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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女史薛涛传 正文 十二、流云散(1)

所属书籍: 大唐女史薛涛传

    绛真的离开,像抽走了节度府最温柔的一抹底色。

    秋天来得迅猛而肃杀,紧接着就是连绵阴雨。薛涛面对深幽的大堂,听见雨水落在屋顶,流向鸱尾,注进檐下的水沟,最终打着小旋儿洄洄涌出牙城。

    刘辟虚高的声音在丹墀下滔滔不绝,谈论今年西川的税负与军队供给,时不时挥舞一下手臂。人们说,他是下任支度副使的人选之一。

    重阳节又要到了,薛涛立在丹墀上想,韦皋已经说了登青城山祭祀,要她也去。然后一定又要设宴,然后歌舞,然后作诗。

    文官幕僚们又要为川主的高雅爱好搜索枯肠,吟哦出应景而无聊的诗句。薛涛现在不作了,但要将别人的诗誊写编纂成集,好“成千古风流雅事”。

    她抬手理理裙幅,感到一丝疲惫。因为在各类场合的频繁露面,小到乐伎、大到官员又都对“韦令孔雀”热情起来。前日,连凤鸣都差人送来将军府秘制的蜜饯。十二种蜜饯分别盛在梅、兰、菊、水仙、木樨、桃、杏等十二种花纹的鎏金银碗里,薛涛没兴致吃,将蜜饯散给小乐伎们后,把精贵的盛器都退了回去。

    这年重阳的祭山礼格外长,节度府人等已整整在青城山上住了三天。各类仪式薛涛都无资格参加,倒偷得浮生几日闲,天天满山乱逛。到了第四日下午,她正在天师洞下的亭子里和几位道士喝茶谈天,琪奴进来道:“节度使来了。”

    薛涛和道长们忙迎出去。

    韦皋见亭阁矗立在苍崖立壁间,窗子框出一面面层峦叠翠,真正天然图画,便笑道:“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

    众随从都笑了,薛涛忙一礼微笑道:“节度使还记得。”

    “我记得王宰老儿被你这诗气坏了。”韦皋说。众人又都笑,薛涛也低头微笑。

    韦皋接着问:“这次可逛够了?”

    薛涛微怔了怔,说:“够了,多谢节度使。”

    韦皋没答话,只是看向窗外。祭礼的香烟浓重,从建福宫那边飘过来,散在四处,显得山色更加缥缈。忽有一群丹鹤摇摇飞过,纷纷落到悬崖伸出的横石上,像数堆冰雪。

    薛涛忍不住睁大眼伸长脖颈去看,却发觉韦皋正看着自己,忙敛色说:“鹤舞长寿,是祥瑞呢。”

    见她脸上久违的生动神情转瞬即逝,韦皋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已经老到人人祝我长寿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收了笑。薛涛不作声,韦皋自己却笑了,伸手揽过她的肩:“出来走走好,人就活泛了。”

    琪奴、幕僚、道长、书僮们悄悄退下。薛涛有些勉强地笑道:“多谢您带我出来。”

    韦皋没说话,沉重的手掌抚上她的头,指头缓缓摸那漆黑到几乎泛着青色幽光的蝉鬓:“少年人,”他在她头顶轻声喟叹,“是不觉得自己年少的,现在只该尽情欢乐,将来当你回头想,现在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薛涛定定地不动也不说话,韦皋又叹道:“还在为那个裴……裴……”

    “绛真。”薛涛说。

    “哦,裴绛真,不高兴么?”

    “没有的。”薛涛答。

    韦皋便不说话了,下巴靠到她头发上,闻到郁金油甜郁的香气。薛涛觉得很沉,头往旁边偏了偏,找话来说:“今年的祭祀怎么比往年隆重?”

    韦皋微笑道:“人老了,便开始重视鬼神。”

    薛涛不由苦笑:“您还记着我说了祝寿的话呢?不然我赔个礼?”

    韦皋松开她笑道:“罚你给我煎茶吧。”

    “这里没有好茶。”薛涛欲叫琪奴拿茶来,被韦皋摆手止住,“有什么喝什么罢。”

    薛涛轻轻拂去炭上的白灰,在通红的余炭上添了新炭,然后把铜壶搁上去。待茶一沸,二沸,撇出汤花,将粗瓷茶盏放到韦皋面前。

    “也可能是人事已尽,剩下的就是祈求天命吧。”韦皋吹去茶汤上的浮沫道。

    薛涛怔了怔,忙笑道:“您这是懒了,想骗神仙帮您守护西川。什么‘人事已尽’,说得好像您已经可以‘无为而治’了似的,好会给自己贴金。”

    韦皋听得喷然笑了:“依你说,我还需更加鞠躬尽瘁?”

    薛涛微笑一礼道:“是。”

    韦皋起身牵住她的手:“下山罢,今晚无论如何得回去了,明日还有公务。”

    薛涛的手指略僵了僵,答:“是。”

    两人与诸官员幕僚各乘肩舆,下到青城山脚平整处,军健护卫着韦皋的车舆已在等候。

    韦皋回头对薛涛道:“夜路难行,坐我的车罢。”

    薛涛顿了顿微笑道:“婢子不敢当,骑马就好。”

    韦皋回身登车,在车窗内对她说:“如今大了,学起班婕妤了。”

    薛涛赔笑道:“今日祭祀不同往年,东川、山南西道、东道、黔中、荆南、淮西都有礼官随祭,我怕有伤节度使的威严。”

    韦皋放下车帘,军健立戟,车马辚辚前去。薛涛跨上自己的马,吐口气慢慢随后。

    韦皋的卫队渐渐远了,远成一条火把最密集的光带。薛涛感到自己的心随之也越来越放松,却又一阵怅然。

    她抬起脸,云间银月将圆未圆,像被蚀去了一边。

    重阳过后倏忽便入冬,这天公务完毕,薛涛整理好文书到耳房喝茶休息,抬眼发觉檐前的玉兰已举起无数青白的烛苞。

    放下茶盏走出版门,廊下花枝掩映里,几个小乐伎穿着猩红的冬季值服长裙,正在那里聊天。

    抱着越瓷美人瓶的圆脸小乐伎先说:“今早我给水仙盆添水,恰遇见‘韦令孔雀’在看花出神,我就凑近使劲盯了两眼,真真好看,就是有些不大快活。我就奇怪,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另一个小乐伎咔嚓剪下一长枝玉兰,拿到瓶前比比,麻利去掉多余枝节:“有多好看?那是因为她的衣裳好。别看一样的值服,她的里子是蜀锦,外头是龙绡,不然能那样鲜艳飘逸?换你穿,你也会‘真真好看’。”

    抱美人瓶的小乐伎好脾气地笑说:“真的?那我什么时候也穿上龙绡就好了,会不会整个人都轻得飘起来呀?”

    薛涛不禁莞尔。

    忽然她们垂首诺诺行礼,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溜了。薛涛回头,却是灼灼捧着香料从廊子那头走过来。

    “这些小狐媚子,一见我就像见了鬼,我能吃了她们?”灼灼把香料放在地上,与薛涛并肩站着说。

    薛涛看她,觉得灼灼更美丽了。年幼时神态间的骄悍任性,变成一种冷漠而艳烈的性感。浓至鬓角的长眉中心,金箔花钿熠熠闪光。

    “我才煎了茶,一起喝一杯?”薛涛笑道。

    “好啊。”灼灼说。

    两人于是人手一盏,茶烟在廊子里缓缓飘散。

    “朱凤鸣生了,你可知道?”灼灼闲闲问。

    “果然是‘贵子’吗?”薛涛笑问。

    “可不是。”灼灼答,“那骠骑将军的夫人是嘉丰公主之女,十分悍妒,曾发脾气把一个乐伎的皮剥了蒙在她丈夫脸上,不愧是朱凤鸣,倒应酬得住。”

    “一同进来的人里,只剩下我们。再过三十年,大概还是这样喝茶。”薛涛望向四方庭院上空缭乱的云缕,它们看起来不动,但过一会就从这一角飞檐,移到另一角飞檐去了。

    “我才不想活那么久。”灼灼嗤鼻。

    薛涛笑道:“为何不想?活着多好,你看,花又要开了。”

    “别跟我说这些,”灼灼皱眉摆手,“你是诗人,就爱这些风花雪月,好像靠这就能活一样。我却没这个福气,也没这闲心。”

    “那你倒是在忙什么?”薛涛笑,“引着那些王孙公子为你吃尽苦头?昨日晚宴,节度使看见某东川骑都尉在那灌酒嚎啕,流了一脸眼泪。问起来,都笑说为一乐伎,节度使生了气,叫人叉他出去,再不许进节度府,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灼灼翻个白眼放下茶盏,“走了。”

    薛涛笑:“嗯,晚上回去说话。”

    云缕牵扯着越来越密,不一会天转阴,廊子外飘了雨。玉兰花开又落,清明,谷雨,转眼青帝退位,又是端午了。

    节度使与民同乐,清早便来在锦江畔的张仪楼上。楼外江面上吆喝震天,是牙城军健们正与成都郎子赛龙舟。

    平民中有一队郎子,都是成都富庶商贾之子,个个强健,划得木兰桨如飞起一样,竟超过了牙军的龙舟。急得牙军参军捶着阑干喝道:“这伙竖子,今日若敢输,回头一人五十军棍,一个也跑不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薛涛微笑为韦皋的杯中斟满酒液,韦皋笑抬抬手道:“这是河东乾和葡萄,你也饮一杯。”

    “是。”薛涛举起琉璃盏,在唇边抿了抿。

    日头在云后越来越高,江面热气蒸腾,楼阁内温度也高起来,铜冰鉴外凝结出密密的水珠,然后倏然滚落到地面。

    几个幕僚凑趣做了两首即景诗,薛涛誊录奉给韦皋,韦皋看了,传与众人。因是游赏之宴,在座除了文武官员,还有白衣如雪、轻袍缓带的逸人名士,画家王宰也在其中。他拿过诗稿草草一翻,扯开交领大口饮酒道:“无聊,别说佳篇,佳句也无,无聊。”

    说得几个幕僚讪讪的。薛涛忍住笑把诗页收回,王宰便说她:“一个《十离诗》把你写羞了,再不见你动笔。既然这样,不如离了节度府,跟我学画去。字画同源,有了这字做底,画也可堪造就。”

    薛涛怔住,韦皋仰面大笑:“这王宰。”

    众人都笑说:“王公醉了,王公醉了。”

    王宰在几案下伸长腿,乜斜眼倨傲道:“我可没醉,西川节度府之外,天大地大,她有什么舍不得?”

    韦皋看薛涛,薛涛心跳了一下,垂首说:“王公说笑。”又说,“多承美意。”

    韦皋微笑道:“闲了去学学画也无不可。”

    午后越发暑热,有人来请韦皋回府。薛涛刚下楼,一个小书僮跑过来笑道:“段校书请娘子到合江园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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