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绛真二人返回乐营。如此大节,凡有职事的都知都累得睡了,霄娘要天亮才回,因此侥幸无人发觉。
刚进玉梨院,忽有人叫道:“看看,这俩人清闲得倒好,我在前面跳舞累死累活。”
薛涛绛真吓了一跳,一看却是灼灼。绛真捂住胸口:“疯婢子,吓死我了。”
灼灼捉住薛涛的手一径拉到凤鸣房内,只见娇妆丽髻坐了一屋子女娃,正围着高妪说笑。
凤鸣一见薛涛忙拉她挨自己坐下:“胆子真大,是不偷偷出门逛去了?快来吃粉果,高妪正说杨贵妃的事呢。”
薛涛坐下笑答:“就是偷偷出去逛了,城外真热闹好玩,下回带你们一起。”绛真忙扯她的袖子,薛涛不觉,又对高妪笑道:“杨贵妃?快讲快讲。”
高妪便继续讲道:“所以凡事都有预兆,七夕那夜,贵妃正与玄宗在长生殿你侬我侬,忽然殿头喜鹊一阵乱飞,叫着:不长——不长——哎呦,乱冲乱撞,怪吓人的。果然,不久安禄山就反了,绝代美人缢死在马嵬坡。”
她捞起裙子给众人看她的脚:“喏,这个疤就是躲喜鹊时在金阶上磕的。当时啊,我正给贵妃捧着羊脂玉酒壶,硬是摔倒了都没洒出一滴酒。她可是明皇的心尖儿!”
女娃们唏嘘,灼灼却有些不信:“那杨贵妃也不过是一个人,究竟能有多美,竟然弄得杨家鸡犬升天。”
高妪看着她笑:“不怕你不高兴,你在这里自然是顶尖的,但还比不上贵妃的零头,不然堂堂天子怎么会为她险把大唐江山都丢了?不说一家子贵极人臣,光为给她送荔枝,就不知跑死了多少千里马呢!”
众女娃都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态,只有薛涛看着屋顶想了会儿,疑惑问道:“天宝年间,那是五十年前了。高妪,您那时顶大是个幼童,怎么会在宫中给贵妃捧酒壶呢?”
绛真低头抿着嘴儿笑。高妪结舌,灼灼气得来扭薛涛的脸颊:“偏你知道,人家正听得起劲,你就来捣乱。”
薛涛告饶,凤鸣笑道:“高妪再讲讲节度使转世的故事。”
高妪且不讲,抓起一只粉果子吃了,又饮茶。急得灼灼直催:“快讲,什么转世?”别的女娃也都问。
高妪方舔唇咂嘴,笑道:“就是咱们韦皋韦节度使呀,当日他在长安出生时,风起云涌,大不是平常天气。待到满月酒那天,老夫人在家中待客,嗳呀,高朋满座,都是五品以上的贵族士族。这时,忽然来了个胡僧。”
“胡僧?谁请的?”众人诧异。
高妪点头:“可不是,谁请个高鼻深脸、络腮胡子、丑巴巴臭烘烘的胡僧来干什么!可那胡僧上来就对还是婴儿的节度使说:‘别来无恙乎?’那婴儿就对着胡僧一笑。”
众女娃睁大眼,薛涛定定看着高妪,高妪满意地继续说:“胡僧见他笑了,就对老夫人说:‘你儿子乃是诸葛武侯的后身,东汉之际,我曾住剑门,与诸葛武侯甚好。如今听说他降生贵府,我特意前来相贺。’”
众女娃面面相觑,都觉得很厉害:“怪不得节度使把蜀地治理得风调雨顺,原来是诸葛武侯投胎转世啊。”
薛涛因近来颇读史书,不由感叹:“从东汉到现在,那胡僧岂不是少说已活了六七百岁?是神仙吧?总听见有人说遇仙,我怎么没遇见呢!”
高妪便笑:“你要见神仙,也不难。”
薛涛忙问:“真的?神仙在哪里?”
“拿点酒果跟我来,就是今晚才能见到她,灵验着呢。”
薛涛抓两只金橘跟着,众女娃都跟在她身后。绛真胆小,走在最末。
高妪一径就往茅厕去,薛涛忙拦:“神仙呢?”
高妪回头嘘一声:“别高声,把果子都摆在墙根。”薛涛捏着鼻子把金橘朝茅厕墙根丢了。
高妪方慢条斯理说道:“今儿我带你见的是厕神,名叫紫姑。她曾为人妾,因大妇嫉妒,常使唤她做秽事,就在正月十五感伤而死。”
夜深风静,众女娃都有些寒毛直竖,绛真默默走开,唯有灼灼看着凤鸣冷笑道:“偏有人削尖了脑袋,要给人做小妾呢。”
凤鸣也不看她,兀自笑吟吟说:“小妾也有千百种,自己没本事,委屈死了,又怪得了谁。”
高妪忽然浑身大大一抖,念道:“子胥不在,曹夫人已行,小姑可出。”说着,手往前面一抓,叫道:“捉之觉重,是神来也!她能占众事,卜过去未来,有要问什么事儿的,快来问。”两手紧紧抓住前面,好像正拽着什么人似的。
凤鸣嗤鼻转身走了,众女娃害怕,也都随她回屋,剩下薛涛疑惑问道:“哪有这么好欺负的神仙,您放了她罢。”
高妪这才猛然把手一撒,两人回到凤鸣处,众人都抱怨高妪吓唬她们。高妪笑嘻嘻道:“我把你们大家的过去未来都问了,你们还不谢我!”
众女娃好奇,高妪就点葫芦一样依次点她们道:“你要做一品夫人,你要做二品夫人,你要做三品夫人,你要做四品夫人……”女娃子们才知道被骗,都笑闹起来,捉住高妪咯吱。
高妪一边躲还一边胡说,点到薛涛时没词了,就顺口笑道:“你要做节度使夫人。”
凤鸣噗嗤一笑,薛涛正咯吱她,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高妪自打嘴道:“可不是,哄你们玩说溜了嘴。”
凤鸣退到一边坐下,将个圆圆的香橙剖开,漫不经心道:“咱们节度使年纪也不轻了,哪儿还会再娶新人呢。”
高妪摇头笑道:“咱们节度使龙虎精神,倒不在年轻不年轻,我来告诉你们缘故。这韦节度使年轻低微时,因人物实在出众,被当年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招了女婿,就住在现今的节度府。结婚之后呢,两年不甚发达,张夫人贤惠,自然不说什么,那些低贱奴仆却都藐视轻贱起他来。张夫人便自备财物,叫丈夫回长安谋事,那财物是满满装了七大车啊。可咱们节度使岂是倚势妻族的人?每到一驿站,就退还一车,到了长安,把那七大车都退完了,只身闯出一身功名。”
薛涛点头赞道:“是真英雄。”
高妪继续说:“就是可怜把张夫人耽误了,待丈夫回来,红颜已老,至今一无所出。但韦节度使不忘旧情,依旧尊之为嫡妻。后来虽也碍于人情,纳了这个那个送的姬妾,生了几个庶子女,但因为张夫人德高,韦节度使望重,所以内宅一向是风平浪静,从没弄鬼掉猴,翻出什么宠妾灭妻的闲话来。”
绛真感叹:“这才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薛涛打个呵欠:“再讲个神仙的故事罢。”
忽有人在绿窗下喊:“你们还不睡!明日不上值吗?都知说今儿过节,遣我来看看,果然如此。再不各自回屋吹灯拔蜡,她又要拿几个杀鸡儆猴了。”众女娃都听出是胡都知的婢子的声音,吓得连忙散了。
第二日正月十六,官司更张,薛涛便开始正式当值。随着春光渐深,她对节度府女侍生活也渐渐习惯。每天都大同小异,侍奉川主,既不像霄娘说得那么恐怖,也不像低等乐伎说得那么风光。
这天又是十五,到了乐伎们领俸钱用度的时候。绛真先领回来,薛涛一看,除了俸钱还有面药、澡豆、头上插的花钗羽钿、掠鬓用的郁金油,以及龙消粉、内家圆、天宫巧等上等脂粉。她便笑说:“好精致,比普通乐伎的好得多。”
绛真笑道:“我去时凤鸣已经替你领了,你去拿,都是一样的。”
薛涛便找凤鸣,谁知刚走到门口,一只錾花银粉盒嗖得甩过来,磕在门槛上,泼了她一脚香粉。
“怎么了?”薛涛见灼灼也在屋内,无奈问:“你俩又吵架啦?”
灼灼怒道:“谁有空和她吵架?你过来看,我们三个发的什么东西!”
薛涛一看,她们的俸钱还是如旧,连脂粉也仍是粗糙的万金红、半边娇。
凤鸣冷笑:“一定是苟内官捣的鬼,这回玉梨院被我们顶替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干女儿。他那人,踩死他庭院里一只蚂蚁都要记恨三天,何况这事。其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他找霄娘理论去。”
灼灼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什么苟内官?侍奉天子的才叫内官,他算什么内官,长得直叫人恶心。”
凤鸣笑道:“据他说,他还是白监军使的干弟弟,听起来权势通天,要不你就忍了吧。”
灼灼冷艳的脸一沉:“我忍不了,钱财不算什么,但乐营不是该忍耐的地方,若不然,猫狗都来挠你。我现在就去找他,东西可以不给,事不说清楚没完。”
绛真过来找薛涛,一看忙笑道:“好灼灼,用我的罢,快别生事。”
凤鸣笑对她说:“裴阿姊的虽好,可也不能一辈子用阿姊的。再说,就把阿姊的都给了我们三个,也是不够。都在节度府侍奉,谁比谁低贱?”
灼灼拢拢头发就走,薛涛道:“我陪你去。”
急得绛真忙拉住她:“你快回来!”
薛涛笑说:“不要紧,灼灼一个人去不好。”硬与灼灼去了。
凤鸣在后笑道:“我把这满地的粉收拾收拾,说不定待会还要当证物呢。”
绛真急得绞紧了裙带,凤鸣低头微笑着,边扫地边想:苟内官是个不折不扣不遮不掩的真小人,乐营人都厌恶,却都不愿得罪。但遇见这事,又不能算了,还好有薛涛灼灼顶上去。若事不成,我没得罪人;若事成了,我白得好处,岂不妙哉。
灼灼气势汹汹,一路走到苟内官处踢门进去,直着嗓子便问:“苟内官,你捣的什么鬼?”
里面几个正办事的都知都愣住,苟内官也愣了,见灼灼柳眉倒竖,咄咄逼人,他心内有鬼,咳嗽一声先含混道:“你先等一等。”
灼灼就要骂,薛涛忙拦住她说:“苟内官,我们过来,是因为我们俩和朱凤鸣已在玉梨院当值,但月俸用度却没按玉梨院的例发,是不是你干的?”
苟内官见她不比灼灼势烈,便啪一拍桌子:“一派胡言!乐营上千的人,一天小事二三十件,大事也有三件五件,乐官们哪里顾得到这许多?两串钱,两盒粉,到时自然就有了,竟敢跟我闹,还有王法吗?”
灼灼听他分明搅浑水,气得叫道:“王法?做贼的有王法,闹贼的倒没王法了?你不承认,现在就跟我们找太乐令去。”
苟内官把笔砚一推,袖手冷笑:“太乐令?我跟太乐令相好得很,昨日还一起在散花楼喝酒,咱家现在就跟你走,看他收拾谁!”
旁边一个都知认识薛涛,把她拉到一边说:“你这女娃,有事和霄娘说去,别在这里闹。太乐令哪里管这些小事?待会倒把胡都知闹来了,她对你们可不容情。”
薛涛想想也对,道了谢就拉灼灼走。不料苟内官看她们气馁,便要赢回面子,故意不高不低骂道:“迟早挨骑的小娼妓,玉梨院,不过叫的好听!其实还不是和外头青楼一样,只是嫖客须穿青服紫罢了。什么玩意儿,敢在我这胡闹!”
一语未了,灼灼风一样冲过众人抓起砚台就砸过去。
“啊,疯啦!”苟内官虽没被砸中,但被泼了一脸墨,狼狈滑稽,像跳傩舞一样直着脖子又蹦又喊:“造反啦!死反叛留下的小反叛!叫太乐令来,抓起来关起来!”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拉灼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薛涛气得胸中如烧,上前对住苟内官清楚说道:“阉人竖子!你分明就是个贪图牙慧、目无法纪的小人!当初我来时,你就嫌眉州都知的贿赂少,该入‘音声人’却把我入在‘乐户’册中。幸亏你就在这么个乐营里,管小小几个簿册,要是上天疏忽,竟叫你这种人出入厅堂,手握重权,天下人都叫你荼毒了!
众人静了,嘿然微笑,都看着薛涛。
苟内官张口结舌,气得无话可说,半晌哆哆嗦嗦道:“好,好,这事我管不成了。”接着又虚张声势,要找太乐令去,甚至要亲面节度使。众人打哈哈虚应着,把薛涛与灼灼劝了出去。
薛涛想,骂了苟内官,那月俸脂粉更没影了,索性不要也罢,灼灼却仍然气得抚胸。
薛涛便拉她手笑说:“不就是一点脂粉月俸,我们也算出气了。你别担心,阿绛会自制神仙玉女粉,我用过,比龙消粉还细腻润泽,你的皮肤会更美的。”
灼灼摔开她的手:“我是为脂粉?我是为我们沦落到这里,叫人作践!我太冤!我家人都太冤!”
薛涛愣住。
灼灼抬袖子拭泪:“我对你倒犯不着作假,我的事,将来你总会明白。我要是个男人,必然红尘白刃,仗剑行凶,洗冤报仇!偏偏我是个女娃,落在这阴沟里,有冤无处诉!”说到最后一句,那声音含了一丝幽咽,音转哀绝,随即痛哭起来。
“你家……”薛涛震惊。
灼灼只顾痛哭,薛涛便不问了,默默陪着她。哭了一会儿,灼灼胡乱擦去满脸泪水:“走吧。”虽然眼睫上还有泪,却已恢复了骄气泼悍的神气。
薛涛默然,更加感慨。灼灼看着她冷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暴躁?以后你就知道了,到了这地方,终身下贱,要不凶一点,更叫人欺负。”
薛涛只好笑笑,灼灼见她不信,忙又说:“你看绛真就知道。”
薛涛诧异:“绛真怎么了?”
“亏你成天和她一起,她那人真窝囊。”灼灼不屑。
薛涛变色,灼灼忙说:“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俩好,还不叫人说句实话?咱们回罢。”说着,自己先走了。
一月之后,又到发月俸用度时,薛涛等得到的却和玉梨院众人一样。
凤鸣满脸笑说:“灼灼真厉害,看来这种小人,就欠厉害的来收拾。”
灼灼冷笑不睬,薛涛收了就丢开手,独凤鸣夜里备了四样简礼,偷偷送去给苟内官。
原来苟内官因薛涛当众揭了他老底,怕有人背后捅事,只得按下恶气给她们按定例办了。然而心内衔恨,几天黑着脸,都不曾顺过气,直到收了凤鸣的礼才觉好过些。凤鸣又很奉承,他便认她是个乖巧懂事的人,与薛涛灼灼二人并非一党,为表自己“恩威并施”,从此反而十分照顾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