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栋看着骆少华的背影,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车钥匙……”一句话还没说完,林国栋就愣住了。
面前这个穿着棕色羽绒服、戴着黑色毛线帽的人抬起头来,虽然也是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然而,他并不是骆少华。
“对不起。”林国栋立刻站起身来,“我认错人了。”
“林国栋,”陌生人的双手都在桌子下面,点头示意他坐下,“你没认错。”
林国栋瞪大了眼睛:“我不认识你。”
陌生人笑笑,向桌上的绿色挎包努努嘴:“这不是你要的东西吗?”
林国栋想了想,又慢慢坐回到他的对面。
“你是谁?”林国栋打量着绿色挎包,“骆少华呢?”
“他已经走了。”陌生人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林国栋的脸,“你今天要见的人,就是我。”
半小时前。
张海生站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向四处扫视一番,最后转身向咖啡馆内望去。
没错。坐在中厅的双人卡座上,面对门口的那个人,正是骆少华。
张海生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你到哪儿了?快点……对,就是他……什么?你疯了吧!不行!”
他转过身,看看咖啡馆里的骆少华—后者面色凝重地盯着桌面。张海生在门口来回踱步,语气焦躁。
“你他妈是想把我送进去吧……你说多少?”
他停下脚步,快速眨着眼睛,脸上显现出孤注一掷的神色。
“两万,一分都不能少!”张海生又补充了一句,“最后一次!以后你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随即,他就挂断电话,双手插在衣兜里,不住地深呼吸,似乎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几分钟后,红色出租车停在咖啡馆门口。张海生先把轮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打开,又把纪乾坤抱下车,安放在轮椅上。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纪乾坤身上的黑色皮包,一脸恐惧。
“好了。”纪乾坤在轮椅上坐定,“你先进去,坐在他附近。”
张海生应了一声,又问道:“钱呢?”
“在我身上。”纪乾坤抱着黑色皮包,表情平静,“完事了就给你。”
张海生微微点头,转身走进了咖啡馆。
纪乾坤坐在轮椅上,面对着马路,气定神闲,仿佛一个正在晒太阳的残疾老人。五分钟后,他看看手表,转身摇动轮椅,向咖啡馆内走去。
通过玻璃门的时候,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用黄色胶带包裹的小纸包,扔进了门口的花盆里。
坐在咖啡馆中厅的骆少华抬起头,看了看纪乾坤,随即又低下头。
纪乾坤目不斜视,沿着过道向骆少华缓缓走去,直奔柜台。经过骆少华的桌子的时候,他突然“哎哟”一声,腿上的手机应声落在地上,翻滚进桌底。
纪乾坤在轮椅上费力地弯下身子,伸长手臂,试图捡起地上的手机。骆少华转过头,看他力不从心的样子,说了声“我来吧”,就弯腰去桌底捡手机。
在他俯身的一瞬间,纪乾坤迅速伸出手,把一个白色的小药片扔进了骆少华面前的咖啡杯里。
骆少华直起身来,把手机递给纪乾坤。老人连连道谢。骆少华觉得他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当然,此刻他也无暇分心,只是点点头,就继续盯着桌面出神。
纪乾坤摇着轮椅来到柜台前,要了一杯摩卡咖啡。随即,他从柜台旁的书报架里抽出一份报纸,边等咖啡边翻看着,余光不时瞟向骆少华。
骆少华看看手表,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立刻皱了皱眉头。他看着咖啡杯里泛着泡沫的黑褐色液体,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纪乾坤立刻丢掉报纸,脱下外套和皮包,摘下帽子,掏出衣兜里的东西揣进裤袋里。他扭头向柜台里看看,服务员正背对自己,操作着咖啡机。
纪乾坤向坐在骆少华斜前方、正在小口啜着一杯橙汁的张海生点点头。后者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已经趴倒在桌面上的骆少华身旁,三下两下脱下了他的黑色羽绒服。
纪乾坤摇动轮椅走到他们身旁,弯下腰,将黑色皮包塞进骆少华的座位下。张海生把他抱到骆少华对面的椅子上,又把骆少华的衣服甩给他,自己则把纪乾坤的外套穿在昏迷的骆少华身上,戴好帽子。
短短两分钟内,张海生已经把骆少华放在轮椅上,盖好毛毯。纪乾坤也被安坐在卡座内,两人的外套已经对调过来。
张海生已是满头大汗,他冲纪乾坤点点头:“钱呢?”
“在我枕头下面。”纪乾坤笑了笑,向门口努努嘴,“快走。”
“你他妈不是说……”
纪乾坤收敛了笑容:“走!”
张海生瞪了他一眼,推着骆少华向门口走去。
此时,服务员在柜台内喊道:“先生,你的咖啡好了。”
张海生没有回头,快步走出咖啡馆。
服务员耸耸肩,把咖啡杯放在了柜台上。
纪乾坤抓过桌面上的黑色毛线帽套在头上,竖起衣领遮住脸。这时,他注意到桌面上的绿色挎包,打开来,发现里面只有几本书。他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了这些书本的真正用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随即,他从衣袋里取出两样东西,分别捏在左右手里,低下头,安静地等待着那个人。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林国栋直接抓起绿色挎包,打开来,眼神中的期待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纪乾坤发出一声轻笑。
林国栋的脸色变得灰白。他把挎包倒转过来,几本书噼里啪啦地落在桌面上。他仍不死心,拎着挎包连连抖动,然而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把挎包狠狠地摔在地上,指着纪乾坤,凶狠地喝道:“我的钱呢?”
纪乾坤似乎对林国栋的狼狈神态非常开心。他仿佛一只玩兴正浓的老猫,正在拨弄着垂死的老鼠,脸上的笑意更甚。
情况有变,不宜久留。林国栋咬着牙,起身欲走。纪乾坤立刻低喝道:“坐下!”
随即,他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掌心里捏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塑料盒,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按钮。
“看看你的座位下面!”
林国栋盯着他,缓缓坐回卡座,分开双腿,飞快地向座位下看了一眼。
一个黑色皮包放在自己身下。
他立刻抬起头,望向对面的陌生人。
纪乾坤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他向林国栋晃晃手里的塑料盒:“我只要按下这个按钮,保证你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林国栋抖了一下,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纪乾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991年8月5日晚上,你劫持了一个女人,强奸并杀害了她。”纪乾坤的表情变得阴沉冷峻,“之后,你将她肢解成十块,先后扔在177公路边、建筑设计院家属区门前的垃圾桶内、红河街163号、羊联镇下江村水塔旁边—我说得对吗?”
他的语调平缓,不见锋芒,却好像一把刀子似的,切开了林国栋的大脑,把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一挖出,血淋淋地展现在林国栋的眼前。
林国栋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除了一只银灰色高跟凉鞋,一丝不挂。”纪乾坤继续讲述着,“她的衣物想必被你销毁了。不过,她的钱包里有一张身份证,你应该看到了。”
林国栋面如死灰。眼前这个人,是索命的厉鬼。
“她叫冯楠,三十四岁,是个爱笑的大眼睛女人。”纪乾坤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缓慢又清晰,“我是她的丈夫。”
林国栋紧紧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纪乾坤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拇指始终停在那个红色按钮上。
良久,林国栋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纪乾坤仿佛在自言自语,随即,他笑了笑,“我找了你二十三年,一直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找到我的?”
“该提问的人不是你。”纪乾坤摇摇头,“而是我。”
林国栋死死地盯着他:“我要是不回答你呢?”
“我们可以这样耗下去。”纪乾坤耸耸肩膀,“我已经等了二十三年,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林国栋的嘴唇卷起来,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好,你说。”
纪乾坤眯起眼睛,上半身前倾:“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妻子?”
林国栋想了想:“我只能说,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遇到了一个……”
他的语气缓慢,目光游移,眼角不停地瞟向纪乾坤握住黑色塑料盒的右手。同时,他的手在桌面上一点点向对方靠近。
“你最好坐着别动!”纪乾坤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整个人向后靠坐,同时用手臂把铁桌向他推过去。林国栋的后背顶住立柱,身下的椅子和双腿都被卡在铁桌下,一时间不能动弹。
“继续说!”
这声低喝让林国栋不敢再轻举妄动,同时也把正走过来的服务员吓了一跳。
“二位,”他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桌旁,“请问想喝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要。”纪乾坤的双眼须臾不肯离开林国栋,“走开!”
他的强硬态度让服务员非常不满:“先生,如果不消费的话,请你们……”
“走开!”纪乾坤挥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我这里有炸弹!”
令人意外的是,服务员并没有害怕,而是把托盘拄在桌面上,一脸鄙夷地看着纪乾坤:“老头,闹事是吧?”
纪乾坤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林国栋,发现后者也用半信半疑的目光回望着自己。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桌子下伸出左手—手里同样握着一个带有红色按钮的黑色塑料盒—按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咖啡馆门口的花盆里发出一声巨响。碎片、泥土和花草四下飞溅。玻璃门也被炸碎,冷风顿时倒灌进来。
咖啡馆里安静了几秒钟。随即,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尖叫着冲出了咖啡馆。桌椅被撞倒,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被吓得蹲坐在地上的服务员用餐盘护住头,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刚跑到门口,他踩到碎玻璃片,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
他急忙爬起来,顾不得查看手上的割伤,冲着门旁一张桌子后的年轻男女喊道:“快跑,那老头身上有炸弹!”
那对年轻男女只是定定地看着在咖啡馆中厅对坐的两人,没有动。
杜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举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张震梁急促的声音。
“火车刚刚开走。被你说中了,林国栋根本没上车!”
“车站里搜了吗?”
“正在搜,每个站台我们都没放过。今天下午出发的所有火车上,我们都联系了乘警,以防他混到别的车上逃走。”
“我知道了。”
“师父,你在哪儿?”
“我马上到那个咖啡馆了。让小高继续定位骆少华的手机,如果位置有变化,立刻告诉我。”
“好,师父你小心点。”
“放心。”
杜成挂断电话,急转方向盘,从兴华北街驶入大望路。刚刚转过街角,他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巨响。
他本能地降低车速,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百米开外的一间临街店铺里冒出大团浓烟。屋顶的招牌上,“TheOne”几个字母清晰可辨。
杜成狠踩油门,疾驶到咖啡馆门前,看见几个人正尖叫着从门里跑出来。他暗骂一声,解开安全带,跳下车,向咖啡馆跑去。
门廊内已是一片狼藉。泥土、花草遍地。玻璃门被炸碎,只剩下金属边框悬挂着。杜成掩住口鼻,在浓烟中慢慢探入室内。视线模糊,他只能看见咖啡馆里翻倒的桌椅,以及在中厅内对坐的两个人。
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身份不明,看衣着,似乎是骆少华。而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正是林国栋。
杜成退回门外,掏出手机,快速按动着号码。
“震梁,马上带人到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的‘TheOne’咖啡馆,林国栋在这里。”杜成扇开眼前的浓烟,“还有,叫排爆队过来。”
纪乾坤咬紧牙关,感觉双耳中嗡嗡作响。坐在他对面的林国栋双手抱头,半伏在桌面上,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口。
“那只是个小玩意儿。”纪乾坤指指林国栋座位下的黑色皮包,“这个的威力超过它几十倍。”
林国栋两眼血红,身上、脸上都是灰尘:“你他妈疯了!”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纪乾坤举起手中的遥控起爆器,“你继续说。”
林国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他妈到底让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纪乾坤也失去了控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老婆?”
“老纪!”
突然,纪乾坤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喝。他下意识地转过头,顿时目瞪口呆。
魏炯和岳筱慧并排站在过道上,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他。
“老纪,你……”魏炯始终盯着纪乾坤的右手,“你可千万别胡来。”
纪乾坤已是方寸大乱:“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带着那个随身Wi-Fi吧?”岳筱慧晃晃自己的手机,眼中满是惊恐,“自动连接上了。”
纪乾坤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表情显得非常懊恼。他重新面对林国栋,微微侧头:“你们两个,马上走!”
“老纪,你冷静点。”魏炯慢慢地走到桌旁,手指着林国栋,“警察马上就到,他跑不了的……”
“走!”
魏炯急了,还要上前劝说,却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牢牢地扳住。他转身望去,是杜成。
“你们两个,马上离开这里!”杜成看着纪乾坤,面如沉水,“老纪,我现在要逮捕林国栋,你也跟我一起走。”
“他哪儿都不能去。”纪乾坤并不看他,始终盯紧林国栋,“我也一样。”
“老纪,事情的真相已经查清了。”杜成竭力缓和语气,“我保证林国栋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没必要……”
“什么样的惩罚?故意杀人罪?嗯,对,他杀了一个警察。”纪乾坤打断了他的话,情绪又激动起来,“但是那又怎样?我老婆呢?法庭连她的名字都不会提起!”
纪乾坤坐直身体:“所以,应该由我来审判他。”他戳戳自己的胸口,“在我的法庭上。”
一时间,咖啡馆里安静下来。法官表情肃穆。坐在他对面的被告人卡在座位上,抖得像一片落叶。
杜成脸色铁青。他咬咬牙,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扳下击锤。
“老纪,你别逼我!”
“是你们在逼我!”纪乾坤看也不看他,语气坚决,“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其他人无关。你们马上离开,我不想伤及无辜。”
杜成暗骂了一句,拽起魏炯向门外退去。魏炯跟着他走了几步,发现岳筱慧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立刻挣脱了杜成的手,返回到岳筱慧身边。
密集的各色车辆排在大望路与安华街交会处,等待前方的交通信号灯变成绿色。一分钟后,这条路恢复通行。十几辆车陆续越过停止线,飞速向前行驶。突然,车流中的一辆出租车似乎失去了控制,在路面上呈S形扭动起来。在它四周的车辆纷纷转向避让,愤怒的鸣笛声响成一片。
失控的出租车又向前蜿蜒蛇行了几十米后,戛然而止。一个中年男子从副驾驶座上跳出来,跑到马路中央,一脸惊恐地向出租车内看着。几乎是同时,后车门打开,一个身穿黑色棉服、头戴浅灰色毛线帽的老年男子从车内钻出,摇晃着绕过车尾,直奔驾驶座而去。
他揪下头上的毛线帽摔在地上,拉开车门,把出租车司机拽出来。司机仰面摔倒在路面上,眼睁睁地看着老年男子坐进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一个急速掉头之后,这辆出租车沿着来时的方向,疾驰回去。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咖啡馆门口,好奇地向室内窥视着。他们看着咖啡馆中厅内或坐或立的五个人,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刚才的爆炸。说讨债的有之,说感情纠纷的有之。更有甚者,断言是境外的恐怖分子潜入本市搞破坏。
这时,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消防车飞速而至。张震梁从一辆警车中跳下来,一边指挥同事们封锁现场,一边向咖啡馆内跑去。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面色凝重的杜成和正在不住筛糠的林国栋。
“师父!”张震梁快步走到桌旁,立刻发现了纪乾坤手里的遥控起爆器。他不假思索地拔出手枪,对准纪乾坤的头,同时看看杜成。
“这……什么情况?”
“封锁这条街,疏散群众。”杜成没有回答他,直接下达命令,“让排爆队、消防和急救随时待命。”
“好。”张震梁放下枪,目光又在遥控起爆器上停留了几秒钟,“要不要找人和他谈谈?”
“没用。”杜成眉头紧锁,“我自己来吧。”
张震梁点点头:“师父,你自己小心。”
说罢,他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刚迈出几步,张震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一个穿着黑色棉服的老人踉踉跄跄地穿过破碎的玻璃门,摇晃着冲了进来。
“骆少华?”张震梁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长柄螺丝刀,急忙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骆少华眼神散乱,浑身绵软,似乎随时可能瘫倒在地上。面对张震梁挡在他身前的手臂,骆少华就势扶住,站稳身体后,又一把推开他,直奔着林国栋扑过去。
在魏炯和岳筱慧的惊呼声中,杜成快步上前,握住骆少华的手腕,反手一拧,将他放倒在地上,同时夺去了他手里的螺丝刀。
“你他妈想干什么?!”
骆少华坐在地上,右手腕被杜成牢牢钳住。然而,他似乎仍不甘心,挣扎着向林国栋爬去,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吼着:“杀……杀了他……”
杜成的表情复杂,神色中既有愤怒,也有悲苦。他挥挥手,示意张震梁把骆少华拖出去。
张震梁应了一声,俯下身子,双手穿过骆少华的腋下,拖着他向门口走去。骆少华依旧神志不清,双腿在地上无力地踢打着,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杀了他……”
纪乾坤始终冷眼旁观。
“哼!”他冲对面的林国栋扬扬下巴,“看来,今天想干掉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话音未落,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
纪乾坤皱皱眉头,伸手从身上那件棕色羽绒服的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递给杜成。
“找骆少华的。”
杜成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老伴”两个字。他扭头看看刚刚被拖出门去的骆少华,按下了接听键。
“嫂子,我是成子……你先别问这个了。”杜成叹了口气,“少华没事……你别过来了,他真的没事……好吧……我们在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
他挂断电话,俯身面向纪乾坤。
“老纪,我现在去跟骆少华谈谈—他手里有林国栋杀人的证据。”杜成顿了一下,“你给我点儿时间。”
纪乾坤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吐出三个字:“半小时。”
“好。”杜成直起身子,转头看看魏炯和岳筱慧,“你们……”
岳筱慧站着没动,魏炯看看她,转身冲杜成摇了摇头。
杜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脸上没有太多恼怒的表情。他拍了拍纪乾坤的肩膀,快步向门口跑去。
咖啡馆内又静下来。四个人一言不发,围着桌子或坐或立。良久,纪乾坤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温和:“你们找个地方坐吧—坐远一点儿。”
两人照做。只不过,他们各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桌子旁边。
岳筱慧看看林国栋座位下的黑色皮包,向它努努嘴:“就是这个?”
“嗯。”纪乾坤笑了笑,“我是个瘫痪,没把握能干掉他,只能用这种手段。”
岳筱慧也笑了:“你果真不是个简单的小老头。”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纪乾坤用左手撑着座椅,慢慢调整着坐姿。紧绷的全身开始放松,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呻吟。
魏炯上前扶住他,帮他尽可能舒服地靠坐在座椅上。
“谢谢啦。”纪乾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们两个……今天没有课吗?”
“有啊。”岳筱慧撇撇嘴,“回去肯定要挨批了。”
“那怎么办?”纪乾坤想了想,“就说在帮警方抓通缉犯?”
“拉倒吧。”魏炯苦笑一声,“谁会信啊?”
三个人都笑了。
一直低头不语的林国栋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笑作一团的他们。自己的座位下面放着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门口是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而这三个人,居然在讨论如何编造逃课的理由。
“喂!”林国栋吼了一声,“我饿了!”
三个人的笑声突然停了,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林国栋,似乎刚刚发现他也坐在这里。紧接着,岳筱慧抄起桌上的咖啡杯,向林国栋脸上泼去。
“你给我闭嘴!”
纪乾坤想抬手阻止,但是已然来不及。不过,看着满头满脸都是深棕色液体的林国栋,他似乎也心有快慰。想了想,纪乾坤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魏炯。
“去,从柜台里拿点儿吃的—估计你们也饿坏了。”
几分钟后,桌子上摆好了几个托盘,上面堆满了甜甜圈、蛋糕、汉堡和比萨饼,旁边还有几瓶果汁。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咖啡馆内的灯光也不甚明亮。落地窗外闪烁的红蓝警灯显得更加刺眼。从咖啡馆里望出去,能看见大批表情凝重的警察围在门口,不时向室内窥探着。各种汇报情况、下达命令的声音混杂着步话机的电流声,从破碎的玻璃门中传进咖啡馆里,不绝于耳。
在这样的氛围下,四个人围坐在桌旁,默不作声地吃喝。老纪吃得既慢又少。魏炯和岳筱慧也没什么胃口,各自吃了一个甜甜圈,就小口啜着果汁。林国栋倒是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两手齐上,大快朵颐。只不过,他的吃相既难看又疯狂,每样食物只啃了几口就丢掉,再伸手去抓另一样。很快,各种吃剩的食物就在他周围散落了一地。
渐渐地,林国栋也吃不下了。他打着饱嗝,擦擦嘴,向纪乾坤伸出手去。
“有烟吗?”
纪乾坤看看他,伸手在衣袋里摸索着,果真发现了一盒烟和打火机。他没有理会林国栋,而是把烟递给了魏炯。
魏炯心领神会,抽出一支烟递给林国栋,又帮他点燃。
纪乾坤看看手表,稍微盘算了一番,脸色变得暗淡。
“魏炯、筱慧你们走吧。”纪乾坤抬起头,冲两个人笑了笑,“还有五分钟。”
魏炯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老纪,再等等好吗,杜成也许……”
“不可能。”纪乾坤摇摇头,“骆少华如果肯交出证据,也没必要来杀林国栋。”
纪乾坤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警用匕首:“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魏炯想起那个燃烧的档案袋,心头大乱。
“谢谢你们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纪乾坤拍拍魏炯的肩膀,目光慈祥,“谢谢,我没有遗憾了。”
随即,他面向林国栋:“剩下这几分钟,就留给我和他吧。”
突然,林国栋嘎嘎地笑起来。
“是啊。”林国栋盯着手里那半截香烟,又嘬了一口,“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老婆临死前是什么样的?”
一股寒意从魏炯心头掠过。他转头望向纪乾坤—后者抖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你说吧。”
“其实,在那四个女人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老婆。”林国栋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歪着头,用眼角瞟着纪乾坤,“腿长,胸也大,皮肤又白又嫩—我爽极了。”
“你闭嘴!”魏炯喝道。他不敢去看纪乾坤的脸色,却清晰地听到他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我干了她两次,爱不释手。”林国栋用手指碾碎烟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眯起眼睛看着纪乾坤,“不过,玩过她之后,我还是得杀了她。她一直在求我,让我放过她什么的。”
他伸出双手,五指张开,又握在一起,缓缓合拢。
“你老婆的脖子那么细,根本没让我费太大的力气,嘎嘎!”
纪乾坤死死地盯着他,脸色由白转青,握住遥控起爆器的手上青筋暴起。
“我杀了你老婆之后,就把她抱进浴缸里。”林国栋似乎对纪乾坤的反应很满意,语调更加轻松,字字清晰,“我打算先锯下她的头。当我锯开她的脖子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林国栋上身前倾,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讲一个无比好笑的段子:“她动了。我在锯掉你老婆的脑袋的时候,她还活着!”
岳筱慧霍地站起,扬手给了林国栋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住手!”
发出怒喝的是纪乾坤。他全身颤抖着,脸色青黑,似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你们俩,出去,马上!”
“老纪,他想激怒你!”魏炯急了,伸手去抓纪乾坤的肩膀,“你别上他的当!”
咖啡馆已经被警察重重包围,林国栋绝无可能逃跑。与其被送上法庭,还不如在这里和纪乾坤同归于尽。如果纪乾坤彻底失去理智,陪葬的甚至可能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
我不吃亏。林国栋这样想着,一心求死的欲望更强。
他凸起眼睛,向纪乾坤手里的遥控起爆器努努嘴:“动手吧,你这个窝囊废!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来啊,来啊!”
“闭嘴!”魏炯转过头,连连摇动纪乾坤,“老纪,你冷静点儿……”
“出去!”纪乾坤甩掉魏炯的手,指向门口,“我给你们五秒钟时间—五!”
“老纪!”魏炯急得大脑一片空白,“你这样做,最开心的是林国栋!”
“四!”
“他想一死了事,你别那么傻!”
“三!”
魏炯跳起来,想去抢纪乾坤手里的遥控起爆器,却被他当胸推开。
“二!”
林国栋面如死灰,闭上了眼睛。
魏炯大骂一声,转身拽起岳筱慧就跑。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岳筱慧挣脱开他的手,一步站到了林国栋身后。
“纪乾坤,你没有资格杀他!”
纪乾坤愣住了,压在红色按钮上的拇指稍有松弛。随即,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没有?!”纪乾坤腾地举起手,指向林国栋,“他杀了我老婆!”
“你杀了我妈妈!”
咖啡馆外的一辆依维柯警车里。
杜成费了好一番工夫,骆少华仍然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始终在车座上挣扎踢打,嘴里念叨着“林国栋”“杀了他”。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的杜成把一整瓶矿泉水都淋在骆少华头上,他才稍稍平静下来。
杜成半跪在车厢内,捏起骆少华的下巴:“老骆,老骆,看着我!”
骆少华虽然不再挣扎,却垂着头,闭着眼,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杜成心头火起,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骆少华几个耳光。
骆少华的脸立刻红肿起来。痛击之下,他的眼睛总算睁开了。
“老骆,你今天约见林国栋的目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杜成盯着骆少华的眼睛,后者目光散乱,似乎无法聚焦,“你还记得纪乾坤吗?”
这个名字让骆少华的注意力稍有恢复,眼神中也有了生机。
“纪乾坤……好像是……”
“对。”杜成没有时间解释给他听,急切地说道,“现在情况是这样:纪乾坤带着炸弹劫持了林国栋,咖啡馆里还有两个人。”
骆少华怔怔地回望着杜成,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恐惧。
“纪乾坤要炸死林国栋为妻子报仇。如果他这么干了,后果难以想象。我只有让他相信,林国栋会为那四起连环杀人案受到法律制裁,他才肯罢手。”杜成坐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需要你把林国栋当年强奸杀人的证据交给我。”
骆少华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杜成的意思。随即,他慢慢地低下头,苦笑了一下。
“证据,的确在我这里。”
杜成立刻追问道:“是什么?”
“林国栋曾经借开过一辆白色的东风牌皮卡车。我手里有他的借车记录。”骆少华的声音细微,似乎在自言自语,“在那辆车的副驾驶遮光板背面,我发现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血迹。”
闻听此言,杜成心中喜怒参半。喜的是终于找到了林国栋作案的证据,怒的是骆少华居然真的把这两份证据隐瞒了二十三年。
“东西在哪里?”杜成拍拍驾驶座上的一个年轻警察,示意他发动警车,“在你家?咱们马上去取回来。”
“晚了。”泪水从骆少华的眼睛里涌出来,“我已经烧掉了。”
杜成系安全带的动作做了一半,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骆少华。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我原本的计划是毁掉证据,再杀了林国栋。二十三年前的错案,就再没有人知道了。”骆少华看着杜成,语气哽咽,“我无所谓,就算判死刑也无所谓。因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但是,我不能让马健死后再蒙上任何污点。”
杜成心底一片冰凉。几秒钟后,他挥起一拳,狠狠地砸在车门上。指节处传来的刺痛让他的脸抽搐起来,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告诫着他:冷静,要冷静。
他看看手表,大概七分钟之后,纪乾坤就会引爆炸弹,和林国栋同归于尽。
杜成快速行动起来。他命令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察立刻把副驾驶座上的遮阳板拆下来。随即,他从挎包里掏出圆珠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坐到骆少华身边。
“那个借车记录表上的内容你还记得吧?”他把纸笔塞进骆少华怀里,“写下来。”
骆少华有些莫名其妙:“你要干什么?”
“做份假证据给纪乾坤看。”杜成接过年轻警察递来的遮阳板,翻过来,从身上拿出警用匕首,“只要他交出起爆器,什么都好办。”
杜成用匕首刺破手指,挤出一滴血,小心地蘸在遮阳板背面。回头再看,骆少华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遮阳板,动也不动。
“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啊!”
“这个遮阳板是塑料的。”骆少华苦笑一下,“我手里那块,背面是无纺布的。”
“没事,纪乾坤又没见过。”杜成强压怒火,擦擦手指,又催促道,“你快写。”
“但是林国栋见过,你能保证他不戳穿你吗?”骆少华依旧不动,“如果我是他,与其等着上法庭、挨枪子,还不如瞬间就被炸成碎片。”
“那他妈怎么办?”杜成一下子爆发了,他揪住骆少华的衣领,连连摇动着,“你让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里被炸飞吗?啊?!”
突然,依维柯警车的车门被拉开了,一脸焦急的金凤出现在车外,身后还跟着张震梁。
“成子,你……”金凤怀里抱着一个布包,伸手去拽杜成的胳膊,“你放开他。”
杜成看看金凤,又看看骆少华,狠狠地把他搡在座位上,自己坐在旁边,喘着粗气。
骆少华怔怔地看着老伴,喃喃说道:“你怎么来了?”
金凤没说话,扶着车门,上下端详着自己的丈夫。突然,她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骆少华一记耳光。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的全身力气,整个人向后仰倒过去。张震梁急忙扶住她。骆少华也探出了半个身子,拽住金凤的衣袖。
金凤甩开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待呼吸稍稍平稳后,她指着骆少华,颤抖着说道:“少华,这一耳光,我是替女儿和外孙打的。你这样丢下我们,还算个男人吗?还算是爸爸和姥爷吗?”
骆少华的眼中盈满泪水,他抬起一只手伸向金凤:“老伴,我……”
话音未落,骆少华的眼前一花,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金凤的嘴唇变成了灰白色,气息更加急促:“这一耳光,我是替马健打的—他错看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兄弟!”
一时间,车厢里一片寂静。
“震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金凤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骆少华红肿的脸,语气变得温柔,“犯了错,就认错。这没什么好怕的。马健为了救人,死得堂堂正正。他没给‘警察’这两个字抹黑,可是你呢?”
骆少华低下头,全身颤抖着。
“少华,别怕。该担的责任,咱们担着。”金凤摩挲着他的头发,动作轻缓,“别让你的老伙计们小瞧了你。不管判你几年,我和孩子们都等着你。”
终于,骆少华捂住双眼,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着。有愤恨,有绝望,更有深深的悔意和歉疚。杜成神色暗淡,拍了拍骆少华的肩膀。张震梁看看手表,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师父……”
杜成抬起头,紧咬嘴唇,似乎在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
“把那两个孩子弄出来。”他挥挥手,“让狙击手做好准备。”
“不用了。”金凤突然转过身,把怀里的布包递给杜成。
杜成一愣,下意识地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边缘已经烧焦的牛皮纸档案袋。
岳筱慧双手握拳,死死地盯着纪乾坤,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仿佛一支利箭,瞬间就穿透了纪乾坤的心脏。他只能目瞪口呆地回望着岳筱慧,大脑一片空白。
林国栋也非常受惊,扭头去看岳筱慧。
良久,女孩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用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对不起,老纪。我不该跟你说这个。”岳筱慧摇着头,语气悲戚,“至少现在不该说。”
纪乾坤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魏炯,最后甚至把视线投向了林国栋,似乎想证实那句话究竟是他亲耳听到的,还是仅仅是幻听而已。
渐渐地,纪乾坤的眼神重新聚焦,四下飞出的魂魄仿佛又回到了身上。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岳筱慧。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梁庆芸是……”
“她是我妈妈。”岳筱慧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你在1992年10月27日晚杀死了我妈妈。然后,分尸,抛尸—”她指指林国栋,“作案手法和他一模一样。”
随即,她转头面向魏炯:“对不起,魏炯。那天在图书馆的天台上,我偷看了那个档案袋里的东西。”
纪乾坤也望向魏炯。男孩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很快又重新与他视线相接,勇敢地回望着纪乾坤。
“你……”
“老纪,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想帮筱慧找到杀死她妈妈的凶手。”魏炯缓缓开口,“后来,我逐渐意识到,那个凶手模仿林国栋的目的,并不是某种变态的崇拜,而是想告诉警方,当年杀死那四个女人的凶手,还活在人间。”
魏炯忽然笑了笑,似乎充满了歉意:“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去提示警方—这么执着的人,除了你,还会是谁呢?”
纪乾坤怔怔地看着魏炯,仿佛他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并不愿意去证实这个猜想。但是,杜成教了我一种方法,可以根据抛尸的地点推断出凶手抛尸的路线,进而划定凶手可能居住的地方。”魏炯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你的家,就在这个范围之内。”
纪乾坤惨然一笑:“所以你就来试探我?”
“对。从那天的谈话中,我知道你会开车,更能感受到你心中的执念。而且,你应该还记得,我说手机落在房间里,向你要钥匙回房去取—其实,我把你家里的钥匙画下来了。”魏炯顿了一下,“然后,我在你的卧室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把手锯。”
纪乾坤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好小子……”
“之后的某一天,你让张海生带着你去仰龙公墓。”魏炯继续说道,“你在购物处买了两束花。其中一束放在了你妻子的灵前。另一束……”
他把头转向岳筱慧:“放在了一个叫梁庆芸的女人的灵前。”
纪乾坤沉默了几秒钟,脸色变得惨白:“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告发我?”
魏炯犹豫了一下:“因为你心中的执念未了。如果当时就向警方举报你,未免……未免太残忍了。”
“是啊,执念,执念。”纪乾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在玩味这两个字,眼神散淡开来,“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警方重启侦查,真的没有了。”
他半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沉:“我只能用一模一样的手法去杀一个人,才能让警方相信许明良是无辜的,凶手还在人世。不过,筱慧,请你相信我……”
纪乾坤抬头望向岳筱慧,目光急切又诚恳:“我没有强奸你妈妈,更没有折磨她。”
女孩哭出了声,连连摇头:“你别说了……”
“我知道我自己罪孽深重。如果不是这个执念一直在支撑着我,我即使不去自首,也会自杀。而且,报应很快就来了。”纪乾坤低下头,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我杀死你妈妈之后,足有一年半的时间,警方毫无动静。所以,我只能再次去……”
“1994年6月7日。”魏炯看着他,“对吧?”
“嗯。”纪乾坤点点头,“我已经选定了那个女人,横穿马路向她跑过去的时候,一辆货车从身后把我撞倒了。”
“你活该!”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国栋突然开口,“你和我是一样的!”
令人意外的是,纪乾坤并没有反驳他。思考了几秒钟之后,他反而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你和我,都该死。”
纪乾坤擦擦眼睛,脸上露出笑容:“魏炯、筱慧,遇到你们,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劫数。不管怎么样,先对你们说声抱歉,再说声谢谢。”
他对岳筱慧微微颔首:“你和魏炯离开这里吧。”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到林国栋的脸上,同时举起手里的遥控起爆器,“我们两个该死的人,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魏炯大惊,正要开口阻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杜成跑了进来。
“老纪,你别冲动!”杜成已经满脸是汗,手里举着一个烧焦了边缘的牛皮纸档案袋,“我拿到证据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特别是林国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死死地盯着那个档案袋。
杜成把档案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面上—是一张泛黄的纸和一团无纺布。
“这些能够证明林国栋在每个案发的时间段内,都开着一辆白色皮卡车在夜里寻找下手目标。而且,这辆车上有其中一个死者的血迹。”
杜成不住地喘息着:“我在林国栋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些毛发。其中,也许就有你妻子的。”他面对林国栋,枯黄、浮肿的脸颊上露出一丝笑容,“骆少华同意做证,你完了。”
纪乾坤怔怔地看着那张纸和无纺布,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最终,一颗颗落在桌面上。
他向后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杜警官、魏炯、筱慧……”模糊不清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谢谢……谢谢你们。”
杜成心里一松,挥手示意站在门口的张震梁。
张震梁带着几个警察快步走向桌旁,一把拽起面如死灰的林国栋,给他戴上手铐。
“林国栋,你涉嫌强奸罪、故意杀人罪和抢劫罪。”杜成看着他,大声宣布,“你被捕了。”
张震梁和另一个警察拖着林国栋向咖啡馆外走去。林国栋垂着头,双脚拖在地上,宛若一条死狗一般。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挣扎起来,扭过头向纪乾坤喊道:“按啊,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杀人犯!”
杜成冷冷地看着林国栋被拖出咖啡馆,消失在警戒带的另一侧。随即,他就仿佛全身脱力似的,跌坐在椅子上。
“老纪,”杜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向纪乾坤伸出一只手,“把起爆器给我—排爆队马上就进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纪乾坤把握着遥控起爆器的手挪向身体的右侧,同时,向门口轻轻摆头。
“杜警官,你带着这两个孩子出去。”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退到警戒带以外,越远越好。”
杜成被弄糊涂了:“老纪,你又要搞什么鬼?”
纪乾坤没有理会他,而是面向岳筱慧,笑了笑:“孩子,替我对你爸爸说声对不起。我害死了你妈妈,必须得接受惩罚。”
杜成一愣,随即就“啊”了一声,脸色大变:“老纪,原来你……”
话未说完,岳筱慧就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
她定定地看着纪乾坤,良久,摇了摇头。
“老纪,你不该死。至少,你不该这样死。”岳筱慧咬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我认为你该死,第二次给你刮胡子的时候,我就一刀割下去了。”
纪乾坤开始抽泣:“孩子,我……”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接近林国栋,想诱捕他?”岳筱慧蹲下身子,把手按在纪乾坤的膝盖上,仰面看着他,“我想让你去自首。”
纪乾坤泪眼模糊地回望着她。在昏暗的咖啡馆里,女孩的周身正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
“我知道会冒着很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会丢掉性命。”岳筱慧笑了笑,“但是我决定要去做,而且我把遗言都录好了。”
她掏出手机,打开图片库,找到一个视频文件,点击播放。
屏幕上,岳筱慧站在一堵墙的前面,脸蛋冻得通红。
“魏炯、杜警官,还有老纪。”女孩的笑有些不自然,似乎很紧张,“如果你们在我的手机里发现这段视频,就意味着,我已经死在林国栋手里了。”
女孩垂下眼皮,旋即抬起:“首先需要声明的是,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愿,不要苛责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们帮忙照顾我爸爸还有小豆子—先谢谢啦。”
女孩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很快收敛。
“老纪,接下来这段话是说给你的,你仔细听好。”女孩变得目光专注,表情凝重,“我知道,是你杀了我妈妈。如果说我不恨你,显然是假话。你毁了我和我爸爸的生活,倘若现在就把你送上刑场,我会非常愿意。”
女孩突然停住,把头扭向一侧,似乎在竭力忍住泪水。几秒钟后,她重新面对镜头,语气中仍有哽咽的声音。
“但是我知道你那样做的原因。所以我要你跟我做一个约定。”女孩凑近镜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帮你抓住林国栋。你了结心愿之后,就去自首。我始终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杀人偿命的公平之外,还有法律和秩序。”
女孩放慢了语速:“我始终认为,你应该有一个机会,去面对曾经犯下的过错,而不是逃避。”
笑容浮现在女孩的嘴角,纯洁如天使。
“也许这么想有点儿傻吧,但是,这,就是我的执念。”
视频播放结束。
杜成和魏炯默默地看着岳筱慧。她,以及她手中的一点儿光,足以照亮整个夜空。
岳筱慧放下手机,向纪乾坤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容温和又坚定。
“老纪,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