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在藏器园等候,看荷花又开了满池。
婢子燃起灯烛时,韦皋方从城外巡营归来。沐浴过后,他常服襕衫手持一本佛经坐着,薛涛拿八宝犀角梳替他拢发。
她把越来越多的白发藏到黑发里面。
“不用藏,老了。”韦皋喟叹。
薛涛继续梳:“西川仰仗着您,您不老,只是操心太多。”
韦皋翻着佛经,室内只有书页的窸窣声。
“你话少了。”他对着经文说。
“哦。”薛涛想想道:“您巡营干嘛选在苦夏时?每年都是。”韦皋的额头鬓角,因烈日的灼晒更显了一些沧桑。
“叫我和他们都不能松懈之故。”韦皋抬手按按太阳穴,有些痛苦地蹙起眉头,“真是老了。”
薛涛叫婢子拿姜桂解暑汤来,韦皋摆摆手闭上眼。她顿了顿,放下犀角梳替他按着太阳穴。
晚风将薄绡帷幕吹得鼓起,又放下,再鼓起。
“你不高兴?”韦皋忽然问。
“没有。”薛涛答。
“应该说,你今日特别的不高兴。”
薛涛赔笑:“您在说什么。”
“你说说。”
薛涛顿顿,如实道:“我有个好姊妹即将远行;还有个好姊妹,我以为是好姊妹,结果人家并没把我当姊妹。”
韦皋哼一声笑了:“什么乱七八糟,好好说。”
薛涛只得答:“前面说的是绛真,后面说的是凤鸣。”
“凤鸣?姓朱的?”韦皋道,“我记得,前日骠骑将军跟我要个官奴婢,叫什么朱凤鸣。”
薛涛点头:“就是她,她今日被纳入将军府,人人都被邀请去吃喜酒,但是没有我。”
韦皋笑道:“也没有请我。”
薛涛不禁一笑,忙敛色道:“节度使玩笑,这种小事,怎敢惊扰大驾。”
韦皋拍拍她的手:“好了。”
乐伎们是从霄娘的重新得势上,看出“韦令孔雀”复宠如初的消息的。
玉梨院人事更迭,年纪大的乐伎被遣散,各奔前程,新的鲜嫩的面孔涌现,都是霄娘一手提拔的人。
绛真也即将离开乐营,看着薛涛为她添妆的首饰,坚决道:“这不行,太贵重了。”
薛涛将那彩梳宝镜、玉搔头、珊瑚步摇、珍珠冠、金银琥珀臂钏、璎珞项圈倾进宝钿箱里,微笑道:“最好的你留着,次好的用做盘缠,普通的拿去散给管事的乐官,临走了,叫他们别为难你。”
绛真勉强笑道:“什么时候你也长心了,倒为我操持。”又道,“看近来情形,节度使还是喜欢你,但这些贵重赏赐,你仍该给自己留着,将来无论如何都可傍身。”
薛涛笑道:“我那儿还多着呢,我圈在这里,又没有花钱的地方。”
绛真看向窗外,薛涛如今单独住一庭院,就坐落在玉梨院西南角,和节度府内宅只有一墙之隔。短短的女墙那头是内宅花园,墙两边共用的事物很多,一段流水,一丛钻坏墙没来得及收拾的箪粉竹,半树紫薇花。小婢子的风筝、手帕掉了,还有在墙那头喊着要这边找的。
“在那里不是一样吗?”薛涛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差不多的。”
怎会差不多?不入内宅,妾身总难分明。绛真绞着手指,低头叹息。
薛涛捡起一面鎏金缠枝花菱花镜:“这镜子倒好看。”她仔细看上面的花纹,“侧面还有字呢,‘光流素月,韶华常青,终古永固,莹此心灵’,说得真好,适宜给新娘用。”她递给她。
绛真接过道:“什么‘终古永固、韶华常青”,哪有不老的人,不变的事?”
薛涛打她手:“明日合婚,还不说点吉利话?”
绛真脸红道:“我这辈子的命,来西川也就坏到底了,还怕更坏吗?”
唐制,婚礼在黄昏举行。段文昌将祖宅借给他们,当庭设以青庐。
薛涛不巧要陪韦皋赴成都府尹之宴,结束匆匆赶来时,新人已入庐行礼。小乐伎和段家婢子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将果子、金钱撒入庐帐内,漫天乱喊:“夫登高堂,妇命延长!五男二女,奴婢成行!”
许桁生拱手答谢,绛真拿金缕扇紧紧遮住面孔,只是低头含笑。
拜堂后,薛涛上前替她合髻,除花却扇。
礼毕大家入席,几位公子也带了家妓前来凑趣。酒半酣时,庭中忽然下了一阵急雨。
段文昌微笑道:“酒至微醺,商略黄昏雨。”
“这可预示新娘厉害,桁卿怕吗?”公子们纷纷打趣。
一位家妓忙站起来对住许桁生笑唱:“回波尔如栲栳,怕妇也是大好……”
众人哄笑起来,许桁生也满脸通红地笑了。
宾主尽欢时,已月上中天,绛真将薛涛送到门口方回转。
洞房所在的庭院种着一庭合欢,段宅业经百年,合欢树也近百年,花一开熏红如海。窗下有几个调皮的奴子吃吃笑,被膳祖驱走。
红烛燃燃下,许桁生只管笑着看绛真,看得她低下头咳嗽一声,找话来说:“薛涛不知到牙城没有。”
许桁生不答,仍然看着她。这妩媚含羞的神情,令他想起六年前初次相遇时,她以梅花遮脸的羞涩模样——一如他家族中的那些闺秀。从他离家,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姊妹们。
当时他就想,这样的人就像幽兰怎么开在市井,怎么在乐营生存?好在他终于把她救了出来。
缱绻之后,裴绛真枕在许桁生臂上轻问:“桁郎预备何时去长安?”
许桁生抚抚她的柔发微笑道:“尽快,我身无长物,即刻便可出发。”他望着窗外的星辰喜悦道,“正贯在都中,颇得太子赏识,我这次去,可以实地观察东宫的建制。”
绛真微愣了愣:“你去长安,难道就为观察东宫建制?”
“当然不是,还有兴善寺,慈恩寺,乃至皇城,大明宫……”
“别说了。”
许桁生也微愣:“怎么?”
“大丈夫怎能玩物丧志。”绛真说得很低声,但枕席之间,许桁生还是听见了。
“建筑就是我的志趣所在,怎能说丧志?”许桁生问她。
绛真忙笑道:“只怕你只记得这个‘志’,便忘了大志。”
“什么大志?”
“当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啊。”绛真睁大眼答。
许桁生笑了:“嗯,女夫子,有你我便做到一半,想必你很会‘修身齐家’。”
绛真含笑道:“我一个女子,只会相夫教子,助你一臂之力罢了。治国平天下的正途,还得你自己去走。”
她看向窗外的圆月,合欢花在月光里做成剪影:“我也没去过长安呢,我们一进国都,可先附在太学。常举无非是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明经及第对你来说都太容易,又没有实际用处,不用三年,你至少该登书判拔萃科,然后便进入正式仕途了。”
许桁生越听越蹙眉,耐到绛真说完,喜宴上的欢乐、枕席间的亲暖一时都冷却,他脱口而出:“夫人打算得倒细致,可我性情简傲,从不想什么科举入仕。”
绛真怔住,竟说不出话,许桁生也沉默下来。
红烛绰约的光影里,两个年轻人一个想我已终身属他,而他竟仍不肯上进,可见他心里并不重我;一个想她洞房花烛夜还心念功名利禄,可见她并不喜欢我这个人。
竟都错了么?
长夜褪去,许桁生晨起栉沐罢,郑重对绛真一揖,道:“我此生只想放诞山水之间,你若不嫌弃,明天清晨我们在合江园上船,一同从锦江前往长安。若嫌弃,娘子便重梳蝉鬓,选聘那高官之主吧,在下不耽误娘子的前途。”
绛真一夜忧虑怔忡,柔肠百结,就是想不通。不料许桁生竟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又羞又伤,当即滚下泪来,赌气回身放下帷幔不理他。
许桁生在帐外默立半晌,猛然转身走了。
绛真在窗里坐到黄昏,心渐渐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