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薛涛踏入成都,冷雨如无数银针静静落下,冰冻的空气里有微微的焦味。她感觉这片土地和她一样劫后余生。
寂静中,车马辚辚进入牙城。节度府倒还整肃,越过粉墙,能看到有奴子在清扫屋檐,一一卸下那些逾制的鸱尾。薛涛搴起窗帘看着,随行的军健笑道:“听说新节度使还没等入主府中,先急着嫁了女儿。”
“哦。”
“嫁的是成都人士,姓段。”
“姓段?哪个段?”薛涛不由在脑中搜索蜀中段姓高门大族。
“段……范阳段氏。”军健想想说。
薛涛微笑,只听说过范阳卢氏,哪有范阳段氏。
乐营空****的,衣箱倒扣在路面上,旧舞衣撇在池塘。一只断弦的琵琶从屋檐上慢慢滑落,摔到地上嘭得裂了,那声音便在庭园堂屋间久久回**。
玉梨院里,薛涛先前居住的小庭院也是花木狼藉。她快步上阶推开版门,幔帐乱垂,箱笼倾覆,衣服首饰珠宝古董早已**然无存。打开书橱,里面的字画书籍竟也一页都没留下。薛涛抚额,扶着床头慢慢坐下。
小蛮进来放下包袱抱怨:“早知成都成了这样,我不赖着跟来了。”她满屋子转一圈,“连个管事的都知都没?”
“啊啊,”过了没一会,小蛮忽然尖叫着逃过来抱住薛涛胳膊,颤颤指外面,“死人,有死人!”
薛涛吃惊,起身到窗前一看。
“高妪?”她奔出门扶起躺在墙根的高妪。
高妪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艳丽而脏破的舞裙,打个大嗝慢慢坐起来。
“谁啊?”
小蛮捏住鼻子摆摆手:“原来是个酒鬼,跑来这里挺尸,好大的气味。”
“是我啊,薛涛。”薛涛扶住她说。
“薛涛?”高妪使劲睁开眼,“你竟还活着?”
“其他人呢?霄娘呢?”
“都被掠走啦。玉叶,梅川……活着的都掠走啦。霄娘把她女儿五云藏在假山里,却被那兵发现,砍了一条胳膊,母女一起关着拉往邠州啦。”高妪慢慢顺墙根溜下去,又睡着了。
天色渐黄昏,薛涛点上残烛,没有风,寂静里只有雨丝落在屋檐上的轻微淅沥声。小蛮横在**睡熟了。
咚咚,薛涛起身开门,门外赫然放着一只大楠木箱。一个奴子朝她礼道:“薛娘子。”
他将楠木箱小心挪到屋内地上,气也不喘立刻背书一样说:“段校书说抱歉来迟了,财宝已被洗劫一空,只救下书画书籍。好在他知道,这才是娘子真正最看重的东西。”
说完擦擦汗,长吐一口气。
薛涛忙掀开雕镂温雅的箱盖,一眼先看到那幅冯承素双钩填墨《兰亭序》,一点也没受损。
她喜地抬头道:“替我谢谢段校书,他近来可好?”
奴子诧异道:“郎君还会不好?”
薛涛不禁莞尔,给他几个钱让他走了,回身整理箱子。
冯承素的双钩填墨《兰亭序》,王宰的《烟雨琴丝竹图》,绛真赠她的《毛诗传笺》,她编纂的诗集……还有数百种书,以及笔墨纸砚。薛涛仅仅闻着那纸页发出的久违而熟悉的墨香,都如坐春风。空城般寂静的成都,冰冷的除夕,霄娘的噩耗,一时都远了,她的心终于得到片刻休憩。
理到最后,箱底有一封信。
洒金信封上是段文昌潇洒的手书,“洪度女史清启”。薛涛不禁笑了,信封沉甸甸的,一打开,一只紫玉钗落了出来。
薛涛借着晦暗的烛光细看,原来是早年她赠给他赎马的那支玉钗。薛涛忙抽出信笺,洁白的玉茧纸散发着绝细毫毛样的微光,上面却没有一个字。
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这个墨卿,打什么哑谜!
“阿姊的季郎送来的?”
薛涛回头:“吓我一跳,什么季郎?又在胡说。”
小蛮揉揉眼睛打个呵欠:“我可不傻。”
节度府度过了一个安静朴素的春节,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这日,才有个面生的乐官来安排乐伎侍奉之事。按规矩,节度府正月十六便要官司更张,正式办理公务了。
十六日清晨,薛涛洗漱换过值服,早早往节度府大堂等候。一进大堂,灰突突的,不禁感叹高崇文真乃神人,除了墙上揭不走的厅壁记,画幅巨阔的王宰《蜀道图》,别说各色古董摆件,连两列金涂银枝的大烛台都被他带走了。薛涛叹口气。
不一会儿,零零散散七八位小乐伎也来了,都是临时从遂州、嘉州征来的,不甚知道规矩,手足无措地四下打量。
薛涛只得先到耳房笼炭,煎水,想取些白檀沉水焚上,竟都没有。便又返回大堂主案上点燃烛台,铺纸研墨,正忙着,听见有脚步声自侧门传来。
她放下墨锭,垂手侍立一旁。
武元衡穿着公服,戴进贤冠,在主位上坐下。在他温和修雅的气质笼罩下,藩帅紫色异文袍上的鹘衔绶带花纹都变得文质彬彬。几个官员在阶下行礼,武元衡笑道:“我大概来早了,才你们几个。”
书僮在旁小声提醒:“相国,离早会还有小半个时辰呢。”说着发现茶水、笔墨、纸张都已备好,有些诧异。
武元衡这时看到了薛涛,略一打量,便微笑道:“你就是薛涛?”
薛涛连忙走上前大拜:“正是婢子。节度使将我从边城接回成都,大恩无以为报。”
武元衡道:“举手之劳,只当谢你赠诗的谢礼。”
薛涛深怀感激,称不敢当,再次大拜,然后退后肃立一旁。
阶下官员渐渐来齐,礼官领着统一行礼。
武元衡受过礼,便道:“年前圣上来书,说自从西川平靖,刘辟被诛,藩镇各个惕息,都请求入朝觐见,以示忠顺。镇海节度使李锜亦不自安,也求入朝,圣上便恩许了,还遣中使至京口慰抚,不料李锜屡迁行期,从夏天一直拖到岁暮。如今又上表称疾,说去不了长安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薛涛不禁看武元衡一眼,只见他优容端坐,神情自若。
“你们觉得,此事圣上当如何处置?”他说。
堂中静了片刻,一位西川旧幕僚便揣度着武节度使的心思说:“李锜坐拥十万骑兵,为人鲁莽傲慢,惹急了,说不定就与朝廷兵戈相见。节度使可以劝说天子以宽大为怀,如此一来,不但天子心安神宁,那镇海节度使李锜也会记得您给他的面子,将来西川行事,就多一份助力。”
武元衡听了淡淡道:“李锜不是高崇文,有帮圣上扫平西川之功,我倒不必给他面子。”
另一文官踌躇道:“要说面子,这李锜也太不给天子面子。”
那西川幕僚刚听了武元衡的话不敢发作,此刻立即冷笑驳道:“天子年轻,跟当年德宗皇帝刚即位时一样,对藩镇恶之入骨。若真为帝王的面子掀起战事,弄得生灵涂炭,赢了也有悖天命。要是败了,更长藩镇的志气,德宗皇帝便是前车之鉴。”
文官不禁道:“帝王颜面就是朝廷的颜面,藩镇节度使把长安大明宫当成自家庭院,想进则进,不想进就不进,成何体统?”
一时几个文官幕僚分为两派,纷纷争论起来。
“得了得了,”一位腰圆膀阔的武将忽然嘟囔,“这跟西川有毬关系?”
他出列朝武元衡一拱手:“末将从巂州来,大年初五就出发,冬雨里连泥带水走了十天,就为跟新节度使说说军费的事。武节度使既然已从长安来了成都,就不再是天子的宰相,而是西川的节度使,当像韦太师一样以西川利益为重。若整日还口里不离长安,那咱就回去了。”
武元衡带来的长安幕僚不禁呵斥:“不得无礼。”
武元衡摆摆手,淡淡道:“不妨,只是将军恐怕忘了,西川是唐土的一部分,蜀人都是大唐天子的子民,你也是朝廷的官员。”
那武将低头咕哝:“咱可没吃过天子的俸禄,都是西川水米养的兵。”
武元衡理理冠冕,清楚道:“现在我便说说西川的事宜。三年内,我要做三件事,一是厉行节约,恢复经济。这节约分两路去行,一路是裁剪公务花费,从我这里裁起,一切从简,务以便人;第二路是削减军备。”
此言一出,底下武官们立刻吵嚷起来,薛涛微微蹙眉。
武元衡兀自饮茶,等他们平息些,便继续道:“我来西川的第二件事,是稳固边防,韦太师画下的版图,我要守住。”
说完第二件,武元衡啜一口茶,又说道:“第三件事,奖掖后进。凡西川官员,无论出身,不分文武,凡有治国之能者,都能自荐。”
稳固边防,武官们纷纷冷笑。
武元衡置之不理,开始就西川当前最迫切的春农、水利、赋税等问题的挨个叫相关官员上前议事,并一项一项解决,当场签发公文。
薛涛铺纸研墨,钤章封印,忙碌碌便到了中午。诸官员就在堂中用饭,餐点着实简素,米粥汤饼,一盘酸浆胡芹,一盘冬笋而已。
不等官员抱怨,管供奉的职事官先起来作揖道:“高将军连商户的米都不曾给成都留下一粒,这是周边郡县借来的,请节度使、各位官员且先将就用罢。”
薛涛在丹墀上看着,回思当年绮丽盛宴,真如隔世。她再看武元衡,竟神色平静地用木匙舀着面前能照见人影的米粥,那样子仍然温雅从容,薛涛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