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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青壤 终曲 第6章

所属书籍: 枭起青壤

    还是坚持要去?

    看来这半年,也没能让这人脑子降温啊。

    余蓉眯缝了眼打量他:“炎拓,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条河?”

    这还能不知道么,炎拓笑笑出了水,拿了条干浴巾擦身子。

    余蓉:“你知不知道,河水是一直在流动的?尤其是丰水季的时候,水势很急。”

    炎拓问她:“要喝点什么吗?”

    余蓉可不吃他这套:“我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是往东流的,咱们这块,是黄河流域,那条涧水很有可能是最终流进黄河的。”

    然后百川归海。

    都没错,炎拓纳闷地看她:“你想说什么?”

    还搁这装傻呢,余蓉真是要气笑了:“你听说过谁掉进汹涌的黄河里,隔了七八个月,还能原地打捞上来的?尸体早就不在那了,炎拓。”

    炎拓说:“你敢百分百肯定?”

    余蓉一时哑然,这谁敢说百分百呢。

    炎拓笑起来,笑容里隐有得色:“你看,你也不敢把话说死,阿罗在不在那,咱们得看了才知道。”

    不远处,雀茶叹了口气,二郎腿换了个边跷:这次来的路上,余蓉就说一定要把炎拓给当头喝醒,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余蓉执拗劲儿上来了:“炎拓,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聂二还没死呢?”

    炎拓居然认真回答她:“都说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承认对不对?”

    这是疯入脑髓了吧,余蓉匪夷所思:“你不是亲眼见到裴珂把她给……”

    炎拓:“当时光线暗,我的状态也很激动,我不能确定阿罗是不是真的死了。”

    “裴珂后来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只是嘴上说了,又没有给出确凿证明。”

    余蓉倒吸一口凉气。

    她算是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只要我不承认,一切就不是真的”,炎拓真是朵奇葩,挖空心思地用1%的可能性撬翻99%的事实,说服了自己不说,还想去说服全世界。

    她问:“如果你永远找不到聂二的尸体,那在你心里,她就一直活着?”

    炎拓把球抛回给她:“你这话说的……尸体都没有,干嘛一定要咬定人家死了呢?活着不好吗?只是我没找到而已。”

    他擦着头发,径自去冲淋。

    余蓉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老话说得没错,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人装得上瘾了,堵住了耳朵,就当漫天雷响不存在。

    雀茶劝她:“算啦。”

    余蓉:“不是,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呢?”

    一句话,忽然让雀茶生出许多感慨来:“这世上,太多人说放弃就放弃了。当初,我带走孙周,那个乔亚没怎么挣扎就放弃他了;还有我和老蒋,是怎么两相弃,你是看到的。如今,有一个不肯放弃的,不好吗?”

    “可是他不清醒啊。”

    雀茶说:“如果他不清醒比较快乐,那就让他不清醒好了,他不清醒,又没祸害他人,非矫正他干嘛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清醒?兴许他比谁都清醒。”

    兴许他比谁都清醒,只不过,一再拒绝真相的来临,像个赖皮的孩子,能拖几时是几时罢了。

    ***

    又到入山口。

    孙理和其它几个人也都来了,半为帮忙,半为探望一下蒋百川。

    半年,还不至于物是人非,附近的骡夫都在,骡子也在,且队伍更壮大了。

    骡夫还认识余蓉,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余教授,又来做研究啦?”

    为了跟教授的形象相契合,余蓉没敢穿得太花哨,花头巾换成了素色,鼻梁上还架了副没度数的眼镜。

    她推着眼镜回答:“是啊,学校课题任务重,又来了。”

    ……

    炎拓购置的装备不少,得分好几趟运进去,不过多是气瓶、潜水服、配重带、潜水手电等常规水下装备,很多最新式的装备带不进去,因为下金人门的通道太窄了,水下推进器都得选可拆解和轻巧款的。

    炎拓和余蓉作为前队,押了一部分装备先行入山。

    路上,不可避免地又聊到了裴珂,半年过去,不知道她的计划是不是推进得顺利,也不知道失踪的同伴中,有多少人已经以白瞳鬼的面目“重生”了。

    余蓉忽然冒出一句:“别人我不知道,邢深……估计挺能适应,这个人,一直觉得生错了时代,到了下头,没准去对了地方、如鱼得水。”

    炎拓没说什么,如果事已至此,那能适应也挺好,希望立足悬崖的,悬崖都能生花,陷身渊底的,渊底亦能有芳华。

    过了会,他问:“还有机会见到他的吧?”

    余蓉随口回答:“能吧,如果他像裴珂那样,一时兴起,跑去涧水,那是有机会见到的。不过还是别了,万一他想带我下去‘享福’,我可消受不起。”

    炎拓只把她前半句话听进去了。

    ——能吧。

    这么多人,都有可能再见到,老天公平点,也分点机会给阿罗吧。

    ***

    几个人在外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开工,各司其职。

    炎拓、余蓉和雀茶带头批装备去涧水,孙理他们几个分作两班,轮流值守金人门、接应骡夫送进来的新物资,以及往涧水分批次运送。

    金人门闭锁了几个月,再次开启,气味都有点滞涩了,也许是因为到了枯水期,风声偃息,放眼看去,一片死寂。

    孙理有点忐忑:“蓉姐,蒋……蒋叔去哪了啊?”

    余蓉说:“下头这么大,未必老在这儿窝着,在哪都有可能,安心等着吧,这趟留得时间长,总能见着的。”

    说完,招呼炎拓和雀茶上路。

    炎拓带了几辆可组装的小拖车进来,虽说下头的地并不平整,但有拖车总好过人力背负,他和余蓉两个轮换着拉车,雀茶间或搭把手。

    每走一段路,余蓉就会登上高垛嘬哨,试图把蒋百川给引出来,雀茶心情复杂,又想看看他,又觉得不如不见。

    行过半程,眼见毫无回应,雀茶忍不住开口:“余蓉,会不会是下头没吃的,老蒋给……饿死了啊?”

    话未说完,炎拓突然一把抄起拖车上挂着的枪,枪口前指,厉声喝了句:“谁?”

    卧槽,有情况吗?余蓉暗骂自己大意,也同时抄枪——虽说大家都默认青壤之内已经太平,但就怕万一,所以必要的家伙都带上了,甚至比上次备得更全,连催泪弹都有。

    一喝之后,非但并没什么异状,连刚刚炎拓听到的异响都停止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冲余蓉打了个手势,端着枪,慢慢绕过遮挡视线的高垛。

    下一秒,他吁了口气,枪口垂下,神色却有点复杂,说了句:“是李月英。”

    李月英?

    余蓉颇反应了几秒,下意识走上前来。

    这也是个“老朋友”了。

    李月英正蹲在高垛的背面,因为暴瘦的关系,整个人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她手里攥着半只老鼠,是不是老鼠不肯定,炎拓只是从她指缝里垂下的、犹在轻甩的细尾巴判断的,之所以说是“半只”,是因为那东西的头已经没了,而李月英的嘴巴里鼓囊囊的。

    他刚刚听到的声响,原来是她“进食”时发出的,她是被他们打扰、吓停了。

    双方对视了一会之后,李月英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啮噬,手腕间的链铐相碰,叮叮作响。

    炎拓心里堵得慌,说:“走吧。”

    走了一段之后,回头去望,李月英还蹲在那儿,肩头微微耸动、小口吞咽。

    炎拓说:“我们和它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话没说全,但余蓉听懂了,任谁看过刚刚那场面,心情都昂扬不起来,她闷闷回了句:“没办法,共存不了。”

    共存不了。

    她甚至都没办法给蒋百川找个周全体面的去处,上哪顾得上李月英呢。

    ***

    又到涧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约莫一米多,而且肉眼看去,水是几乎不流的。当然,“不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推动力。

    小拖车在水岸边停下,拖车上挂了盏用于照明的营地灯,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这仅有的光像旷野里的一点孤火,渐渐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经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罗,你在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余蓉四下看看:“从哪开始?”

    炎拓抬起手,指向河面上悬着的一根箭绳:“那儿,裴珂站在那儿祭奠阿罗,她应该就是在那把阿罗扔下去的。”

    他得从那儿开始,水流经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寻的地方。

    ***

    因为是探河,深度有限,比实际的潜水要轻松很多,深度计指北针什么的都不用带了,配重也就象征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好全套潜服潜靴,臂配潜水刀,背了气瓶以及推进器,又在腰上牵了潜水行进绳——一般水底洞穴探险,行进绳的作用是防潜水员迷路,如今一条涧水,只有一个流向,迷路是不大可能的,牵绳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缀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再泼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涧水黑黝黝地泛亮,心里忽然紧张,问他:“炎拓,你真想好了?我跟你说啊,涧水不是人工湖,里头不长小鱼小虾,万一有史前巨鳄什么的……”

    泰国鳄多,恐怖探险电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觉得,只要是涉及到地底、河流,里头绝不会太平。

    炎拓迟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无所获、反喂了怪物,那他这半年筹谋,可就成了为水畜送餐饭了。

    但也只是略一犹疑,很快就笑了,说:“想好了。”

    余蓉一声叹息,目送炎拓入水。

    ……

    这条涧水很长,想检索河底,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好了长时间作业的准备。

    炎拓在水里行进,她们也就在岸上跟着迁移,先行去下一程等着炎拓。怕孙理他们进来送物资找不着人,还用夜光漆在地面喷出行进的箭头。

    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为炎拓做后勤辅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来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温度很低,即便有潜水服,炎拓每次上来,依然被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那些蓄电池式的保暖装备,一一比较下来,哪个都没有火堆实用。

    ——比如做饭,尽量还整些热乎的。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让人水淋淋上来,顿顿只啃压缩饼干。

    ——比如备好新一轮的潜水手电、气瓶,给推进器更换新的蓄电池。

    ——比如警戒,这里是涧水,是边界,得时时提高警惕。

    有一次,见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议,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绝了。

    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不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怕水里有东西。”

    万一水里有东西,伤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现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后,对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对岸?余蓉和雀茶都有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有不对,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过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现了。

    细想也不奇怪,一道涧水,拦不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不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现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不如不见:兽化之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到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少女时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子了。

    蒋百川在对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不到口子过来,过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这一带没有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过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过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过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不来了。”

    不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

    再长的河流都有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到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时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时间约莫是一个小时,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到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力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时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到涧水,从涧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不能给他信心,不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现在,他走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时是几时:“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力塞进嘴里,说:“就这次吧。”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吧?”

    炎拓说:“我不是不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力,一个人,没尽全力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子都会有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来就尽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有,也许再过几年,科技更先进,就不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到时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现在,有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到水下作业五十小时了。”

    他查过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过不了金人门,还需要船只做后援,不现实。

    可以后,以后说不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到微型,他总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时,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现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手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时,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子尽量不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成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手电,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不是问题。

    水里有浮游生物,动植物都有,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过,如果不是残压计和计时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无依无靠,手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好不甘心啊,前头还有路,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吧,他已经能做到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时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时候,手电光的尽头处,忽然有了些异样。

    说不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不像之前几天经过时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顺光滑如镜。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力压伏这种情绪:靠气瓶顺气的时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不住心跳了,甚至于比之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现在闲暇时,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现在还看不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有点像敦煌和龙门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有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立生顶礼之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成: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龛样的、一到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有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子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有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到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时的……缠头军?

    此时此刻,炎拓也顾不上什么气瓶余量、时间限制了,有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做到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有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有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到右鼻翼处,肤色相对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手出去,隔着潜水手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有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子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手电光不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不止是人,也有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有怪形的水鳄,还有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有,还有……

    手电光一停。

    他看到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现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有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不见光、不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不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到女娲肉,但从来没找到过,他们得到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之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有,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不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到,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手电四处探照。

    看到了,看到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有点飘。

    还有呢,还应该有人,他还没找到。

    炎拓眼前有点模糊,他抬手去擦,这才意识到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到。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手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好,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不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有人枭之别,没有禽兽之分,没有高下,没有优劣,没有偏私,没有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子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不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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