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奏对
听到里面传出的话,外边的常云成松口气。
从袖子里拿出一路走来散发剩下的最后一张银票,借着帮助太监抬箱子塞进了他们的衣袖。
“幸苦了。”他低声说道。
不知道是道谢两个太监抬箱子幸苦,还是替他通传的幸苦。
两个太监面无表情的抬着箱子向内而去,但常云成还是看到其中一个将袖子紧了紧。
常云成站着看着二人,面色疲惫眼里满是红丝,神情却是轻松。
还好,赶得上了….
脚步声传来时,大殿里的人都看过去。
两个太监抬着一个木箱子疾步而来。
竟然有这么多!
大殿里的人都面色惊讶,皇帝的面色则是压抑的愤怒。
“就放那!”他忽地喊道。
太监们一愣,站在原地。
“你说的热闹,也看看别人说的如何。”皇帝冷冷说道。
这是在说自己,齐悦便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正中座上。
皇帝看着她。
齐悦也第一次看清了皇帝。
虽然隔着一些距离,但…
她的眼瞬时瞪大。
哎?这不是…
“看清楚点。”皇帝淡淡说道。
不知道说的是看自己看清楚点还是…
咚的一声,两个太监将箱子放在了齐悦身前,也挡住了她看向皇帝的视线。
齐悦被这咚的一声惊回了神。
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倒不是吓的,而是惊讶的。
妈妈咪呀,真是狗血啊,竟然还有一处偶遇不相识的戏码!
呸,偶遇个屁,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遇!
她又飞快回想,这两次相遇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还好,一切正常。
“看吧。”
皇帝的声音从上边扔下来。
齐悦忙停下胡思乱想。随手从箱子里最上边拿起一个奏章。
“这些都是弹劾你们的奏章,一个两个,胡闹误会,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难道也是误会胡闹?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皇帝冷笑说道,本就没熄灭的怒火,因为陡然发现这齐娘子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齐娘子,又或者因为这齐娘子竟然就是自己心中留意的齐娘子。总之乱七八糟的搅的他的怒火越发的旺盛。
他干脆站起身来,在上面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说着说着便又开始骂。
大臣们都不说话了,反正皇帝在生气,如今自有这两个蠢货兜着呢,他们就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皇帝骂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去看那女人,看那女人这次还是那么淡定还是已经吓哭了。
这一次让他如愿了,那女人果然神情异样。眼中泪光闪闪。
皇帝重重的哼了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知道哭,晚了!
周茂春也看到齐悦的异样。心里重重的叹口气,也不管皇帝在场,自己走过去。
“你这个傻妮子啊,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他叹息道,“值不值得…”
“值得。”齐悦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周茂春摇头。
“值得。”齐悦再次说道,这一次真的是有眼泪掉下来。落在奏章上。
她似乎受了惊,慌忙将奏章抖开,小心翼翼的怕毁坏了一点。
然后她又拿起一个奏章。
“别看了。他们这些人说的话看也看不懂。”周茂春说道,伸手要阻拦,目光落在齐悦手里的奏章上,微微一愣。
这,不像是奏章,而是简单的本子。
这?
齐悦翻看着刚拿到的本子。
“….三月初六,晴,风寒,依齐娘子之规,查房,轻伤五室一百人,高热者三十二人,用所留汤药饮二次,其余者无恙,可以出院者十三人…”
她吸了吸鼻子,翻开下一页。
“….重伤长枪传胸病号王大虎,伤口红肿,高热妄语,换药不退,遵齐娘子之规,用青霉素两只,明日观效…”
看着这一张一张的文字,她的眼前似乎浮现伤兵营,没有了自己以及千金堂的弟子,来往的军医们却并没有减少。
“我是负责轻伤病房的,你们那人手够不够?我去帮满?”
“不用不用,别乱了乱了那什么科室?”
“快些,快些这边的消毒汤药还没洒呢…”
“…这些药是口服的”
“…我来换药,你忍着痛”
他们穿梭在不同的病房,按照她留下的那些规矩,笨拙但又坚持的遵行着。
“…我叫孙三牛我不会写字,由军医况鹏代笔,我属百柳关防守官苗大壮属下七营甲队,守关时被东奴马刀砍伤腿,当时是千金堂的弟子郭荣包扎,送入轻伤营,后由千金堂弟子吴卫进行了伤口冲洗,敷药包扎,又口服丸药一日一枚,今天是三月初十,我已经能下地走路,伤口痊愈…”
屋子里有些怯怯的伤兵坐在**,一面说,一面看着面前的军医写字,然后笨拙的沾了红印泥,按在纸上。
在屋子的另一边也有伤兵已经迫不及待,待那军医站到面前,就忙忙的开口。
“我叫石狗剩…笑什么笑我娘就这样叫我的…没别的名字,大夫,这句话还要写上吗?.那写上吧,好好我不说废话…我叫石狗剩,我不会写字,由军医葛立代笔,我属百柳关防守苗大壮属下八营丁队,我是甲长,守关时被东奴飞石砸中头部,跌下城墙,由千金堂张同缝合正骨,今天是三月初十,我还不能下地走路,但我精神很好,只需要养骨,军医乔明华确诊我半个月后便能行走自如….”
一个一个鲜红的手印让齐悦的视线有些模糊。
“快些,这些记好了,快马加鞭传去”
一布包被兵丁系在身前。催马疾驰而去。
沿途的驿站都已经提前得到吩咐,早就牵马迎接,那兵丁疾驰而来,翻身下马,一手接过那驿吏递来的干粮,一手牵马上去,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再次奔驰而去。
这样的传递几乎每一天都在进行,一天一天一包一包汇集成如今的一箱子。
他们离开的时候。伤情是初期,看不出效果,在他们行路这将近一个月,这些伤兵是生是死愈合如何都基本上可以确定了。
所以常云成才会在每路过一个驿站一个关口的时候就去拜访
所以在看到她和周茂春都平安入京且不会受为难之后他就不见了…
这些不通过兵备道,不得不掐着时间点却依旧能以最快速度送来的证据
不是泛泛的空话,不是简单的描述,而是鲜活的对比,鲜活的数字。
在他们获罪被带走的时候,冷漠的没人送行没人问候,要说齐悦心里不不舒服那是骗人的。
原来问候和温暖不一定要当时就表现出来。
这些讨厌的人们!总是要这样欺负人!
齐悦抬手擦了眼泪。再次拿起一个本子,看到熟悉的名字。乔明华。
矮矮的屋子里,昏暗的油灯下,乔明华奋笔疾书,他的面前堆着厚厚的一摞本。
“….张掖卫军医乔明华七年三月记事,今年年初的第一场战事,百柳关伤六百…”
七年?
难道还有别的年?
齐悦放下这个,抬手擦泪。又在箱子里翻,果然找出一摞厚厚的本子,好些都发旧发黄。
张掖卫军医乔明华宝元三年记事…
松山堡军医乔明华泰和二年记事…
“好啊好啊。”周茂春此时也拿起了这个记事。神情激动,“这小子有心了,这么多年竟然都记着,看看看看,这些死伤记录,再看看这一次,这不是嘴官司,这是铁证…好啊好啊,有心了。”
他说着竟然也有些哽咽。
这些从来不被他看在眼里的底层军医,甚至连大夫也不屑于被他称呼的军医,地位连一个兵甲都不如的可有可无的军医,原来也能做出一些事,一些在某一刻足以定人生死的事。
关键是,竟然会有如此的恒心,记录下这些枯燥的无趣的数据,不止枯燥无趣,还是绝望,记录一遍,就让那些无助再眼前再次上演一遍,这么多年,得有多强的心智才能坚持下来啊。
周茂春认真的数了数。
“他在那里已经二十年了。”齐悦说道。
周茂春依旧认真的数完了乔明华的记事本,这才点点头。
“二十三年,其中还有他师父的两本。”他说道,“由他整理的。”
他们二人的异样让其他人都迷惑起来。
怎么聊天起来了?
难道这不是弹劾的奏章?
哭是哭了,但这样子好像不是被吓哭的,也不是绝望的哭,而是激动?
高兴?
被人弹劾还会很激动高兴?
“周茂春,你可知错”方才被周茂春砸了一下的大臣又忍不住喝道。
话没说完,周茂春随手抓起手里的本子作势砸过来。
那大臣这次有准备了,抬胳膊同时往一边跳开了。
周茂春又放下了本子。
大臣哼了声,真是死到临头…
还没哼完,就见周茂春在地上摸了一下,抓起一个奏章狠狠的砸过来。
大臣再一次被砸中,发出哎呦一声。
“呸,用这个砸你才合适。”周茂春嘀咕道,一面小心的将手里的本子放好。
大臣更加羞怒。
“周茂春,你死到临头…”他喝道。
周茂春跳起来。
“你才死到临头!”他喊道,“以为凭这些这些…”
他又弯下身,从地上捡那些被皇帝砸下来的奏章,呼啦啦的全砸向那大臣。
“就凭这些,就能让老子死…”他哈哈笑道,“这些狗屁奏章!这些狗屁奏章算个狗屁!”
不待大臣们再说话,他上前抱起那箱子里的本子奏章呼啦啦的就冲皇帝举了过去。
哎呦这老小子失心疯了!
砸大臣也就罢了,难道还想砸皇帝?
“陛下,他们说的不算,臣说的也不算,臣不打嘴官司,臣要打真官司!”他大声喊道,跪在地上将这些东西呼啦啦的往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