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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殉罪者) 正文 第十三章 过年

所属书籍: 执念(殉罪者)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

    魏炯以手托腮,静静地看着窗外。刚刚下过一场雪,眼前都是炫目的白。灰褐色的树点缀其间,配以远处颜色暗淡的高楼,仿佛巨大的水墨画一般。

    越来越低的气温也意味着另外两件令人愉快的事:春节和寒假。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没答完的同学抓紧时间。”

    监考老师的提醒暂时将魏炯的思路拉回来,他草草看了看试卷,觉得及格没什么问题,就收拾好文具,交卷走人。

    天很冷。魏炯缩着脖子走回宿舍,发现大部分舍友都开始整理行装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家住外地的同学们个个归心似箭。来自本市的魏炯不急着回家,就帮忙打包行李和书刊。忙活到中午,舍友们走了个一干二净,空荡的宿舍里只剩他一个人。

    晃到别的宿舍,情况都差不多,还没走的基本都是准备考研的同学。平日里热闹无比的男生宿舍楼变得非常安静。魏炯转了一圈,觉得无聊,也决定下午就回家。

    他的行李不多,除了几件待洗的衣物就是打算留在假期看的完毕,魏炯看看手表,恰好是午饭时间,就背着包去了食堂。

    食堂里同样人迹寥寥,大多数餐桌都空着。魏炯打好饭,端着餐盘来到就餐区,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吃麻辣烫的岳筱慧。她也看见了他,挥手示意魏炯过来坐。

    “上午考得怎么样?”岳筱慧夹起一颗鱼丸,笑嘻嘻地问道,“看你挺早就交卷了。”

    “马马虎虎,及格估计没问题。”魏炯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你呢?”

    “差不多。”岳筱慧看看他的背包,“怎么,要回家了?”

    “嗯,下午回去。”魏炯喝了口汤,“太咸了—你什么时候走?”

    “不急,反正我家就在本市。”在那一瞬间,岳筱慧突然变得意兴阑珊,随即又眉开眼笑起来,“下午找小豆子玩去。”

    魏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那只美国短毛猫。

    “社会实践课都结束了,你还去救助站啊。对了,它的皮肤病怎么样了?”

    “有好转。”岳筱慧看着魏炯,笑了笑,“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

    说到这里,魏炯忽然想起了老纪。算起来,有一个多星期没去看他了,也不知这老头怎么样了。

    现在老纪已经把微信用得很熟练了,还时不时地发来几张照片或者视频什么的。魏炯教他关注了几个关于时政、历史及法律的微信公众号,老头玩得不亦乐乎,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朋友圈。在魏炯忙于期末考试的这段时间里,老纪自得其乐,看上去倒也不寂寞。然而,魏炯一旦闲下来,还是难免会惦念他。所以,吃过午饭后,他陪着岳筱慧走到公交车站,看她坐车离去,想了想,先去买了一条健牌烟,然后上了去养老院的公交车。

    一路颠簸,到养老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这原本是老人们午休的时间,院子里却很热闹。几棵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护工们正在挂上红色的灯笼。另外一些护工在清扫院子、贴福字。不时有老人被搀扶出院子,送上停在门口的各色车辆。看他们的表情,个个喜气洋洋,颇有些期盼的意味。另一些老人则抄手缩脖,挤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那些被接走的老人,神色或羡慕或嫉妒。

    老纪在房间里,坐在窗前向外张望着。听到魏炯的敲门声,他回过头来,没有格外惊喜的表情,眼睛里却闪出一丝光。

    “你来了?”

    “嗯。”魏炯把烟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前,“您看什么呢?”

    老纪笑笑,冲窗外努努嘴:“喏。”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全身都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里,被人用轮椅推着登上门口的一辆越野车。关闭车门的瞬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

    魏炯认得她,是那个秦姓老太太。

    “这是?”

    “家人接她回去。”老纪淡淡地说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哦。”魏炯想起院子里的红灯笼和福字,“她不再回来了吗?”

    “那样就好了。”老纪的脸色有些阴沉,“过完春节,她还会被送回来的。”

    魏炯无语。短暂的团聚后,还要回到这个寂寞的地方,对那些老人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老纪目送那辆越野车开远,转身面向魏炯:“你怎么来了,放假了吗?”

    没等魏炯回答,他就看到了桌上的健牌烟,顿时大喜。

    “你可真是救星!”老纪迫不及待地摇动轮椅,直奔小木桌而去,“两天前就断粮了,憋死我了。”

    拆开,点燃,深吸两口。老纪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招呼魏炯坐下,同时伸手在衣袋里摸出钱包。

    “拿着。”他递过两百元现金,“另外五十算车费。”

    “我坐公交来的。”魏炯坚持要找给他五十元钱,“我们都约好了,老纪你不能违约。”

    “行。”老纪没有推托,痛快地收下,“怎么,你那小女朋友没来?”

    “那是我同学!”魏炯的脸腾地红了,“你可别乱说。”

    “小姑娘看着很不错嘛。”老纪挤挤眼睛,“你可以考虑考虑。”

    “得得得。”魏炯急忙岔开话题,“手机用得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好用啊,大开眼界。”老纪拿出手机,“对了,今天收到一条短信,我没看明白,正好你帮我瞧瞧。”

    魏炯一看,不觉失笑。这是运营商发来的网络流量提醒信息,内容显示老纪这个手机号码的移动数据流量已经不足2MB了。这也难怪,老纪整天用手机上网,流量消耗当然快。

    他耐心地向老纪解释了一番,又替他购买了新的流量包。老纪琢磨了一下,表示很不服气。

    “这么说来,不管我这个月用不用光这些……什么来着?”

    “流量。”

    “对,流量—月底都清零?”

    “是啊。”

    “这不讲道理嘛。”

    “哈哈,是啊。”魏炯也笑,“听说那几大运营商要改变收费政策。您要是觉得不方便,下次我帮您弄个随身Wi-Fi。”

    这个词又把老纪弄蒙了,搞清楚之后,当即就表示要弄一个。

    “到时欢迎你们来我老纪这里蹭网。”

    两人正聊着,张海生拎着几个塑料袋撞了进来。

    “他妈的累死我了。”张海生看见魏炯,冷着脸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问老纪:“东西给你放哪儿?”

    老纪指指墙角。张海生一边归置东西一边絮叨:“这屋里放不了几天啊,太热,要不给你挂窗台外面吧,留着慢慢吃。”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上去像一份账单。

    “你还得给我七块钱。”他把纸条递给老纪,“快过年了,涨价,那些钱不够。”

    老纪接过纸条,看也没看就揉作一团,扔进床边的纸篓里,直接掏出十元钱递给张海生。

    张海生的脸上见了笑容,利落地把钱揣进衣袋:“你们聊,我忙去了。”

    说罢,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魏炯看看那些塑料袋,里面装的大多是冻鸡、冻鱼之类的食物。

    “你这是要……”

    “快过年了,备点儿年货。”老纪乐呵呵地说道,“一个人也得过个好年。”

    “养老院里不准备年夜饭吗?”

    “嗨,那饭菜,不提也罢。”老纪摆摆手,“手艺都不如我。”

    魏炯听着,心下不免黯然。一个人做年夜饭,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完—恐怕没有比这个更凄凉的事情了。

    “没什么啊。”老纪看懂了他的神色,笑了笑,“这二十多年,我都习惯了。”

    魏炯正想安慰他,就听见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魏炯不想过多刺激老纪,匆匆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老纪倒没有在意,仍是一脸笑意。

    “你妈妈?等着急了吧?”老纪拍拍膝盖,“时候不早了,你小子快回家吧,给你父母带个好。”

    “嗯。”魏炯有些尴尬地起身,拎起背包,“老纪你多照顾自己,除夕的时候……给你拜年。”

    “发微信就行,甭惦记我,老纪我能干着呢。”他脸上的笑容犹在,苦涩的味道却越来越浓,“你好好陪父母,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团圆圆、整整齐齐。”

    一大早,杜成就被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床,揉着眼睛开门,结果呼啦一下子涌进一大堆人。为首的是段洪庆,身后是张震梁、高亮和几个刑警队的小伙子。个个手提肩扛,每个人都不空手。

    杜成还在发愣,段洪庆已经推开他,吆喝着安排大家归置东西。一时间,鱼肉油蛋,米面青菜,足足摆了半客厅。

    杜成总算回过神来:“干吗?你们他妈的要在我家开超市啊?”

    “你少叽叽歪歪的。”段洪庆小心翼翼地绕过一袋水果,递给他一根烟,“春节福利。”

    杜成心知肚明,按照惯例,逢年过节,局里顶多发桶豆油或者十斤鸡蛋。这两年明令严禁国家机关以各种名义发放福利,去年春节连个挂历都没发。这满屋子东西,估计是段洪庆和张震梁他们自掏腰包的结果。

    “多余。”心里虽热,嘴上还是挺硬,“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喝多少?”

    段洪庆嘿嘿笑,没搭理他。

    “师父,这个放哪儿?”张震梁从厨房里捧出一条大鱼,“冰箱里放不下。”

    “阳台。”杜成挽起袖子向厨房走去,“放窗户下面。”

    烧水,泡茶。招呼同事们坐下休息。

    一杯热茶下肚,段洪庆打量着杜成:“气色看着还不错,最近忙什么了?”

    “东跑西颠。”杜成言辞含混,“没干什么正事。”

    段洪庆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没听话,是吧?”

    “听啊。”杜成嬉皮笑脸,“按时服药,好好吃饭,早睡早起。”

    段洪庆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扫视了一下仍在喝茶、抽烟的同事们,转身凑到杜成耳边,低声说道:“你他妈让我省点儿心,行不行?”

    杜成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老段,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段洪庆皱起眉毛,似乎觉得杜成不可理喻:“二十多年了,何苦呢?查清了又怎么样?死的人回不来,活着的人还要受罪。”

    “是啊,死的人回不来。”杜成直视着段洪庆的眼睛,“但我不怕受罪,反正是要死的人。真正怕受罪的人—他们活该。”

    段洪庆移开目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开口说道:“去三亚吧,气候宜人,空气也好。你老哥一个,到哪里都一样。费用你甭担心,局里……”

    “段局,”始终默不作声的张震梁突然开口了,“我师父想干吗就让他干吗吧。”

    段洪庆诧异地抬起头。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惊讶:一贯以踏实肯干、听指挥闻名的张震梁,还是第一次公然顶撞领导。

    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片刻,段洪庆先站起身来,清清嗓子:“行,老杜,你好好休息。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说罢,就抬脚向门口走去。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告辞,都尾随段洪庆而去。张震梁在出门时,低声对杜成说道:“师父,您保重身体。那个案子,我也在查,年后咱爷俩碰一碰。”说罢,他在杜成肩膀上按了按,转身下楼。

    送走客人,杜成关好门,慢慢踱到客厅,看着地上的年货,笑了笑。

    “过年。”他喃喃自语道,“是啊,过年了。”

    他拎起一只大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切成小块的排骨,心中突然萌生了好好做顿饭的念头。

    杜成径直走向厨房,路过五斗柜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相框,大声说道:“嘿!咱们,过年了!”

    对中国人而言,所有的节日里,最为重要的就是春节。尽管年味儿越来越淡,但是在春节里探亲访友却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对于那些无亲可探、无友可访的人而言,春节只是无数个孤单的日子里,最孤单的一个而已。

    1月31日,农历年三十,除夕。

    腊月二十八以后,骆莹开始放假。从那天开始,她用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警告父亲:不许再频繁出门。骆少华很恼火,又苦于无法跟她解释,只能乖乖听话。最开心的是金凤,尽管行动不便,但这样的节日还是要由她来操持。于是,金凤每天开出清单,骆莹去采购,骆少华当司机。

    他很不甘心,却有隐隐的轻松感。相对于日复一日的跟踪而言,采购的活儿简直轻松无比。骆少华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在强撑而已,就算动用公安机关的资源和人力,对一个人的长期监控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的坚持,多半源自于对林国栋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一无所知。然而,在他身心俱疲之时,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大:“他应该改过了吧?看看他,完全是一个温驯的小老头啊。”

    特别是在林国栋采购了电脑之后的第三天,这家伙在家里安装了宽带上网,自此几乎足不出户,除了购物和简单的体育锻炼,每天都宅在家里上网。

    骆少华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愤怒:王八蛋,你凭什么可以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快捷,凭什么活得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拉平了这二十多年的距离?

    第二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竭力融入新的生活,他在努力感受这世界的美好,他在重新了解曾经错过的一切。

    他不想被再次剥夺。他不想死。

    那么,怪兽会长眠不醒吧?

    骆少华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并暗自说服自己可以放个假。

    除夕夜。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骆少华一家开始吃年夜饭。这个所谓“一家”是打了折扣的。向阳一大早就把向春晖接到了父母家过年。这让骆莹很不开心,明明酒量不行,还是和骆少华喝了半斤白酒。结果,一顿饭没吃完,骆莹就吐得不省人事。骆少华一边大骂前女婿的不近情理,一边帮骆莹清理,安排她休息。

    好好的年夜饭弄成了这样,骆少华的心里堵得厉害。金凤倒是不动声色,脸上始终带着恬淡的微笑。一到八点,她就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还不时笑出声来。

    骆少华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金凤正在尽一个女人最大的能力维持这个家在除夕之夜的宁静与欢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老老实实地看电视。

    然而,无论是歌舞,还是相声、小品,都不能让他的心踏踏实实地沉静下来。剥好的花生丢进垃圾桶,骆少华噙着半片花生壳,怔怔地看着沈腾在纠结“扶不扶”。

    金凤已经乐得前仰后合,看看身边沉默的老伴,笑容渐渐止住。她把香烟和打火机推过去,低声说道:“去,抽根烟吧。”

    骆少华一时没反应过来,醒过神来的时候,心里半是歉疚半是感激。

    来到阳台上,眼前是如浩瀚星辰般的万家灯火。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夜晚,也是最似人间的世界。骆少华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蓝色的烟雾融入到窗外更为浓烈的烟火气中。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满足与慵懒,仿佛已是天地间的君王。

    我活着,能感到血液在体内奔涌。我有一个完整的家。虽然老伴身体不好,但每天早上都能摸到她热乎乎的手。虽然女儿离婚,但没有被失败的婚姻击倒。可爱的外孙淘气了点儿,但在一天天长大。

    我不会孤独地生活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会一个人迎接新年的来临。不会一遍遍刷新着网页,咽下简单的饭菜。不会无人祝福,也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骆少华熄掉烟头,脑海里的一个问号越来越清晰。

    他,在干什么?

    魏炯捧着手机,给岳筱慧发出一条拜年的微信。在她的头像下面,就是老纪的。他发出的上一条微信,还是七天前。

    据说,今天养老院会组织留院的老人们聚餐,农历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还会有饺子吃。不过,依老纪的个性,是绝不会凑这个热闹的。此时此刻的他,多半会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慢慢地吃掉自己亲手做的年夜饭。

    想到这里,魏炯觉得有点儿难过。面前摆满茶几的零食、水果和饮料,让他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夜里十一点刚过,父母就开始准备包饺子。和面、拌馅儿,忙碌之余,还不忘扔给魏炯一套新内衣,让他赶紧换上。

    魏炯看看老妈一身大红的衬衣衬裤,暗自好笑:“妈你还挺‘好色’的。”

    “本命年嘛。”老妈双手沾满白面,笑着说道,“图个吉利。”

    “本命年?四十八岁?”

    “你个臭小子,连你妈多大岁数都不知道!”老妈操起擀面杖,作势要揍他,“哼哼,还不算老吧?”

    魏炯笑嘻嘻地躲进卧室,换上新衬衣,脑子里却走了神。

    没记错的话,老纪今年六十岁了,也是本命年。

    转眼就到了午夜,热气腾腾的饺子出了锅。按照传统,魏炯和老爸下楼放鞭炮,迎财神。再上楼的时候,恰好赶上新年钟声敲响。窗外的爆竹声也愈加猛烈,无数焰火在空中绽放,整个城市亮如白昼。春节,达到了最高潮。

    魏炯一家围坐在饭桌前,边吃饺子边彼此祝福。父母健康长寿,儿子学业有成。老妈还加了一句:找个女朋友回来看看。魏炯红着脸抗议,不过最后还是欣然收下了一个大红包。

    吃过饺子,春节联欢晚会也快到了尾声。凌晨一点,爆竹声渐渐平息下来。老爸老妈开始打哈欠,准备进卧室休息。魏炯却开始谋划另一件事。

    等父母睡下,他悄悄地穿好衣服,偷拿了老爸两盒烟,又装了满满一盒饺子,出了门。

    空气寒冽,却并不清新。硝烟味刺鼻,浓重的烟气还没有散去。魏炯踏着满地的鞭炮与焰火的碎屑,脚步匆匆,直奔附近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而去。

    女营业员对深夜购物的顾客并不觉得稀奇,只是他购买的货品让人有点儿惊讶。看着这个小伙子在货架上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套红色的男式衬衣衬裤和袜子。女孩子撇撇嘴,心说这小子忒不长心,估计是把老爸的本命年给忘了。

    路上行人稀少,还在营运的出租车也不多。魏炯足足走出一公里才打到车。上车之后,他心里的兴奋劲儿仍没有消退。几次拿出手机,最后都放了回去。他还没有给老纪发微信拜年,就是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在这个最孤独的夜。

    到敬老院时已是凌晨两点。魏炯下了车,看看灯火通明的院子,心说老纪你可千万别睡下。

    推推门,纹丝不动。魏炯看看两米多高的铁门和院墙,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翻墙入院的想法,硬着头皮去敲门。

    等了快十分钟,才看见保安员一摇三晃地从值班室出来。

    “谁啊,大半夜的。”

    手电光直直地照射在魏炯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光线,闷闷地回了句:“我。”

    “你是谁啊?”保安员显然很不高兴,“这么晚了,干吗啊?”

    魏炯抬起手中的保温饭盒:“送饺子,给……我大爷。”

    “哦。”保安员的怨气丝毫不见减少,“早干吗了,这都几点了?明天再来吧。”

    “别啊,师父。”魏炯急了,“我大老远来的,再说……”

    他突然想起衣袋里的烟,急忙掏出一盒递过去:“您行个方便,大过年的。”

    保安员看看烟盒上的“中华”二字,犹豫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下。

    “等会儿。”

    说罢,他转身走回值班室,从墙上摘下钥匙,又返回铁门前。

    “你们啊,平时多来看看老人。”保安员打开门锁,“这会儿整什么景儿,敬老院又不缺饺子。”

    “谢了啊师父。”魏炯侧身从保安员身边挤过,把烟塞进对方衣袋的同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气。

    “送完饺子就出来啊,别太晚。”

    魏炯嗯嗯地敷衍着,快步向小楼走去。

    穿过一楼正厅,魏炯看到食堂里还亮着灯。一台液晶电视机摆在餐桌正中,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没精打采地看着戏曲节目。一个护工靠在不锈钢餐车边,正在打瞌睡。

    魏炯没有停留,转身向长廊的尽头走去。

    从门底透出的光来看,老纪还没有睡。魏炯推推门,没锁。几乎是一瞬间,大团的烟气涌了出来。

    室内烟雾缭绕,视力可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在小木桌前,老纪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香烟,愣愣地看着他。

    足足五秒钟后,老纪才喊出声来:“你……你怎么来了?”

    魏炯没说话,屏住呼吸,疾步奔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干冷的空气涌进来,搅动着满屋烟雾,顿时清爽了不少。

    “你抽了多少烟啊?”魏炯伸出双手在身边挥动着,“不要命了你!”

    老纪只是呵呵笑着,似乎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摇动轮椅,凑到魏炯身边,上下端详着他,几次想伸出手去拉他,又缩回手来。

    在他和魏炯相识的这段日子里,老纪还是第一次这样手足无措。

    魏炯被烟气呛得直淌眼泪,好不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事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纪那张写满惊喜的脸。

    “嗨,甭看了啊。”魏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吃饭?”

    “嗯?”老纪如梦初醒,“是啊是啊,你吃了没有?”

    他急忙指指小木桌:“来来来,一起吃。”

    老纪的年夜饭不可谓不丰盛,清炖鸡、红烧鱼、猪肉炖粉条、蒜薹炒肉、酸菜炖大骨,还有凉拌菜。只是每样菜都已经彻底凉透,而且几乎没怎么动过。

    魏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以想象老纪是如何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做好了一桌菜,却在举国欢庆的时候,举着筷子,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老纪误会了魏炯的神情,一拍脑门:“你看我,都凉了,怎么吃?”

    他摇动轮椅向门口走去:“食堂应该还有人,我让他们把菜热一下。很快就好……”

    魏炯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不用了,老纪,我给你带了饺子,咱们吃这个。”

    “饺子?”老纪一脸惊讶,“好好好。”

    魏炯打开保温饭盒,揭开盒盖,把冒着热气的饺子捧到他面前。

    “尝尝,我妈的手艺。”

    老纪早已拿好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塞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

    “嗯!”老纪大口吃着饺子,油汁顺着嘴角淌下来,“好吃好吃!”

    “嗨,您慢点儿。”魏炯笑着说道,起身去拿餐巾纸。再转身的时候,他愣住了。

    老纪背对着自己,低着头,双手捧着保温饭盒,肩膀在微微地抽动。

    他在哭。

    在这寂静的夜,在无数人带着祝福进入梦乡的时刻,在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一个孤独的老人,在无声地哭泣。

    顽强、乐观如老纪者,终于被一盒热腾腾的饺子卸掉了全部盔甲。

    等他稍稍平静下来,魏炯才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同时从背后递过一张餐巾纸。

    老纪抖了一下,迅速接过那张纸,在脸上胡乱地擦拭着。

    “哎呀,你看我,吃了一脸,哈哈哈。”老纪的声音中还有一丝哭腔,“太好吃了,谢谢你妈妈啊。”

    魏炯绕到他身前,故意不去看他,慢腾腾地在背包里翻找着,片刻之后,开口问道:“老纪,你今年多大了?”

    “嗯?”老纪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想了想,“六十了。”

    “还好我没记错。”魏炯把那套新内衣和袜子拿出来,扔进他怀里,“快穿上,图个吉利。”

    “你这小子!”老纪眼睛一亮,拿过内衣仔细端详着,嘴里喃喃自语:“是啊,六十……本命年了。”

    魏炯催促道:“来,穿上。”

    老纪欣然从命,费力地脱掉毛衣和衬衫,套上新衬衣。做完这些,他已经气喘吁吁。魏炯上前帮他脱掉裤子,两条枯瘦、苍白的腿露了出来。老纪最初还有些难为情,可是他很快就面色坦然,任由魏炯帮他换好新衬裤。

    几分钟后,老纪从头到脚都被崭新的大红色包裹着,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笑呵呵地看着魏炯。

    魏炯累得满头是汗,心情却很愉快。眼前的老纪红光满面,似乎这小小的房间都亮堂了不少。

    老纪心满意足地伸展着双臂:“真舒坦啊—看,我像不像一个红包?”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老纪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整个人也抖了一下。

    魏炯这才意识到窗户还开着,大股寒风正席卷进来。他拍了一下脑门,急忙跑过去把窗户关上。

    “没冻着吧,老纪?”

    老纪却吸吸鼻子,似乎对室外的空气颇为向往。

    “嘿,小子。”老纪冲他挤挤眼睛,“推我出去走走。”

    走廊里依旧灯火通明,却安静了许多。魏炯推着老纪走过食堂,发现电视机已经关闭,长凳上空空荡荡。

    来到院子里,四下寂静无声,整个养老院都坠入沉睡中。两个人似乎也无心交谈,在红砖甬路上一圈圈地走。

    半夜里起了风,空气中的硝烟味已经被吹散。虽然冷,但是让人觉得很舒服。老纪大口呼吸着,双眼微闭,一脸享受的样子。

    他们所在之处,除了门口投射而出的灯光外,皆是一片黑暗。魏炯不得不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摔着老纪。老纪倒是不以为意,尽管闭着眼睛,还是能在某些地方准确地提醒魏炯。

    “靠左一点儿……对喽。”

    “前面有块砖松了,别绊着。”

    魏炯最初还惊讶于老纪的记忆力,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二十几年中,老纪所有的活动空间就在这个院子里,估计甬道上每一块红砖的形状他都了然于胸了。

    想到这里,他恰好把老纪推到院子门口。看着铁门外安静的街道以及依旧明亮的路灯,魏炯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

    他把轮椅停在铁门前,俯身对老纪轻声说道:“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魏炯就悄无声息地向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里已经熄了灯,刚走到门口,魏炯就听到里面如雷的鼾声。他拉拉门,虚掩,手上暗自用力,很快,一个可容一人经过的缝隙出现在面前。

    满屋酒气。魏炯侧身挤入,感到心脏已经快跳出来。借助窗外照射进来的微光,魏炯看见值班员和衣躺在小床上,双脚垂及地面,早已睡熟。魏炯悄悄地摸向墙边,轻手轻脚地从架子上取下一串钥匙。细微的哗啦声让他屏气凝神,再不敢有所动作。几秒钟后,见值班员毫无醒转的迹象,魏炯把钥匙捏在手心,慢慢地原路退出。

    出了值班室,魏炯才敢松一口气。他迎着老纪惊讶的目光,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铁锁,推着老纪走出院子。

    来到街面上,老纪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全身绷直,双手死死地抓着轮椅扶手。走出一百多米后,他才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四处张望。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个人依次走过小超市、早点铺、理发店、移动通信营业厅、肉店。经过一所小学的时候,老纪让魏炯放慢速度,对着关闭的校门看了很久,还特意过去摸了摸门牌。

    “原来那些孩子的声音来自这里啊。”

    他越来越兴奋,像一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似的,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即使那些商铺和店面都门窗紧闭,仍然让老纪欣喜无比,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没想到。”老纪看着被路灯照亮的街道,“没想到我还能出来。”

    走到这条街的中段,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条横向的外环马路,不时有车辆闪着大灯疾驶而过。老纪看着那更为明亮的所在,手指前方:“去那里。”

    魏炯照做,脚下暗自用力,轮椅飞快地转起来。

    老纪紧紧地抓住轮椅扶手,上身稍稍前倾,口中不断吐出白汽。

    “快点儿!”老纪的声音越来越高,“再快点!”

    汗水已经从魏炯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咬着牙,用力向前推动着轮椅。

    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老纪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上半身已经完全直立起来。最后,那声响变成了沉闷的低吼。

    “跑!”老纪突然变得语气凶狠,不容辩驳,“跑起来!”

    魏炯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纪的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奔跑起来。

    轮椅在街道上剧烈地颠簸着。魏炯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晃动的灯光,剧烈的喘息和老纪的低吼混杂在一起,撕开了寂静的夜空。

    一台轮椅,两个疯子一样的人,终于冲到了这条街的尽头。

    因为速度太快,一直到外环马路的中央,魏炯才勉强把轮椅停下来。老纪似乎还沉浸在飞奔的快感中,依旧挺直上身,死死地盯着前方。

    魏炯的嘴边已是白汽成团,成绺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他看看由远及近的车灯,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拉着轮椅,退回到路边。

    把老纪放到安全的位置之后,魏炯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大喘,感到手臂和双腿都酸痛无比。等他调匀气息,费力地站起身来,才发现老纪已经失去了刚才亢奋的姿态,整个人委顿在轮椅里。

    “老纪?”

    “嗯。”

    “你没事吧?”

    “哦,没事。”老纪缓缓转头,似乎也气力全无,“就这样,挺好的。”

    魏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打扰他为好。于是,他站在老纪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马路。

    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个擦汗的年轻人,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构成了这个大年初一最奇怪的街景。夜归的人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彼此会有一瞬间的凝望。对过客而言,那只是让人疑惑的几秒钟。对老纪而言,那是早已陌生的人间。

    第二十三辆车消失在远处。老纪缓缓开口:“我们,回去吧。”

    归途一路无话。午夜狂奔让两个人都筋疲力尽。老纪也不再对街边的种种充满兴趣,低着头,似乎在打盹,可是偶尔传来的叹息声让魏炯意识到,他还醒着,并且心情欠佳。

    大起之后势必是大落。极度兴奋的代价就是无尽的空虚,更何况,老纪终究要回到那囚笼般的小院子里。

    魏炯则在担心一时冲动之后,该怎样跟那个值班员交代。眼看距离养老院越来越近,他开始在心里暗自祈祷值班员还在沉睡中。

    刚刚走过小超市,就看到了养老院里的灯火。令人奇怪的是,院子里不再寂静一片,而是有了隐隐的喧闹声,而那灯火也忽明忽暗,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魏炯越发觉得疑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走到养老院门口,眼前的一幕就让他惊呆了。

    三层小楼的大多数窗户都打开了,老人们把头探出窗外,看着院子里正在燃放的一堆焰火。哄笑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绕着焰火堆,咯咯笑着躲避值班员。她手里的两根烟花正迸射着耀眼的火花。

    值班员已经气急败坏:“你是哪儿的,怎么进来的?!”

    魏炯扶着轮椅,和老纪目瞪口呆地看着不停追逐的两个人。

    女孩恰好转到门前,一头黑发披散在肩膀上。

    她停了下来。

    “魏炯,老纪。”岳筱慧的笑脸被烟花映得火红一片,“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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