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驿站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牵着一头瘦小骡子的弟子高兴的喊起来。
“师父,有地方住了。”他说道。
在他身后,同样一头瘦小骡子上的乔明华神情木然的嗯了声。
此时天近傍晚,驿站前人进人出很是热闹。
来往的人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得到的待遇自然也不同。
乔明华师徒耐心的等在一旁。
过了好半日,才有一个胖乎乎的驿丞看过来。
“堪合。”他说道,伸出手。
弟子忙拿出身份文书。
驿丞漫不经心的抖开,看了眼顿时堆起笑。
“哎呀竟然是漠北的军医大人啊。”他笑道,忙忙的伸手做请。
旁边进出去的人听到了很是惊讶。
看看这个牵着瘦骡子穿着布衣衫仍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两人,竟然被这个最看人下菜碟儿的驿丞如此礼遇,莫非此人来头不小?果然人不可貌相吗?待听到竟然称呼为军医,顿时愕然。
军医?
虽然如今的军医如同那些将官一样有各自的官职在身,但到底是比不上那些将官们功劳明显,因此升职很少,基本上也就是在一个位置上做到老,根本算不上什么需要特别礼遇的人。
这个驿丞是怎么了?比见了一个县太爷还高兴。
“你们这是要去京城吗?”驿丞引着二人进门,一面闲谈。
“是。”弟子答道。
乔明华木木的不说话。
待招过小吏问了,驿丞有些不安。
“真是不好意思。上房独院没了。”他说道,带着歉意。
“没事,我们住通铺就好。”弟子答道。
驿丞松口气,忙让人引着去,又想到什么。
“只是,通铺那边已经住了一个人。”他说道,面色迟疑。
“怎么了?”弟子不解的问道,“他不让一起住吗?”
“不是不是。”驿丞忙说道,“这个人。有些,古怪。”
“大千世界,各人不同,无妨。”乔明华开口了。
驿丞看他一眼,原来这个人不是哑巴啊。
他不再说话。让人引着这两人去通铺那边了。
“大人,让这两人去和那个背着骨架的人住一屋啊?”一个小吏过来低声问道,“那家伙太古怪了,吓到这两个军医要是给胡三爷告状,咱们只怕会少了一笔银子呢…”
驿丞伸手摸摸下巴,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
“应该没事,我觉得这两人也是够古怪的。”他说道。摇摇头,“再说他们是军医,战场上生死白骨见多了,去和那人住一屋。再合适不过。”
“就是这里了。”小吏指着面前的屋子,说道。
屋子里亮着灯,窗户上投下一个瘦高人影,坐在桌前似是看书习字。
弟子道谢。
“我们那骡子劳烦差爷多喂一把豆子。”他陪笑说道。一面拿出两个钱塞给小吏。
小吏笑着不接。
“不用不用这个,你们日常辛苦。挣的都是拿命换的俸禄,我们可不能收。”他说道,不由分说就走了。
弟子拿着钱摇头笑。
“师父,真是奇怪,不是说这些驿站的人最会捧高踩低,看人看钱的,怎么一路走来,这些人对咱们客气的不得了?看来是误会他们了吧。”他说道。
乔明华神情木然。
“管咱们什么事。”他说道,伸手推门。
一推未开,乔明华以为这门旧沉,便加大力度再推。
门发出咣当一声,显然是里面插上了。
这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
“干什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
“住客。”弟子忙说道。
门内沉默一下,接着便有哗啦的声音响起,似乎那人在收拾什么。
“稍等。”他说道。
干什么呢?难道是锁着门数钱呢?
弟子撇撇嘴,只得等。
等了一刻,门被打开了,两盏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站在面前。
门下悬挂的灯笼照出他的形容。
年约三十左右,眉清目秀,只是脸消瘦,面无笑容,显得有些阴冷。
他略一打量乔明华二人,便转身走开了。
乔明华和弟子迈进屋内,看到通铺上已经展开一个铺盖,显然是这男子的。
弟子便忙去展开另外的铺盖。
乔明华则将包袱要放到桌子上。
桌子上已经摆了一个大大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那男子在桌案前,正收拾笔墨纸砚。
乔明华看到他收拾的那些纸,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他不是爱说话的人,这男人看起来也不爱说话,屋子里一阵沉默。
“这位大人是要到京城去吗?”年少的弟子铺好床,受不了这种沉默,热情的开口问道。
那男子嗯了声,看样子是不想继续话题。
弟子碰了一鼻子灰,果然古怪,不过也没什么,不说话就不说话,不爱说话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比如他的师父就是。
那男子收拾了东西,目光不经意的看到乔明华的包袱。
乔明华节俭,用来装行李的是军中发的背包,上面标有红色的十字。
“你们,是大夫?”男人忽的问道。
乔明华嗯了声,看样子也没想继续话题。
“是啊是啊,我们是军医,从漠北来的。”弟子倒很热情的说道。
男子看着他们,神情变了变,竟然浮现一丝笑。
阴冷的面容顿时变得和蔼明亮起来。
“漠北的军医。”他说道。“是漠北来的啊。”
他重复了两边漠北二字,前一个漠北是感叹,后一个则带着几分伤感。
乔明华没有理会在意,找出木桶铜盆,准备洗漱了。
那男子也不再说话了,看上去似乎在走神,油灯下,神情似悲似喜。
这人果然古怪的很,弟子在一旁看到忍不住嘀咕。
“快些洗洗睡吧。明日还要一早赶路呢。”乔明华说道。
弟子应了声是,收起和这人攀谈的心思,忙忙的打了水来,和乔明华洗漱,等他们准备上床了。那男子才从桌边站起来洗漱安寝。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夜色笼罩室内。
乔明华师徒一路颠簸很累,尤其是年轻的弟子更是能吃能睡的时候,沾了枕头就睡着了,鼾声顿起。
乔明华听得那边的男人翻身,是被自己这个弟子的喊声打扰的不能睡吧?不过,乔明华可不打算叫醒自己的弟子什么的。
人生在世。出门在外,哪有事事能随自己心意。
他翻个身裹了裹被子。
“你们是漠北的军医…”
那边的男人忽的说话了,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激动又似乎是悲伤。
“那么你们认识齐”男人接着说道。
乔明华听着。男人却在此时停下了。
认识其?认识起?
什么意思?
乔明华心里揣测,却听得那边没了动静,然后翻个身睡去了。
真是…古怪的人。
他心里嘀咕一声,也闭上眼。
但还没有入睡。门外的一声尖利的喊叫惊起了他们。
“杀人了!”
这一声喊让整个驿站沸腾起来。
后院里,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驿站厨子杂役的房间外。一个胖子满脸血的躺在地上,瞪着眼。
驿站的差役从他鼻子前收回手。
“死了。”他摇摇头说道。
听到这个话,一旁一个被两个人按住,手上身上都是血的男人顿时面如土灰。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他大声喊道,拼命的挣扎。
“石老三!你还狡辩!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他们都看到了,是你拿着刀子,手上身上也是血!石老三,你前几天刚跟熊老大吵过架,扬言要杀了他,你还真动手了!”驿丞大声喊道,对着那男人怒目相视。
“不是啊,不是啊,我是想杀了他,不过我真没杀他啊!这刀子是石老三自己拿着的,我看他吓人夺过来,这些血也不管我的事,我来的时候他就这样了大人,大人我冤枉啊!”男人哭喊道。
“冤不冤枉,去县衙说去吧。”驿丞喝道,又看一旁的小吏,“通知县衙的人来了没?”
“通知了就来了来了。”小吏点头说道。
驿丞哼了声,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的看到有人径直向那尸体走去,他不由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的?”他喊道,看向那边。
乔明华是和那男人一起过来的。
听到人命二字,医者的本能让他过来了,至于这个男人为什么也过来,想必是看热闹吧。
但没想到那男人竟然径直向那尸体去了,这看热闹未免看的也太过分了吧?
竟然矮身蹲下来翻看那死尸….
周围的人也回过神,看这边指指点点惊异不已。
“喂,你干什么!”驿丞喊道,顾不得忌讳就冲上来,招呼众人,“快,拉开他!”
那男人此时自己站起来了,看着冲过来的驿丞等人,又看着那个被按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男人。
“他不是凶手。”他说道,神情淡然。
众人愣愣的看着他。
神经病吗?
“你,你,走开走开,你说他不是凶手就不是啊,你什么人啊?”驿丞回过神喊道,气急败坏。
怪不得他早就看这男人古怪,原来是个疯子!
这种人手里拿着的堪合是偷来的吧?
自己真不该让他进来住!
话音未落,外边又是一阵**,县衙的差役捕头等人来了。
“李大人,快快杀人了。不过当场抓住了。”驿丞忙接过去大声说道,带着几分表功。
“不是他的杀的,这人是自己误杀自己。”
一个男声接近驿丞声音后说道。
驿丞气急的回头。
“还不快将这疯子抓起来!”他喊道。
他的话音未落,身旁的捕头就咦了声,不理会他径直冲那男人去了。
“你可是丁旺县的尉官袁大人?”捕头问道,带着几分恭敬。
男人看他一眼,点点头。
“我是袁子清。”他说道,“不过我已经不是丁旺的尉官。”
那捕头态度更加恭敬,忙含笑施礼。
“恭喜大人高升。在下李昆,曾经在王虎庄无头男尸案有幸见过袁大人”他说道。
袁子清点点头。
“这人不是他杀。”他说道,一面用那死者衣衫的干净出擦了手,站起来,指了指地上的死尸。“应该是切肉中病发急症,跌倒自伤要害而亡。”
驿丞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凭什么?说的跟你见了似的!
却见那捕头连连点头。
“是,多谢大人。”他说道。
袁子清不再说话,起身走开了。
包括乔明华在内所有人都一脸惊愕。
这就结束了?定案了?
“放人,放人。”李捕头说道,冲那边被按着的男人喊道。
男人嚎哭。
“多谢青天老爷!多谢青天老爷!”他如同死里逃生。喜若癫狂哭喊道,冲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咚咚叩头。
谢什么啊谢?怎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什么怎么?他是袁大人!丁旺县的神判袁子清袁大人!”李捕头瞪眼说道,面对众人的质问,一脸你们才奇怪的神情。
神判这个词一出。有些人就恍然了。
“哦,是那个用白骨指证凶手的神判!”
“是那个破了棺材滴血案的神判啊!”
这样的话乱哄哄的传开了,在场的人顿时一半没了质疑,反而是恍然。
“既然神判说了不是他杀那就一定不是了。”大家说道。
差役们现场核查什么的乔明华不在意了。他惊讶的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
这个男人原来如此厉害啊。
现场的围观者被驱散了,乔明华也无心再看。他急匆匆的向回走去,袁子清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不远处,临到门边,屋子里传出弟子的惊叫。
乔明华加快脚步,和袁子清几乎同时迈进门。
屋子里,弟子坐在地上,手里举着油灯,惊慌失措的看着面前。
面前跌落一个盒子,盒子散开,滚出一地的白骨,一个骷髅头正对着弟子。
“师父,师父。”弟子惊恐的向乔明华连滚带爬的过去了。
任谁半夜迷瞪瞪醒来,看到身边没了睡前还在的师父等人,外边又是乱糟糟的,急忙忙爬起来点灯却不小心摸扫推掉了摆在桌子上的盒子,油灯亮了的那一刻,看到那森然在脚边的人骨也会吓得不轻。
袁子清神色淡然,走过去,慢慢的将尸骨重新装回盒子里。
“你们是大夫。”他扭头看着师徒二人,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带着几分嘲讽,“竟然还会怕尸骨?”
他说完这话,便不再看着师徒。
弟子此时也冷静下来,他倒不是害怕,只是这也太突然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病发自伤?”乔明华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袁子清已经整理好盒子,将它重新放在桌子上,伸手拍了拍,如同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奇珍异宝。
“你是怎么知道一种药应对一种病症的?”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乔明华愣了下,旋即笑了笑,不再问了。
“你是…”他迟疑一下换个话题。
袁子清却晃了晃头。
“我要睡了,我睡觉前,不喜欢和人说话。”他说道。
乔明华的话便只得咽回去。
真是古怪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