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初春,半晴半阴。薛涛面无表情地立在韦皋身后,脸上的冻疮还未痊愈。
阶下,骠国王子舒难陀一袭金纱长袍,用拗口的唐话表达国王对西川主人的敬意。骠国婢女穿着龙蛇花纹的锦衣,珠缨花鬘,锥髻高耸。
这乐曲送到长安,国都又要流行新发型了,薛涛冷淡地想。
终于捱到下值,她沿牙城城垛慢慢走着,忽见段文昌立在路中央。
“墨卿?”薛涛心里一松。
段文昌微笑:“跟我走。”
“月光明素盘”的雕胡饭、面脆油香的胡麻饼、香甜酥软的玉露团、枣子做的木蜜金毛面,以及春茧、包子、饺子,满满摆了一案。
看薛涛鼓着腮帮大嚼,膳祖满意地退下。
段文昌静静看着她吃,偶尔把一个盘盏推到她面前:“尝尝绿荷包子,是用我窗下荷花新抽的嫩叶做的。”
薛涛百忙之中拱拱手:“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膳祖端上竹叶春,薛涛忙倒了一杯灌下,酒气呛得眼圈有些发红,人却笑起来。
段文昌端起酒盏,想想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薛涛含着玉露团噗嗤笑了。
“我还没讲呢,”段文昌微笑,“说两个穷措大交谈言志,甲问,将来你一旦发迹,将如何快意人生?乙答,我一定要睡醒了就吃,吃饱了便睡,睡醒了又吃。甲忙说,哪里还有功夫睡,我不睡,我要一直吃,吃,吃。”
薛涛咽下玉露团:“你这是在骂我啊。”
段文昌道:“怎么会?如果你是乙,我岂不就是甲?”
薛涛不禁笑了,“嗯,那说真的,段校书将来发迹会如何?”
段文昌扬扬眉:“当然极尽精妙,不顾奢侈,一饭一蔬,一纸一笔,一草一木,都务必精雅妙绝。”
薛涛点头,深信这位段公子会又风雅又吓人地花钱。
“我要是发迹,就盖一座吟诗楼,种一庭花。每天想作诗就作诗,想会友就会友,总之自由自在……”她声音低下去,仰脸勉强一笑。
段文昌举起酒杯轻道:“遥祝我们发迹那天。”
两人重重碰杯。
段文昌照例将薛涛送到牙城门首。
薛涛微笑说:“多谢你的‘炼珍堂’,一路风尘,今天才觉得真回了成都。”
段文昌点点头,潇洒地鞭马便走。
“段文昌,”薛涛忽然叫。
段文昌回过头。“你为什么不问?”薛涛说。
“问什么?”
“你难道没什么要问?关于松州,那些人遮遮掩掩,其实心里都存着肮脏念头。他们干嘛不直接问出来,‘薛涛你是怎样伺候边疆将士的’?”薛涛抬高下巴冷笑。
“也不过和这儿差不多。”段文昌控着缰绳,低头说。
薛涛怔住,半晌,她才自语道:“是啊,和这里有什么分别?”无非是换个人侍奉,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
“我走了。”她打马回身,红菱纹蜀锦披风被夜风卷起。
将到乐营时,琪奴忽然从内宅女墙阴影里走出,拦住她的去路。
薛涛微怔,他退后优雅地一揖:“薛娘子诗达上国,我有一事请教。”
“什么?”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诗怎么解?”
“这诗是汉代……”薛涛停下来看他。月光下琪奴俊颜如玉,发髻也光滑如墨玉。
“你想说什么?不用遮遮掩掩。”她说。
琪奴低声:“您不可与士子官员交往过密。”
薛涛冷笑:“我没做过不能见人的事。”说罢越过他快步离去。
琪奴目送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舒难陀王子接受韦皋的建议,亲自将骠国国乐送往长安。临行韦皋赐宴送别,因为天气渐暖,酒宴便设在节度府花园内。
不远处,南诏孔雀卧在金笼横梁上。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它越发雍容华贵,高高端着胸脯,每一丝羽毛都流光溢彩。
王子敬酒:“敬强盛的大唐,敬伟大的西川主人。”又对韦皋身边的薛涛和那只南诏孔雀举举杯:“也敬美丽的‘孔雀’们。”
“哦。”薛涛端起酒杯碰了碰嘴唇。
王子又道:“骠国是佛国,大唐是诗国。我非常喜爱贵国的诗篇,听说薛娘子就是西川最有名的诗人。”
韦皋笑道:“她的诗不错。”他转向薛涛:“你素有捷才,便作首诗送舒难陀王子罢。”
薛涛垂目道:“我近来才思枯竭,硬作出来,恐怕有玷节度使清誉。”
韦皋顿了顿说:“那把你的旧作赠与王子。”
薛涛便拿出自己旧日编纂成集的诗篇。
刘辟连忙排众上前,朗声说:“节度使加封南康郡王,众心雀跃,我与诸幕僚文友都有诗庆贺,趁此机会,也将诗集呈上。”
韦皋接过,翻两页笑点点头,顺手递给薛涛。薛涛一看,全是谄媚颂圣之作,光刘辟就写了《颂国柱石南康郡王一百韵》。她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嘲讽。
韦皋道:“把这集子也赠与王子。”
王子忙谢赠,正当这时,金笼中的南诏孔雀忽然抖抖翎毛,展开了金翠辉煌的羽屏。众人惊呼,纷纷击掌喝彩。
“祥瑞啊!祥瑞!”呼声里,舒难陀王子也含笑合十祷颂。
孔雀傲慢地抬高头颅,洋洋踱步。
韦皋笑道:“那一只孔雀开屏多了,这一只‘孔雀’诗却少了。”
众人大笑,一位幕僚笑道:“哪里少了?节度使太贪心,一个《十离诗》就是十首,首首情到至处,温驯婉转,足以流传千古。”
薛涛忡然变色。这时王子又来敬酒,薛涛虽还硬撑着,那脸却沉似千斤,渐渐抬不起来。众人还在玩笑,独段文昌放下酒杯,起身沉默地退下了。
席间韦皋起身更衣,刘辟便取笑薛涛道:“‘韦令孔雀’诗尽,未免太可惜,就像真孔雀掉光羽毛,岂不成了野雉?”
薛涛冷冷一笑,立刻反唇相讥:“孔雀诗尽不尽我不知道,刘中丞的诗可真是写尽了。”她提起鎏金仕女狩猎纹酒壶晃晃,“来人,添酒,腹内空空,再使劲倒也倒不出什么佳酿。”
“你说什么?”刘辟拍案而起,杯盘倾覆,惹得客座上观赏乐舞的舒难陀王子并随从们都朝这边看。
刘辟只得勉强按捺,坐下咬牙骂道:“风声贱人,竟敢……刘辟必不忘此辱,迟早奉还。”
薛涛冷笑一声,将一大觞酒一饮而尽。
刘辟这次编纂颂圣诗集,参与者甚众,凡不参与的人如段文昌等,都被刘氏集团排斥。此刻薛涛分明讽刺刘辟写诗溜须拍马,同时也扫了在座参与集诗的官员的面子。只有那些性情耿介不参与的官员心头快慰,对薛涛生出几分敬佩。
这时韦皋回来入座,这段风波便付之流水。
繁花盛开的园中歌舞新番,乐伎们美艳的舞裙旋转,孔雀仿佛受到感染又开起屏来,自然又惹得众人一阵欢呼恭维。
薛涛看着那孔雀得意洋洋的愚蠢模样,心里一阵嫌恶。
黄昏退却,幽蓝的夜幕下,韦皋背手立在水榭内,花奴伏在一旁。良久,薛涛才慢慢走过去一礼。
焚香点灯的婢子退下,水榭中只剩下花奴咻咻的鼻息声。
“过来。”
薛涛只得走近,韦皋刚搂过她的肩,她的嘴唇便陡然抿紧。
韦皋不着痕迹地松开手,随意问了几句话。薛涛回答得恭敬、冷淡,然后便是沉默。
“薛涛,”韦皋低声道。他阅人无数,岂会看不出那恭敬下面其实是怨愤和疏远?从松州回来后,他待她一如往日,她却越发冷淡。
薛涛恭敬地一礼:“在。”
韦皋不禁一阵怒气上涌,他问:“今天在骠国王子面前,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薛涛垂目淡淡答,“只是讨厌那只孔雀。”
“什么?”韦皋不懂。
“我讨厌孔雀,讨厌把我比作孔雀的人,我是一只鸟吗?”薛涛不由提高了声音。
韦皋心中登时大怒,拂袖欲去,复回身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去松州?”
薛涛怔住一瞬,随即又锐又冷地说:“因为我错了。”
莲池旁花奴惊地立起。
韦皋挥手叫人带它下去:“怎么,不就是去趟松州,前后连路上不过两月。你没有学乖就算了,还敢对我心存怨恨?”
“不过去趟松州,不过两月?”薛涛笑了,“是啊,两月而已。可就在这两个月,我差点死了,死在岷江的冰水里,死在吐蕃人的冷箭下。是您逼我,您逼我去给那些濒死疯狂的将士跳舞陪酒,逼我……逼我写那样卑下的诗求饶,不然不肯放我回来。”她笑转为哭,猛然捂住脸,从胸腔深处发出一阵悲鸣。
韦皋在她的哭声里略烦躁地踱了两步,忍不住怒道:“如果没有《十离诗》动我怜悯,你现在还在松州!”
“我永远不想再写诗!”薛涛猛地摔开捂在脸上的手,大喊出声。
远处的奴子婢女被惊动,有人朝这边看。
“你放尊重些,”韦皋沉声呵斥,“你知道你错在哪吗?不是错于谣言,而是错在你忘了自己是谁、是什么身份!”
薛涛愣住,泪迹未干的眼睛忽然睁大,睫毛丝丝缕缕映进缩紧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