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乐营已经深夜,凉月满天。绛真在庭间梨花树下徘徊,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及见到薛涛,方舒一口气道:“怎么这么晚?韦少尉为难你了吗?”
薛涛笑道:“他哪里为难得了我?”
晚妆毕,薛涛因玩了一天太兴奋,躺在**很累却睡不着。她爬起来去找绛真,走到屋前推开直棂窗往内一看,黑漆漆的,只得返回。
“薛涛?”里面忽然发声,声音极清醒。
“你怎么也没睡着?”薛涛喜得推版门进去,摸到榻畔,搴帷上去躺下。
绛真没有回答,黑暗里,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清甜的花香。薛涛呼吸着,心甜意洽朦胧睡去时,绛真方唤道:“洪度。”
“嗯?”薛涛迷迷糊糊问。
绛真在黑暗里炯炯睁着双眼:“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怎么办才好?”两人睡有点挤,薛涛翻个身。
“我原以为,他不过游戏花丛而已,谁知,他真想要白首不离。”绛真的声音沉沉的,充满甜蜜。
薛涛唔了一声,忽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什么什么?什么他?他是谁?”
绛真未答,电光火石间,薛涛领悟了:“是许桁生!”
绛真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薛涛全醒了,急忙忙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你俩好了?他故乡哪里?性情怎样?才学好么?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绛真沉默一会方含笑道:“他也是山东旧族之后,性情温柔,才学,想来也是极好的。家里父母早亡,但三位兄长都在山东为官。”
薛涛笑了:“那么是同乡了,叫我想想,你实话说,鸿雁传书,非止一日罢?什么时候开始的?”
绛真忙道:“上元灯节初见后,他确实常有书信,但我……我并未回信。后来在节度府内,偶遇过几次,才说上话。今日……今日他忽然将家传玉佩赠与我,说要执雁为礼,娶我归家。”黑暗里,她仍将丝帕盖到了脸上。
薛涛喜得击节:“真好真好!别的我不知,许桁生仪容堪与你相配。说到‘温柔文士’四个字,我第一个就想到他。”她抓住绛真的手,“阿绛,我觉得,这真的很好。”又打趣说:“我今日不过离开你一小会儿,你就作定了大事,亏得你平时子曰长、子曰短的,还以为你是女道学呢。”
绛真含笑拍她一下,又忧愁蹙眉道:“不过,这婚姻确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这样私相授受,不合礼法。”
急得薛涛打断她:“我就是你们的‘媒’,还要什么什么媒?你这脑子里,真不知装了些什么。你没听说,杨国忠得势时在自家庭园里选官,女儿们都在屏风后看着,看中哪个,就择哪个为东床贵婿。宰相的女儿尚且不顾什么礼法,何况我们?再说,什么礼法比你的终生幸福还重要?”
绛真心头不由为之一松:“只要许郎不以私约为丑行,那……”
“他若那么以为,就不说要娶你了!”
绛真微笑了。
薛涛心头大畅,仰面躺下笑说:“你知道么,在乐营里,我常担心你受欺负呢。以后就好了,你是‘音声人’,做完这一年,说走便可走,明年就可以完婚。”
绛真含羞道:“不急,我年纪还小。再说我一无所有,还想再……再攒些……嫁妆。”
薛涛捂嘴笑:“怕什么,明年你走时,大家必各有表赠,还不够你润色妆奁么?”
绛真笑道:“明年再商量。”她想想,又迟疑道:“还有一事,我有些不解,许郎虽自幼失怙,但族中人多,就像方才我说的,他的三个兄长都应试及第,进入仕途,怎么独他一个放诞在王孙公子之间,宁愿为人铺设园林,做个梓人呢?”
薛涛笑答:“人各有志,他那样的世家,又一肚子才学,‘取一青紫如拾芥耳’,只要去考,你还怕他不能及第入仕吗?”
几句话说得绛真笑了。
两个女娃唧唧哝哝说到半夜,笑一会,闹一会,交寅时方睡。早晨醒来便迟了,急急洗漱,赶到乐营门首等车,往节度府上值。
一辆七彩琉璃璎珞装饰的马车忽辚辚停到门首,在乐伎的油壁车车队里,显得鹤立鸡群。青衣双鬟的婢子先下来,自车内扶出一名美人,众人看时,竟是灼灼。
这个时候回来,分明昨夜擅宿他处。灼灼还穿着昨天登高的丽服,不慌不忙,旁若无人地越过众乐伎回房更衣去了。
众人瞠目结舌,都说不出话来,独凤鸣笑盈盈道:“看来她被东川支度副使的公子留宿了。美人毕竟是美人,一步登天,从此要刮目相看了。”众乐伎方知道缘由,纷纷窃窃私语。
薛涛与绛真惊异地对视一眼,都不由有些担心。
下值后回房,奴子给薛涛、绛真、凤鸣、灼灼送来四只小锦袋,打开看时,里头各装着十来颗精彩熠熠的赤金珠,是韦臧孙谢她们伴游的赏礼。
灼灼浑若无事,薛涛绛真也不便相问,还是凤鸣看住她半笑不笑说:“灼灼昨夜所获必多,韦少尉的东西,你该看不上眼了。不过,你夜不归宿,胡都知也没说什么?”
灼灼看也不看凤鸣:“东川支度副使的脸面放在这,一个胡人能把我怎样?无非以后零碎派点重活,折磨折磨我罢了。”
富贵公子都差不多华服俊颜,薛涛倒不太记得那位的真容了,忍不住问:“阿灼,你真喜欢那个副使公子吗?你是东川人,他会带你回故乡吗?”
灼灼瞟她一眼,既媚且冷,无所谓地说:“会啊,可能吧。”
凤鸣嗤笑:“上回她陪东川郭司马的公子玩了半日,也这么说呢。”
灼灼立刻冷笑道:“关你什么事?走好你的小妾之路不就行了?”
薛涛忙劝:“好了,别吵架。”
绛真一直垂目沉思,这时轻轻启口道:“灼灼,别的无所谓,你玩弄公子们,可使不得。他们若彼此知道了,发起怒来,恐怕你担待不起。”
灼灼噗嗤笑了:“落了贱籍,本来就不算人了,无非是他们用我,我用他们,难道还为其中一个守节?不要叫人笑死。”
话说完,她脸上的笑容如一朵花陡然凋谢,肃杀的神情在娇媚脸容上有种奇异的不祥。薛涛绛真顿口无言,凤鸣撇嘴一笑,大家勉强谈了两句,便都散了。
午后无事,薛涛临帖,绛真在旁为许桁生绣一枚杜若香囊。蜀中秋光大盛,紫薇木槿开遍最后的繁花,桂香浓郁,倒令人有春日迟迟之感。
薛涛写了许久,一看铜壶,时候还早。她收起笔墨,将那十来颗赤金珠倒在桌面上当弹珠来回滚弄,心中却回味起千翠峰顶令人胸怀壮阔的景色。正欲告诉绛真,却又想起另一事来,促狭一笑,重新研墨铺纸。
一时写完,叫个婢子过来:“你拿着这信,交予门口的奴子,让他送到汾阳王女婿王宰府上去。”
两日后上值时,几位西川派驻长安的官员回来述职。就在今年年初,淮西藩镇重又动**,圣上不堪挑衅,派军队镇压。然而,所有王师已在月前无功回返。
韦皋听了道:“淮西节度李希烈是个逆臣,也是个枭雄,不消停了快十年,后来他被人刺杀,淮西局势便趋安稳,如今应无大事才对。战前将军是谁?怎么如此无能?茶杯里的风波都按不下去,不给朝廷长脸。”
官员答了个名字,韦皋淡淡一笑:“此人倒也勇猛,不至于此。”说着看向在座的西川监军使:“我听说,这回淮西之役的战策是勤王师中的监军使们所拟——在酒桌上拟的,白监军,有这事么?”
白监军两只眼珠在白团团的肉脸中一定,额上就起了汗意:“此事……此事……下臣不知。”
韦皋点头:“白监军常驻成都,自然不知。”便又问那述职的官员:“你呢?”
官员稽首说:“确有耳闻,军中有人为此十分忿恨。”
韦皋立刻道:“忿恨是妇人所为,七尺男儿,忿什么恨!若换了我将军,发兵前就要上达天听,不准监军同去。就算去了,我也必在战前将之五花大绑,待凯旋时再送还圣上。你们觉得我意如何?”
一股秋风裹挟着秋雨扑进直棂窗,数面窗扇嘭嘭撞墙,几个书僮忙去关上。
众官员幕僚感觉到了韦皋隐而不发的怒意,忙深俯首称:“节度使英武!”
白监军拭汗赔笑:“英武,英武。”
“近来,我倒听了几句闲话。”韦皋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汤闲闲道:“有人说,白监军与我的几个将领,走得很近。”
白监军一愣,忽地站起,膝盖碰翻了朱漆几案,上面瓶花、茶盏当啷坠地。几位乐伎忙上前收拾扶起。
白监军似乎魂飞魄散,腿软地站不住,韦皋笑对薛涛道:“你去扶白监军一把,他代表的是天子威仪,怎能对我如此惧怕?”
薛涛应着,果然下阶走至白监军旁,扶住他的手肘。白监军忙避开她,稽首战战兢兢说:“下臣绝无,与蜀地将领绝无来往,且亦有数年未回长安面圣,下臣……”
韦皋打断道:“那便好,蜀地如此富丽,连我都不想走了,白监军难道不想终老于此吗?”说罢,立即叫琪奴厚赐金珠财帛。
白监军躬身领赐,心内又惊又惧,忙便告退。
他人还未踏出版门,就有一军官嗤笑道:“白监军,果然是白监军了。”
众人大笑,白监军臃肿虚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匆匆湮没在门外的飘萧秋雨里。
这时一位幕僚忖度再三,走出来躬身向韦皋道:“恭喜节度使。”
“哦?淮西失利,我有何喜?”韦皋微笑说。
那幕僚道:“此役之后,圣上年轻气盛时对藩镇的强硬手段,再也难以为继,我西川更可高枕无忧矣。”
韦皋只是微笑,薛涛立在一边,半懂不懂。她本以为世界可以截然分为黑与白,好与坏。忠君是好,谋逆是坏;一统是好,割据是坏。韦皋成就了蜀地的安宁与富庶,并向长安大量贡税,是忠良之臣的表现,可从他的微笑里,薛涛又分明看到了一丝对天子的轻蔑。
在这诧异和混沌中,她只明白了一点:韦皋向她展现出的真实世界,比她幻想的要复杂和锋利得多。
韦皋回头见她怔怔的,想起什么,忽问:“你可知罪?”
薛涛一惊,遂嘟嘴说:“我有何罪?”
韦皋好整以暇,慢慢念道:“‘王家山水图画中,意思都卢粉墨容。’”
“都卢”是蜀中口语,意为“不过”。从斛石山回来后,薛涛忽然想起王宰嗤笑她的事,便写了首诗讽刺他。大概诗意说王家山水只是纸上风光,而且画得也不过尔尔。当我登上真正的斛石山时,才发现千峰冠翠,才真是美景呀(比你画得好多了)!
王宰收到诗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即刻就驱车节度府和韦皋闹了一场。
薛涛听韦皋念她这诗,大概猜到,心中略忐忑,弄裙带道:“他先笑话婢子的。”
韦皋从鼻子里哼一声:“你太狂妄,那王宰是汾阳王的东床,我的座上客,蜀中第一水墨名家,你敢嘲笑人家画的不过尔尔?就为那句妇人女子没见过名山,你就‘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炫耀之情,嗤笑之情,溢于言表!”
薛涛愈发忐忑,谁知韦皋已忍不住喷笑出声。他因为爱才,容了王宰那厮多少傲慢,真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想想前日他那个跳脚的样子,韦皋又笑了。
底下幕僚本摸不清状况,见川主一笑,想想这小乐伎的作为,实在孩气,也都纷纷笑了。
薛涛才知道他是逗自己玩,便嘟嘴说:“王画家好小气,来跟节度使告状了吗?他先嗤笑于人,难道我就不该回击。”
韦皋笑着点头:“你很该。”又向幕僚们微笑道,“小妮子这点像我,孔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甚以为是,所以向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要知道,那些让人以德报怨的,不是伪君子,就是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