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筱慧坐在床边,摆弄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动着。
“老纪,你这随身Wi-Fi的网速不错嘛。就是名字太逗了—‘六十岁的老纪头’,哈哈。”
“还凑合,你玩吧。”纪乾坤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面前厚厚一摞资料上。
魏炯在网上搜索了大量有关当年连环杀人案的资料,下载之后打印出来,装订成册,以方便老纪查阅。
现在有了张海生的帮助,魏炯在敬老院里来去自如。尽管张海生常常面色不善,但是对纪乾坤的要求,他都乖乖地照做。个中缘由,只有魏炯知道。
这已经是第二次带资料给老纪。他看得很认真,不时用红色签字笔在资料上标注,偶尔停下来,和魏炯讨论几句。
“有些资料不翔实。”纪乾坤看看埋头玩手机的岳筱慧,压低了声音,“可能是网民的主观推测,甚至是胡思乱想。”
“是的,我筛选了一部分,太过离谱的就直接排除了。”魏炯忽然有些尴尬地笑笑,“你不用这样,岳筱慧知道我们的事儿。”
“哦?”纪乾坤吃惊地扬起眉毛,“你告诉她了?”
“是啊。”魏炯难为情地搔搔脑袋,“我去学校图书馆找案例汇编的时候碰到她了,你知道……我不会说谎的。”
“原来如此。”老纪撇撇嘴,“我还奇怪呢,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别躲在一旁说我坏话啊。”岳筱慧冷不丁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手机的屏幕,“我可听着呢。”
纪乾坤和魏炯都笑起来。
“哪敢。”纪乾坤笑眯眯地摘下眼镜,“多个人就多份力量。”
“她挺能干的。”魏炯指指那摞资料,“有不少东西是她找到的。”
“那就谢喽。”纪乾坤转向岳筱慧,“那么,筱慧同学有什么高见?”
岳筱慧放下手机,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严肃的神色。
“老纪,你真的认为当年抓错人了?”
纪乾坤看了她几秒钟,确定岳筱慧不是在说笑,点了点头:“是的。”
“嗯。”岳筱慧也点点头,“那么,你确定凶手还在人世吗?”
纪乾坤愣住了,先是看看魏炯,后者也用同样疑惑的目光回望着他。想了想,老纪说道:“我看过不少有关连环杀手的书—国内和国外的都有—这种人犯案的年龄,大概都在四十岁之前,按这个推算,凶手现在应该也就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不至于死掉吧?”
“好,我们假定凶手还在人世。”岳筱慧再次抛出一个问题,“那么,你确定他还生活在本市吗?”
纪乾坤一时语塞,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全中国,23个省,5个自治区,4个直辖市,县市无数。”岳筱慧摊开双手,“我们怎么去找一个人?”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魏炯连连向岳筱慧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分刺激纪乾坤。然而,女孩看也不看他,始终把视线落在纪乾坤的脸上。良久,老纪轻轻地笑了一下,缓缓开口说道:“这么说,我在做一件完全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老纪。”岳筱慧上身前倾,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我只是觉得,除了知道凶手是个男性之外,其实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老纪想了想,艰难地承认:“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杀死那些女人—包括你的妻子?”
老纪已经完全被岳筱慧的思路吸引住:“你的意思是?”
“她们身上一定有一些特别吸引凶手的东西。”岳筱慧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些,也许就能反推出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魏炯插嘴道,“共同的特质?”
“对。”岳筱慧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们,“我也搜集了一些连环杀手的资料,比方说杰瑞·布鲁多斯,他选择的被害人,多数是穿着漂亮鞋子的女性;再比如泰德·邦迪,他比较偏爱长发、穿牛仔裤或者短裤的女性。”
魏炯转身看看纪乾坤,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老纪?”
纪乾坤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眼神变得迷离:“我妻子是长发,出事那天穿着蓝白碎花连衣裙,银色高跟鞋。”
岳筱慧把视线转向魏炯,示意他把纪乾坤膝盖上的资料册递过来。魏炯照做。岳筱慧拆下资料册上的燕尾夹,翻动一番之后,挑出冯楠被害一案的资料,然后把其他的部分分成三份。
“分工合作吧。”她把其中两份递给纪乾坤和魏炯,“我们来看看,这些可怜的女人究竟有哪些共同点。”
三起案件的资料,三人各看一份,岳筱慧还准备了笔记本,以便随时记录。然而,研究了半天,笔记本上只有几行字:女性,27~35岁。
身形娇好。
在夜间失踪。
一时间,大家都有点儿泄气,看着字迹寥寥的笔记本不说话。纪乾坤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独自一人时遇袭。
岳筱慧凑过来看,又抬头望向纪乾坤。
“我参加过庭审。根据警方的推断,他选择的都是在夜间独自行走的女性。”老纪躲开岳筱慧的视线,手指哆嗦着点燃一支烟,“将被害人骗上车后,被钝器击打头部,然后带走强奸、杀掉。”
魏炯轻叹一声,把手放在纪乾坤的肩膀上,拍了拍。
岳筱慧垂下眼皮,在笔记本上写下:会开车。
“看起来,警方掌握的资料要更多,更全面。”岳筱慧合上笔记本,“能弄来就好了。”
“那谈何容易!”老纪摇摇头,“何况都过了这么多年。”
“想想办法呗。”岳筱慧的语气轻描淡写,“陈年旧案,没准更容易些。”
正说着,岳筱慧的手机响起来。她拿起来接听。对方似乎处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中,言辞急切。岳筱慧只是简单地“嗯”“啊”回应着,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
最后,她问了一句“在哪里?嗯,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岳筱慧转身面对纪乾坤,神色歉然:“对不起,老纪,我有点儿事,得先走了。”
“没关系。”老纪急忙欠欠身,“你忙你的。你肯来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另外,”岳筱慧指指魏炯,“他得跟我一起走。”
坐在出租车上,岳筱慧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就不再开口了,始终托着腮,看着车窗外出神。
魏炯看着她映在车窗上的倒影,心中充满疑惑,却不敢贸然开口询问。
其实,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以及“帮个忙”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魏炯并不十分关心。让他好奇的是岳筱慧对系列杀人案出乎意料地热心。他始终忘不掉的是,在图书馆那条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当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老纪委托之事时,岳筱慧眼中放射出的光芒。魏炯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孩。然而,岳筱慧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已经不能用觉得刺激和好玩来解释了。
“嗯,我帮你们一起查吧。”说罢,她就飞快地跑回阅览室,在一排排书架上仔细浏览着。
魏炯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不由分说,干脆又坚决。
想到这里,魏炯又看看岳筱慧。女孩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表情既幽怨又厌倦。这把魏炯的思绪暂时拉回到现实中,让他开始暗暗担心,因为岳筱慧让他帮的那个忙,显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出租车很快驶入市区,大概半小时后,停在了永安路上的一家饭店门口。岳筱慧付清车资,示意魏炯跟她走。
饭店门脸不大,主营川菜。从店面的装潢档次来看,属于中低端消费场所。岳筱慧走在前面,穿过几乎客满的大厅,径直走向包厢。一个中年男子等在某个包厢门口,看见岳筱慧,急忙迎上来。
“哎呀,筱慧,你可算来了。”
岳筱慧只是点点头,从他身边经过,推门而入。
包厢里还有六个人,清一色的男性,年龄都在五十岁上下。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正在大声嚷嚷着,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桌子。其余五个男人挤坐在圆桌的另一侧,脸上都是既无奈又厌烦的表情。
魏炯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酒气,同时脚下传来一阵异响。他低头看看,包厢的地面上已经是一片狼藉,摔碎的杯子和菜盘混杂在剩菜里,似乎有人把一整盘红烧大肠扔在了地上。
岳筱慧皱着眉头走向大声叫嚷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爸,走吧。”
男人却猛地一挥手,重重地打在岳筱慧的身上。
“你别管,我要跟他们几个好好说道说道……”
对面的中年男人中站起了一个:“哎!老岳,别跟孩子动手啊!”
“没事没事。”岳筱慧一边揉着痛处,一边向对面的男人们赔起笑脸,“我爸的衣服呢?”
很快,一件黑色羽绒服被扔过来。岳筱慧把羽绒服披在男人身上,转身对魏炯低声说道:“来,帮我扶着他。”
魏炯照做。绕到男人身前,他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消瘦,胡须短硬,皱纹横生,病态的潮红—一看就是长期酗酒的结果。
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大声叫嚷耗费了过多的体力,男人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不停地喘息。魏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扶起来,勉强向包厢外拖去。
在他们身后,岳筱慧连连向男人们道歉。最后,在那个中年男人的陪伴下,走出了饭店。
一路上,中年男人不停地抱怨着:
“这不是过完年了嘛,我们老哥几个想聚聚。你也知道你爸,喝了酒就跟变个人似的,所以,就没叫他。谁知道他自己找来了,进门就喝,喝了就骂,骂完又砸……”
岳筱慧嗯啊地应付着,费力地搀扶着父亲的手臂。走到马路边,中年男人说了句“好好照顾你爸吧”就回去了。岳筱慧和魏炯扶着软泥一般的男人,挥手招呼出租车。
有几辆出租车先后停靠过来,一看见烂醉的男人,都拒载而去。最后,岳筱慧让魏炯扶着男人躲在一棵树后,自己返回马路边打车。很快,一辆出租车停过来,岳筱慧拉开车门,半个身子坐进驾驶室里,这才挥手叫魏炯带着男人过来。
出租车司机已经来不及溜走,因此,一路上始终板着脸,并反复申明如果男人吐在车里,就要加付车资。为了尽快拉完这趟倒霉的活儿,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然而,在急驶急停及高速转弯中,男人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吐得一塌糊涂。
终于到了目的地,魏炯拖着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迈出充满酸臭气息的出租车。司机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开窗通风,最后多要了五十元车资后,才愤愤然离去。
岳筱慧家住在4楼。这段距离,对于搀扶着一个醉鬼的岳筱慧和魏炯而言,是一段漫长且艰难的路程。好不容易把他弄到4楼,进门,安置在沙发上,魏炯已经累得浑身酸软,大汗淋漓。
岳筱慧也是气喘吁吁。她让魏炯歇一歇,自己走进厨房烧起了开水。然后,半壶开水沏茶,半壶开水用来热毛巾,给父亲擦去满头满脸的呕吐物。
她的动作麻利,面色平和,似乎对照顾醉酒的父亲早已习以为常。不知道岳筱慧用了多久,才能把这件令人生厌的事做得无比熟稔。魏炯觉得有些心酸,却不知能帮她做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她。
岳筱慧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头,满脸歉意地笑笑。魏炯急忙移开目光,打量着这间屋子。
两房一厅,面积不大,家具和摆设的物件也不甚时髦,看得出,都是用了很久的东西。不过,室内还算干净整洁,从细节处也能感到年轻女孩生活在此的痕迹。比如,餐桌上的小小花瓶、哆啦A梦造型的闹钟和维尼熊图案的抱枕。
岳筱慧已经把父亲清理干净,脱下他身上的脏衣脏裤,又喂他喝了半杯茶水后,给他盖好毛毯。男人很快鼾声如雷地睡去。女孩则起身进了卧室。
五分钟后,她换了一身家居打扮出来,头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辫。在她脚边,一只灰色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
“让它陪你玩吧。”岳筱慧笑嘻嘻地说道。随即,她抱起父亲的脏衣服,钻进了卫生间。很快,哗哗的水声传了出来。
猫慢慢地走到魏炯的身前,抬起头,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瞳仁里闪着蓝幽幽的光。
魏炯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逗弄它。猫先是警惕地向后退避一步,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嗅嗅他的手指。似乎察觉到他无害后,猫把小小的脑袋顶过来,在他的手掌里慢慢地摩挲着,眼睛半闭半合。
魏炯冲卫生间问道:“它叫什么?”
水声暂时停止。
“小豆子。”说罢,水声再起。
“哦,你叫小豆子。”魏炯感到掌心里是一团柔软的毛发,酥麻,微痒,令人慵懒又舒适,“小豆子你好。”
猫似乎听懂了魏炯的话,停止了在他手里的磨蹭,端端正正地坐好,全神贯注地看了他一会儿,尾巴摆动了几下,纵身跳上他的膝盖。
带肉垫的小爪子踩在腿上,感觉很奇妙。猫在魏炯的怀里转了几个圈,选了个合适的位置,伸伸懒腰,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
几乎是本能一般,在猫伏在腿上的瞬间,魏炯就伸出手,轻轻地在它的后背上抚摸着。小家伙显然很享受,很快就睡着了。
卫生间的门开了,岳筱慧高高地挽着袖子,甩着双手上的水珠走了出来。
“嘿!小豆子还挺喜欢你的。”
“嘘。”魏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动物救助站那只?”
“嗯。”岳筱慧坐在魏炯的对面,也伸出手去抚摸小豆子。猫更加惬意,打起了呼噜。
“偷出来的,嘿嘿。”女孩冲魏炯挤挤眼睛,“这小家伙也离不开我。”
“你可真行。”魏炯笑。
“它有皮肤病,救助站的人不用心治。”岳筱慧轻抚着小猫的脑门,“我带回来半个月就治好了。”
沙发上的男人忽然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叫喊。魏炯被吓了一跳。怀里的小猫也抬起了脑袋,岳筱慧却头也不回,一脸淡然。
男人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沉沉睡去。
“没事。”岳筱慧冲魏炯笑笑,“每次喝多了都要闹一阵的。”
“哦—你妈妈呢?”魏炯四下张望着,“没在家?”
“呵呵,她去世了。”
魏炯愣住,抚摸小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半晌,才讷讷地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呀。”岳筱慧的表情轻松,“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走了,所以对妈妈没什么印象,也谈不上多悲痛。”
她站起来:“你饿了吧?我去做饭。”
“不用那么麻烦。”魏炯小心翼翼地从膝盖上抱起猫,“我也该回去了。”
“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吧。”岳筱慧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肩膀,“一会儿就好。今天你帮了我的忙,犒劳犒劳你。”
厨房里叮叮当当。从魏炯所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正在忙活的岳筱慧。女孩动作麻利地从冰箱里取出各类食材,解冻、削皮、分拣、冲洗。她神情专注,脸庞因为劳作而微微泛红,渐渐地,鼻尖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一绺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不时被她掖向耳后。然后,又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腮边。偶尔,她会转过头,冲客厅里闲坐的魏炯笑笑。每到此刻,一直注视着女孩的魏炯就会慌乱地移开视线,假装抚摸着膝盖上的小猫。
十几分钟后,越来越浓重的香味从厨房里传出。小豆子吸吸鼻子,睁开了眼睛。它在魏炯怀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轻快地跳下,竖起尾巴向厨房跑去。
岳筱慧正在切一根香肠,见它跑过来,笑眯眯地对它说道:“你醒了,小馋猫?”
她捏起一片香肠,蹲下身子,喂到小猫的嘴边。小猫嗅了嗅,张口叼住,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魏炯拍拍身上的猫毛,想了想,也起身向厨房走去。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魏炯靠在厨房的门边,看着摆满灶台的各种半成品,“不会吧!你做了这么多?”
“小意思。”岳筱慧轻描淡写,“你出去吧,这里乱糟糟的。”
说着,她拎起一条拍上面粉的黄花鱼,让它顺着锅沿滑入热油中。“刺啦”一声,青色的油烟冒起。
岳筱慧熟练地用木铲给鱼翻了个面,转身看看依旧站在门旁的魏炯。
“实在想帮忙,就剥几瓣蒜吧。”
男孩老老实实地照做,蹲在垃圾桶旁剥蒜。女孩站在燃气灶前,手中的木铲翻飞,不时把各种调料放进滚热的铁锅里。两人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排烟机发出的轰鸣。一只猫在他们的腿间钻来钻去,仰着头,兴奋地吸着鼻子。客厅里熟睡的男人又翻了个身,咕哝了几句,继续睡去。
晚餐很快就摆上桌。红烧黄花鱼、清炒西兰花、可乐鸡翅、香肠松花蛋拼盘,还有冬瓜排骨汤。
“要不要喝酒?”岳筱慧一边摆碗筷一边问道。
“不用了。”
“嗯,那就喝这个。”岳筱慧从冰箱旁的纸箱里拿出两罐雪碧,“家里的酒倒是不少,不过我不喜欢。”
魏炯看看身后的沙发:“要不要把叔叔叫起来?”
“不用。”岳筱慧拉开汽水罐,放在魏炯面前,“给他留好了,等他睡醒了再吃。”
饭菜入口,岳筱慧就很少说话,只是偶尔逗弄一下在脚边缠绕的小猫。魏炯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单独吃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埋头大嚼。好在岳筱慧的手艺不错,魏炯吃得酣畅淋漓,不知不觉间,一碗饭已经见了底。看到他如此捧场,岳筱慧抿着嘴直笑,起身又给他添了一碗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除了餐桌上方的一盏吊灯外,再无其他光亮。魏炯不时看看黑暗中的沙发,男人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这让他略略放心。
“在担心该如何介绍自己吗?”岳筱慧看出了他的心思,“实话实说呗,我同学。”
“那倒是。”魏炯有些尴尬,“不过,叔叔大概不希望我掺和进来吧?”
“没事。”岳筱慧夹了一只鸡翅递给他,“就算他醒过来,也不会记得刚才的事。”
魏炯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扒饭。几秒钟后,他忽然意识到岳筱慧一直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遇到女孩的目光。
“哎,我说,”岳筱慧满眼笑意,“你是怕被我爸误会成我的男朋友吧?”
魏炯含着一口饭,脸腾地红了。
吃过晚饭,岳筱慧撤下碗筷,送进厨房清洗。魏炯觉得干坐着喝茶很不好意思,也跟进去帮忙。一个刷洗碗碟,一个用毛巾擦干。在两个人的配合之下,厨房很快就焕然一新。岳筱慧又把所有的抹布和擦碗布洗干净,晾在阳台上。魏炯去卫生间方便,出来之后,看到岳筱慧还站在阳台上。
他走过去,站在女孩身边。
“在看什么?”
岳筱慧向前努努嘴:“喏。”
在遥远的城市边缘,太阳正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半边天空都被染成了绚烂的血红色,向下则依次变淡,橘红,亮金,浅黄,直至楼宇与街道的一片灰黑。
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这个城市在挣扎着展示白日里的多彩与繁华。
岳筱慧静静地看着夕阳,光滑的脸颊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每一根汗毛都几近透明。她的瞳仁里有两点燃烧的火光,其余的部分则深邃如海洋。
良久,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在置物架上摸索着,很快,从花盆后拿出一盒中南海香烟。
在魏炯诧异的目光中,岳筱慧抽出一支烟,熟练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打火机燃起的瞬间,她眼睛里那两点火光变成了跳动的火苗,随即,全然消失。
太阳沉没。黑色的海洋漫起无声的波涛。
“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岳筱慧身上有隐隐的水汽,声音缥缈又空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我还记得,当我躺在婴儿床里的时候,他和妈妈会轮流来逗我。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来。年轻的脸,圆润,光滑,还有手指捏在我脸上的感觉。有一天,两个人都没来……”
魏炯无语,静静地看着夜色中的女孩,以及她嘴边忽亮忽暗的香烟。
猫悄无声息地跑过来,贴在岳筱慧的腿边,缠绕着。
“我躺了一天。饿,冷,害怕。”岳筱慧低下头,用脚背轻轻地抚弄着猫的肚子,“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或者睡觉。很晚的时候,他回来了,一个人。”
猫舒服地蜷起身子,趴在女孩的脚上。
“你妈妈……”
“其实,我常常觉得这些都是我的错觉。”岳筱慧轻轻地笑了笑,“我那时还不到一岁,不可能记得这些的。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把烟叼在嘴里,双手伸到脑后,解开已经松散的马尾辫,又重新扎好。
“出现在婴儿床上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脸。越来越瘦,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焦虑。”女孩把烟吐向深蓝色的夜空,“他没再找任何女人,但是,他没法照顾好两个人的生活。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自己做饭、打扫卫生、梳头发……”
岳筱慧转向魏炯,表情平静:“第一次来月经,也是我自己处理好的。”
魏炯觉得有些尴尬,但是女孩的眼睛清澈又明亮—他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后来,他开始酗酒,非常非常凶的那种。你能想象么,一个初中女生,在街上挨家寻找不知道醉倒在哪里的父亲。”
岳筱慧的大半个身子都隐藏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找到了,还要想办法把他带回家。”岳筱慧的声音轻柔,还带着些许调笑,“我甚至给他洗过澡,在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魏炯想了想,轻声问道:“你恨他吗?”
“不。”岳筱慧清晰地吐出这个字,“一个男人面对失去和悲痛时,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只能这样。”
醉酒的父亲。熟睡的父亲。在无知无觉中享受片刻宁静的父亲。
“我比他要幸运得多,毕竟,我对妈妈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可是,他不一样。”
女孩从阴影中慢慢走出,纤细的身形和白皙的面孔一一浮现。紧接着,一只挽起衣袖的手臂伸了过来。
“谢谢你。”岳筱慧的目光宛若月光般柔和,“谢谢你今天能帮助我。”
魏炯也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光滑冰凉的手。然后,不知道是谁更用力一些,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岳筱慧的额头已经轻轻地伏在了他的胸口上。
魏炯的鼻子里是隐隐的发香,下巴上是长发掠过的麻痒,耳边是那梦呓般的声音:“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