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江陵时是个雨天,远远的,薛涛便看到长亭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渐渐复苏过来般,狂擂如鼓。
元稹伸手扶她上岸,薛涛唇角含笑,眼中含光,人经跋涉,却是有些憔悴。
她看微之,也有些憔悴,心不禁酸软地往下一陷。
到了元稹的居所,近乎简陋。竹窗木榻,书画横床,一个小书僮在廊庑正煎茶,无奈天阴柴湿,青烟滚滚,狼狈地直咳嗽。
小蛮忙去帮忙。薛涛心中不忍,却笑指床说:“这真是‘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了。”
说得元稹不禁笑了。
一灯如豆的夜晚,雨声淅沥里,两人相拥而眠。
尽管在异域他乡,尽管是谪居贬所,彼此却都感到了短暂的幸福安宁。
“去年梓州一别,我心里真怕和你只是一段巫山云雨,天晴了,人便散了,哪里还真有再相见的时候?”薛涛紧紧抱住元稹,“没想到,还有此时此刻。”
“这话多傻。”元稹道,“有情便是有缘,总会相聚。”
夜渐深,雨停了,林稍仍在滴沥。
元稹问:“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该累了,怎么不睡?”
“走了这么远的路,好不容易走到你跟前,我不舍得睡。”在他怀中薛涛闭着眼说。她要细细品味发自深心的熨帖和甜蜜,她已经等了太久,久得感到青春都结束了。
“傻话。”元稹抚她的头发,迟疑道:“去年我刚到洛阳,便收到长安来信,发妻病逝……”
薛涛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她将他抱得更紧些:“我懂得。”
元稹也回抱她。
江陵是古楚郢都所在地,南临长江,北依汉水,在唐代,也算是一座都会。元稹作为士曹参军,只在荆南节度府军幕下做些文书工作。
他矫矫不群,自觉幕府没有可谈之人,工作又无可作为,就叫日子一天天闲**过去。
一日从幕府归来,薛涛迎上去笑道:“微之,酒好了。”
元稹进门,只见庭院清洁,中央铺了毯子,摆着果馔,一股清芬拂面。
“**酒,”薛涛指一壶,又指另外一壶,“茱萸酒。”
元稹换过轻袍,过来在毯上倚坐,一手撑地,一手直接执壶畅饮。喝了两大口酒,他对薛涛自嘲笑道:“九日茱萸熟,插鬓伤早白。洪度,我看我有白发了吗?”
薛涛看着他英俊而略带颓废的脸庞,温柔地说:“没有。”
“快了!”元稹又对壶痛饮,“我,元稹,大概就要在这小小江城沉沦一生!”
“不会的!”薛涛忙说。“今日,我陪你喝酒。”
喝到近黄昏,元稹大醉,薛涛也大醉,空气里全是**茱萸清苦的香。
书僮来扶元稹,小蛮来扶薛涛,薛涛一把推开她,复又枕回元稹胸膛,举起酒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元稹本躺在猩红折枝花毯上,一听猛坐起来:“弄扁舟!走!什么江陵府士曹参军,我不干了!我们现在就买舟东上,回长安!”
薛涛立刻站起来:“走!我跟你回长安!”
两人摇摇晃晃便往外走,书僮和小蛮拉不住,只得随他们去了。
一叶扁舟,往江河的最宽阔处去,往夕阳去。
两人又笑又喊,化作一双剪影。
眼见天黑,船夫将船泊岸,向窄窄的船舱里喊叫:“郎君!娘子!快回去罢,马上就要宵禁!”
船舱里两人全睡熟了。船夫看看天色,把缆绳系在柳树上兀自走开。“男子撒酒疯游江的不少,头一回看见女子这样。”他摇头说。
一觉酒醒,月色波光,在耳边轻漱。两人起来看看周围,先是一惊,然后不禁大笑。
“幸亏这船夫还将船系了!不然漂到无人处可怎么好。”元稹扶薛涛上岸,笑着说。
“明明记得在江心看夕阳的,怎么到了这里。”薛涛高兴地笑,“感觉漂到太阳里去了。”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我们到江边长亭里,等着看日出吧。”
“好。”
可惜江上水雾弥漫,待看见朝阳已经满天金光。这日正是重阳,幕府休沐。回屋元稹又睡了,醒来薛涛已整理出书房,拉他来看:“我近来四处买书,好在江陵虽不繁华,但西控巴蜀,南通湘粤,交通极是发达,想要的都买到了。”
面对书籍磊磊,她将他按在斜榻上坐下,美目清扬:“今天虽不登高,但可在书中一览众山小。”
元稹点点头。
“微之,”薛涛挨元稹坐下:“宦海风波,有落就有起,人生的空闲才是最难得的。不如将这段闲时光过好,养精蓄锐,再图将来。”
元稹吸口气强自振奋:“你说的是。朝中的裴垍裴丞相算我半个恩师,他前日还来信说,叫我韬光养晦,等候东山再起。”
薛涛笑点头:“微之你一向诗作甚多,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更颇受诗坛看重。如今趁着空闲,把你们的诗集编纂出来,不也很好吗?”
元稹不禁心头一畅:“你说的是。那些小人,真以为把我排挤到这儿,我元稹就无可作为了?”
是夜,元稹在灯下录旧诗,薛涛将一杯清水放在他案头,着手替他整理目录:“红袖添香夜读书我可以,洗手作羹汤我却不会。刚才在厨房转了半日,火也没点着。”
元稹不禁笑,举起杯子敬敬她:“佳人相伴,清水足矣。”
江陵的冬天又湿又冷,薛涛手上的冻疮全犯了。
但她兴致仍高,初雪这日,便邀元稹去江上看雪。回来两人披着被子围炉饮酒去寒,你一杯,我一杯,薛涛剥开一只橙子,满屋子甜香,也是你一瓣,我一瓣。这江陵冷得何其好!窗外的雪也下得何其妙,酒是千杯不醉。
“明日我们再去山间寻梅,最好带上弓箭,还可以猎狐。”薛涛醉眼朦胧,高兴地说。
元稹也来了兴致:“好,让你看看我的箭法。”
待寻梅猎狐归来,他的襕袍下截、她的裙角和披风都被雪水浸湿了。
薛涛进屋换了干衣出来,却见元稹仍然站在庭中,小书僮懵懂地呆立一边,雪又纷纷扬扬下了。
薛涛看向元稹手中的信:“长安来的吗?”
欢乐已从元稹面上摘去,换做深深的阴郁与失落。他的声音在雪中很空:“白居易的信。”
薛涛鞋也顾不得穿,只着锦袜奔向他,拿过信看。雪花簌簌扑在信笺上。
原来就在他们安心等候将来的时候,长安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原河南尹房式被擢升为宣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并充宣歙池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第二,是宰相裴垍中风,转任兵部尚书,再贬为太子宾客。
薛涛感到雪地刀锋般的冷意透过薄薄锦袜,直抵心底。
太不公了!!御史按律弹劾有罪官员,结果御史被贬,官员反而升迁。这不啻为当众扇在元稹脸上的耳光!比宦官仇士良的侮辱更甚!
而唯一看重元稹、肯帮助元稹的在朝权贵裴垍,又永远失去了权柄。
她捏紧信笺看向元稹,元稹的肩头垮了。
雪绵绵下着。薛涛怜悯地握住他的手,但元稹似乎并无知觉。
在沉闷、颓丧和酒杯里,他们度过了新年。
薛涛推开窗深深呼吸一口初春的空气,感到终于从凛冬的爪牙里挣脱。她回身叫元稹:“微之快来看,树叶发新芽了。”
帷帐低垂,元稹宿醉仍旧未醒。
小书僮推门进来递上名帖,薛涛接过一看,搴起帷帐推醒元稹:“新任江陵尹、荆南节度使有请。你猜是谁?”
元稹睁眼看她一眼又闭上:“谁啊?”
“严绶。我到东川,不就是他写信相邀的吗?”
元稹猛地翻身坐起:“是他?”
元稹心内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严绶为人,荒唐懦弱,但这样的人也高升了,还成为自己的上司。
薛涛看他的脸色:“你去吗?”
“去吧。”元稹起来栉沐。
荆南藩镇一向安顺,节度府比西川节度府的规制要小得多,庭院也局促。
薛涛伴元稹在一树将开的李花下站了片刻,严绶便与一位中官同从堂内迎出来:“元大才子!”
元稹回礼。
那位中官身量不高五官精秀,年纪也甚轻,态度却颇贵重威严,上下打量元稹道:“今日一见,元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仪容美丈夫啊。”
严绶笑道:“此乃圣上亲授的荆南监军,崔潭峻。”
元稹面色有些勉强,还是微微一礼:“监军。”
崔潭峻并不介意,反而上前亲请元稹入席。
众人刚端上酒杯,一位幕僚来说:“徐参军求见。”
严绶忙道:“没见崔监军正见客吗?有事明日再来。”又笑对崔潭峻说:“又是军费的事。此事我全听监军的,监军说怎样行,就怎样行。”
薛涛不禁大诧异。
严绶又对元稹解释般道:“藩镇之治,权在朝廷。监军所传的才是天子的真意。”
崔潭峻倨傲地点点头:“正是。我与天子一同在宫中长大,天子的意思,也只有我能窥得一二。”
严绶笑道:“是,是。”
崔潭峻看元稹抿唇不语,一笑道:“这天下,我最喜一个人的诗,就是元才子的诗。绮靡美丽,是我中兴之世应有的风范。”
元稹不禁抬眼,崔潭峻继续笑道:“我能求一墨宝么?”
严绶忙叫笔墨,薛涛心内紧张,元稹僵了一会,提笔胡乱写了一首旧诗。崔潭峻却如获至宝,连连赞叹。
“元参军,”崔潭峻看着元稹微笑,“参军这样的才华,难道就荒废在这荆蛮之地吗?不如让我替参军在圣上面前说两句罢。”
不待元稹张口,严绶先笑道:“那我先替元兄谢过监军!”
酒过三巡,严绶偷偷笑道:“元稹啊元稹,不但有贵人相助,还有美人相陪。”他看看薛涛,席间他已经看了她好几次,“你们这是,好事将近了吗?”
元稹苦笑:“我沉沦在此,哪有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