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新秋,薛涛独自漫步在浣花溪上。荷花将凋,红衰翠盛,不觉又是黄昏。三三两两的白鹭早看惯这个孤独的红色身影,兀自在水田间踱步或低飞。
采莲舟上传来娇美的歌声,橹间翻飞着少女的衣袂。歌词听不清楚,大约是思念情郎。忽然溪流上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大笑,歌声被打断了,原来采莲女们捞着了条大鱼。
薛涛微笑听着,无喜无悲,又独自归去。
书房案上又堆满了名帖和书信。薛涛先煎茶慢慢饮着,再翻出要紧的拆开看。
段文昌深红洒金的信封露出。薛涛抽出信笺读,原来他已经得授翰林学士,并升任祠部郎中,获赐绯色官衣。
多年未见,薛涛想象他穿绯的模样,却有些想象不出。
段文昌写道:“淮西之役,朝廷终是赢了,随即取消淮西建制,划归临近三镇治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被迫将两个儿子送来长安作人质,并将二州交给横海节度使管辖。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献出沂、密、海三州,却又反悔。王师兵临城下,他被自己的兵马使杀死。
此刻纵观大唐天下,藩镇节度使皆由朝廷派遣,天子号令四海,已经无有不从。国库充实,地方平靖,生民蕃息,甚好。
你每日仍是制笺吗?我收集了很多,都是珍品。珍重。”段文昌最后说。
薛涛掩上信封。元和中兴,终是成功了。
只是一心要缔造它的人,已经看不见。
又过了两载,元和十五年二月新春,中兴之帝宪宗李纯在服药求长生时驾崩。穆宗李恒登基。
段文昌被新帝召入思政殿以备顾问,不久便被拜为宰相,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只是拜相不到一年时间,他就辞去了相位。
这一年的长安,也实在太纷扰。首先,宪宗虽曾服用金石之药,但那药却并不致命。大明宫中和殿那个春寒深深的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确知。
其次,沣王李恽也随父皇在宫中暴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他是宪宗割舍不下、朝臣最看好的储君呢?
穆宗李恒由宦官王守澄、陈弘志等拥立。这位年轻天子,最爱的是建造宫室,宴乐击球。
也是在这一年,朝廷内朋党之争爆发。
于是长庆元年二月,锦江畔杏花天影里,西川又迎来新的主人。新主其实是旧人——曾经的西川校书郎,段文昌。
薛涛受文友之邀,也在江畔恭迎新节度使。新节度使的仪仗极盛美,碧玉双幢,褒衣大盖,文官、军健、侍从、婢女浩浩****。
第二天,段节度使见百官毕,因新春和畅,有人提议就近登武担山聚宴。段文昌允了。
待席开,有年轻文官笑问:“薛校书怎么不见?每届节度使驾临,都会请她谈谈蜀地之事。”
见新节度使垂目似乎想着什么,那年轻文官又问:“段相国难道不知道她?薛校书是名满蜀中的才女啊。当年武相国……”
“我知道她。”段文昌微笑。
一位西川旧幕僚站起揖道:“下官便去请。”
薛涛昨日在江畔受了风寒,有些咳嗽,正倚在纸窗下看红笺的成色。见节度府的幕僚拿着段文昌的名帖前来,便含笑说:“我今日不便,替我婉谢段相国吧。”
“这……”幕僚迟疑。
薛涛研墨拂笺,提笔写下:
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
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恨东风。
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
她将那松花笺折起交给幕僚:“你将这个呈给段相国,他必不会责怪。”
薛涛的诗笺送到段文昌手中时,正是初春的黄昏时分。风起了有些凉,奴子们张起深紫的帷帐。杏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在纸笺上。
段文昌看向不远处,武担山在落日中的起伏里,分明还留存着他们年少的身影。当时因为薛涛需上值不大自由,他和韦臧孙常在黄昏时带她来此放风,可以在宵禁前赶回牙城。
这位于成都城内的武担山并不高,传说武都有一郎君化为女子,蜀王纳其为妃,但不久妃子便病故了。蜀王不能忘情,便命士卒就近担土为山,埋葬爱妃。山中一面大石光洁如镜,人称石镜的,据说就是那蜀王的送葬之物。
段文昌走到石镜前。二十年光阴流逝,镜中的人,面貌早已改变。
“相国请了她,但她没去?”节度府内宅枝烛下,武德柔笑问。鸾镜中映出她贵妇人雍容的面貌。比起少女时期,她凝重丰腴了些,衣饰重彩,越发显得华艳。
傅姆已经是老妪,坐在花凳上督着婢子制益母桃花粉:“正是,”她脸上的肉褶软垂下来,“虽说已是四十岁的人,但不曾生养,听闻还和二十八九一样。又有个才女的嘉名。”
傅姆支开婢子们,又压低声音道:“这些年,相国的信可是没断过。你再看他收集的那些薛涛诗、薛涛笺,等闲不许人碰一碰!不能不妨。”
武德柔笑得更厉害了:“姆姆一辈子心里只有这些驭夫术。”
傅姆果然不悦:“你从来心大,不听我的。如今府上那么多乐伎,你也不管,迟早……”
武德柔仍笑:“我早明白了,那不过是男子的常情。”她的脸渐渐端凝起来,“我是大唐宰相之女,女皇之曾孙,这些莺莺燕燕,如何入我的眼?又哪里入得了相国的眼。倒是薛涛,还值得我费点心思。”
她扬声叫婢女:“小郎君呢?”
刚候到门外的婢子忙又回来躬身笑答:“夫人,小郎君嫌府中紧窄,往龙华山别墅打猎去了。”
“给他送个信,叫他回来。”
清晨,薛涛习惯地往浣花溪漫步一会。刚回到锦浦里,就见许多年轻健壮、鲜衣怒马的牙军守在自家门前,看起来都是些官家子弟。小蛮迎上来吃吃笑道:“好俊俏的小郎君!阿姊快进去看。”
薛涛诧异,推门进去,只见庭院中央花树下,果然立着个十二三岁、玉树临风的少年。他身着猎装,青袍紫裾,神情像个小大人,正傲慢地四下打量。
薛涛微笑一礼:“段公子。”
段文昌之子段成式微微一怔,也一揖道:“薛娘子。”他想想问:“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父亲。”薛涛不禁微笑,这才是“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勒金鞍紫绡裾”啊。
段成式“哦”了一声:“我是代母亲送礼来的。”奴子奉上四样宫缎。
薛涛回赠以蜀绣,又专赠段成式一套新书、四支紫毫并四柄贡墨、一幅书法、一份薛涛笺。
段成式揖谢过,看看北窗下阴干纸笺的木板器具,扬眉问:“蜀川笺纸彩云初,我父亲在长安时,每每四处寻访蜀地的‘薛涛笺’。这笺果然是你做的?”
薛涛笑点点头:“果然是我做的。”
段成式于是叫奴子也呈上一叠纸笺:“我自小在家见多了你制的薛涛笺,便也自创了一种笺,叫做‘云蓝纸’。做法也不难:要在初秋的时候,采集木槿花提取浅蓝染液,让它在纸面上流动。心若静,它便会自然留下蓝色云样图案。如此一百页中,能挑出一两页寒烟澹澹、别有意境的,就是了。薛娘子以为如何?”
薛涛接过,细看看笑道:“很美的纸笺,可以用来写王维诗。”
段成式听了高兴道:“正是。你虽是女流,但书有王羲之气,画有王宰风,又能自成一格,雄浑秀丽,确实难得。”
薛涛微笑:“可见女子未必不如丈夫。”
段成式思索一下道:“也是。只可惜我年纪尚小。假以时日,我必也会如你一般,名扬天下。”
“自然,自然。”薛涛抿嘴笑答。
正说着,两队侍卫列入,段文昌走进庭中。他先看到薛涛,她罗衣窄袖,月陂霞裙,在花树下,隔了一轮时光,依旧宛然如画。
“父亲。”段成式忙过来一礼。
薛涛看着段文昌,满面含笑道:“相国降临,有失远迎。”
段文昌紫袍玉带,慢慢走近,先对段成式道:“你可恭称薛校书一声薛姑母。”
段成式微怔了一下,向薛涛大礼拜道:“薛姑母。”
薛涛忙接着,段文昌又道:“回去陪陪你母亲罢,不要在外面游猎。”
段成式答应,带领那群子弟牙军登马而去。
段文昌示意,侍卫纷纷退出庭院,一时庭中只剩下阳光和风,小桃枝静静绽放。
沉默里,薛涛先启口笑说:“贤侄如芝兰玉树。”然后请段文昌在廊下蒲团上坐。
段文昌看她用火箸拨开雪白的灰,预备煎茶。那姿态十分熟悉,他恍惚想起当年在松州,自己用玉簪在寒灰上写下的诺言:“待西川平宁之日……”
茶熟了,袅袅清香将他拉回这朴雅小院,依旧蜀中春寒。
“这些年——”薛涛启口。
“你都好么?”两人同时道,然后又都笑了。
“我很好。”薛涛含笑答,“每日制笺,作诗,会友,宴乐。还算自在。”
段文昌不着痕迹地再次打量这庭院,太寒素了,与当年的节度府无法可比,但她却说自在。这就是薛涛啊,在松州用着臭墨烟煤时,她似乎也自有活泼生意。
“我在长安看到你与刘禹锡酬和的诗篇。那首《谒巫山庙》,人皆谓刘不及薛。”他微笑说。
“刘宾客和诗谦逊而已。”薛涛笑道。
茶镬中水又沸了。
“相国请。”薛涛笑将茶汤倾入段文昌的瓷盏。
段文昌看着那素瓷半自嘲道:“我以为在这里,还能听到一声墨卿。”
薛涛扬眉道:“墨卿。”这两个字出口,她不禁微笑,少年情事,又在眼前。
段文昌也就笑了。“你一点儿也没变。”
薛涛笑道:“怎么可能?老的多了。”
但在段文昌看来,她只是有些疲倦。他看向庭院,菖蒲新抽嫩芽,鸟雀在花树间欢闹。“蜀中……依旧安逸啊。”
“新帝已登基一年,长安不安吗?”薛涛不禁问。
段文昌静默了一瞬,道:“新帝?当然是宦官们选出来,然后支使着用的好皇帝了。不然,王守澄、陈弘志、梁守谦这些内官,也不会为了他弑君。”
“弑君”两个字,段文昌说得极轻。素瓷茶盏当啷从薛涛手中跌下,落在几案上。
“你说宪宗是被某个宦官暗……”
“就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段文昌低沉道。
“宦官竟胆大至此?皇室竟然虚弱至此!中兴方至——”薛涛忧心高声,停停又轻问:“你站在朝臣这一边与宦官对抗,所以辞去了相位吗?”
“我不站在哪一边。”段文昌微苦地一笑,“宦官,党争,都一样是夺权而已。当然,宦官专权更糟糕些,因为他们会豢养无用的君王、排斥贤良,好稳固自己的权力,最后弄得满盘皆输,误国误民。”
“就像东汉。”两人一起说,然后又一同沉默下来。
风来,桃花乱落一阵红雨。
“去游湖吧。”段文昌忽然微笑说,“回到西川,还没有去过摩诃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