经大喊着向后退去。
“我不知道他!你胡说!你冤枉我!我没有与他有过书信来往!我只是与他说过”
黄老太爷一伸手将他拉住,大喊一声阿宵截断他的话。
但这没有用,元吉在那边替他说出来了。
此人什么时候进的光州府,什么时候遇到黄阿宵,什么时候到铺子里当账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进行了什么谈话。
伴随着讲述,一件件证据拿了出来,有乡镇记录过往人等的册子,有官府登录的外乡人入工信息,而在这两件册子记录上,此人的信息截然不同,所以被官府列为监察对象,也因此发现了诸多可疑。
又拿出了此人身上搜到的信物,一件马江淮南道衙的腰牌,一件尚未送出藏在小竹筒的密信。
最后喝问此人坦白交代,或可得一条生路。
此人抬头凄然一笑:“各为其主,各有其责,我既然失败了就该死,我也没想活。”
闭口一句话不说。
但他说不说也不重要了,此时里外都已经看呆了,随着元吉的讲述响起一阵阵惊呼议论。
黄家这边也没有了哭喊做戏,终于开始真的惊慌。
“阿宵!”黄老太爷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孙子。
黄阿宵面色发白看看那账房又看祖父,再看围过来的家人们,他一把抓住黄老太爷的胳膊大喊:“祖父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与他预谋,我没有写过信,我只是知道他的身份,我,我没有上报”
听到这句话,黄老太爷神情灰败,看着这寄予厚望的聪慧的孙子,嘴唇颤抖只问一句:“阿宵,你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叛军始终没有被击败,安康山坐进了京城,乱世混战不停,曾经的功业官权都被推翻打乱,哪个少年不想建功立业?尤其是他这样有家有身份有才华的年轻人。
他这么聪慧,他看透一切,他头脑灵活,他只是想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
他没有做反叛的事,他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他什么都没了
黄阿宵面色死灰跌坐在地上。
“黄氏与贼有谋,所有人收监问罪。”武少夫人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敢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知府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阻拦。
但黄老太爷猛地转过来厉声喊道:“慢着!”
他伸手指着武少夫人。
“武氏,你一不是将,二不是官,你有什么资格论我家之罪?”
他又伸手向天。
“我大夏上有皇帝,下有官府,你武氏何来定罪断生死?”
“你,莫不是造反吗?”
这个老家伙,老而不死是为贼,知府大怒上前:“那本官下令,给我拿下他们!”
黄老太爷长袖一甩:“老儿我要告御状!我要申诉!抬匾额!”
匾额?是什么东西?知府不解,旁边长史哎呀一声想起来了。
“大人你来这里时间短不知道,黄氏祖上曾经因为瘟疫时救济灾民,被慧帝赐予大善之家的御笔匾额。”他说道。
御笔吗?那还真不能拦了,知府面色一变,原来这是黄家最大的后路。
他是大夏的知府,他不能拦住大夏皇帝的御笔,只能让黄氏去告御状。
但如果黄氏离开了光州府,他可就奈何不了了,更何况朝中有黄氏亲朋好友。
怎么办?知府不由看向武少夫人。
黄氏必须除掉,否则这一场风波就不算了结,人心就不能安定,李明楼握紧了缰绳,一手在身前无意的摩挲。
就在她要再一声令下的时候,远处传来喊声。
“圣旨到!光州府接驾!”
圣旨?
所有人都愕然回头,喊声劈开了一层层的民众和兵马,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兵将拥簇着一个红袍太监。
太监手中高举明黄卷轴,在晦暗的冬日里闪闪发亮,他发出高亢的喊声。
“圣上有令,武氏忠以立身,仁以抚众,智以察微,防奸御侮,进封楚国夫人,掌淮南诸道,威武以安黔黎。”
啪嗒一声,刚接过匾额抱住的黄老太爷松开了手,匾额砸在他脚上,溅起满面土色。
怎么可能
楚国夫人,掌淮南诸道?李明楼看着驰来的兵马和太监,神情惊讶,她不知道呢,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抿嘴弯弯一笑。
她的丈夫又送她礼物了。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