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愿意?
炎拓止住步子,还想再多听点,然而电梯停靠是有声响的,旁侧小客厅里的人立刻都察觉了。
静了会之后,里头传来林喜柔的声音:“熊黑?不是让你去下头等吗?”
原来是林喜柔和林伶在客厅说话,炎拓调整了下情绪,笑着走了进去:“林姨,是我。”
林伶眼圈泛红,看到是他,大概是觉得狼狈,把脸偏转了过去,林喜柔倒是有点惊喜:“小拓啊,你怎么回来了?”
一看这表情,炎拓就知道林喜柔是这两天重要的和突发的事太多,把他给忘了。
忘了好,他也不想时刻被惦记着,炎拓说:“听熊哥说事了了,在阿鹏那待着也无聊,就先回了……林姨,待会要出去啊?”
他注意到,林喜柔穿得很齐整,并不是睡袍夜话的模式,而且刚刚,她还说了句“不是让你下去等吗”。
林喜柔嗯了一声:“回来收拾点东西,农场这两天事忙。”
炎拓立时顺杆爬上:“我听说了,林姨,我能一起去吗?姓蒋的欠我块肉,我怎么着也得下他两颗牙出气啊。”
林喜柔迟疑了一下,也不好驳他:炎拓当初受了罪,想亲手报复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她折中了一下:“你不是刚回来吗,急什么,人还能跑了?休息两天再说。”
这是首肯了,炎拓心头一松,又转向林伶:“林伶怎么啦?”
林喜柔笑了笑:“问她啊,好心好意,想帮她撮合,跟谁要害她似的。”
撮合?
炎拓有点意外:“相亲吗?谁啊?”
林喜柔正要说话,林伶脖子一拧:“我没这想法,我还年轻。炎拓比我大,怎么不让他先呢?”
炎拓一时无语,觉得林伶很不仗义:大家不是一头的么,怎么拉他出来挡子弹呢。
林喜柔脸色一沉,话也随之硬了:“小拓我不担心他,他性子还没定,女朋友要么处不长,要么处些不靠谱的,但总归还是有。你呢,我就从来没见你有苗头,但凡你有,也不至于我上赶着操心了。”
林伶嗫嚅着唇,没敢说话:她偶尔顶撞林喜柔,但只要林喜柔沉了脸,动真怒,她就不敢回嘴了。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用顾忌什么,话可能不好听,但理不糙。自己是什么条件,自己不清楚吗?”
林伶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涌了上来,炎拓有点心疼她,也觉得尴尬:“林姨,算了,回头再说吧。”
林喜柔冷笑:“算什么算,提过不止一回了。吕现哪点配不上你了?”
吕现?
炎拓大感意外,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林喜柔勉强算是林伶的养母,这要是撮合成了,她就是吕现的丈母娘——吕现还真是flag不倒,永远丈母娘最爱。
林喜柔靠上沙发靠背:“论年纪、长相、能力、学历,人家都是强过你的,还是个学医的,将来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身边就有个大夫,多方便。”
炎拓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林姨,你这件事,问过吕现吗?”
他刚从吕现那离开,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着呢?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只要她没意见,吕现那儿不是问题。”
炎拓不觉凉气倒吸,老话说剃头担子一头热,阖着林喜柔撮合人,担子两头都是凉的,只她这个中间人起劲。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林喜柔站起身子:“我先走了,小拓,你有空劝劝她。”
***
林伶一直垂眼抿唇不说话,直到听到电梯下去、确信林喜柔不会再回来了,才终于绷不住,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滚落。
炎拓叹了口气,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林姨走了。”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这刚回来,就遇上催婚现场。
又说:“她说她的,你做你的,又不是封建社会,还能强迫你吗,别往心里去。”
林伶接过纸巾攥起,狠擦了一下眼睛,犹自哽咽:“不是,你不懂,这次是你撞上了,她之前提过好多次了。我就不懂了,她着什么急啊,炎拓……她催过你吗?”
炎拓摇头。
林伶失望:“那干嘛……尽催我啊,男女不平等这是。”
炎拓哭笑不得:“你没听她说么,可能是我会时不时交个女朋友,而你一直没动静吧。”
林伶也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女朋友都……交不长呢?”
炎拓苦笑:“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懂吗,咱们自己命不好也就算了,还扯别人?有时候做做样子,让她知道你在忙一般人忙的事就行了。”
不过,他总觉得这件事透着点蹊跷。
“她跟你提了好多次了?提的都是吕现?”
林伶先点头,又摇头:“前几次提的是别人,这次又说的吕现。”
“前几次提的,是她身边的人吗?还是外人?”
林伶想了想:“外人吧,感觉她也不是很熟,什么熊黑场面上的朋友啊、公司里谁谁的侄子啊……”
说到后来,大概是察觉出什么,心头惴惴:“有问题吗?”
炎拓说:“有啊,第一,你年纪还轻;第二,养了你这么多年,再多两年也不费什么米粮,怎么突然这么着急把你往外送呢,让你嫁了她能得什么好处?总不会图彩礼吧?第三,她刚刚语气不好。”
这种催婚不成的事儿,牢骚两句也就算了,犯不上动真气。
但是林喜柔在那一刹那,真是黑了脸了。
林伶愣了一下,让炎拓这么一说,心头那原本只是被催婚的烦躁,蒸蒸酵酵,化作了胸腔内凛凛一片凉。
她忽然惶恐:“炎拓,她语气不好,我再拒绝,她会不会硬来啊?我房间里,晚上进来过人的……她不会安排人,生米煮成熟饭,不会吧?”
说到后来,语无伦次,周身一阵寒颤接着一阵。
炎拓想说“不至于吧”,但一转念,实在也不该对连杀人放火都不忌惮的人,抱什么侥幸心理的。
不过他还是先安慰林伶:“没事,至少目前没什么事。至于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林伶已经被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她哆嗦了会,忽然打定主意、一把抓住炎拓的手:“炎拓,你能帮我逃吗?”
炎拓也没想到,听到这句话时,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笑。
到底是怎么了最近,怎么所有事都落他身上了?
要帮着救蒋百川,要去狗牙身上放针,要防人追查陈福和韩贯,要妥善安置聂九罗,要想办法搞清楚去农场的那三个地枭是干什么的,要日常与林喜柔以及熊黑周旋,现在,林伶又要他帮她逃……
他想说点什么,林伶紧攥他的手:“真的,炎拓,我不是说说的,以前我怕这怕那,想着苟一时是一时。可是今天,突然就有很强烈的直觉,我觉得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很惨的。炎拓你帮帮我吧,我只能靠你了,真的!”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
见炎拓不说话,林伶的脸色唰的就全白了,一时间双腿发软,攥着炎拓的手慢慢瘫坐在地,脑子里嗡成一片,想着,这世上果然谁都靠不住,真出了事,只能靠自己。
她怎么就这么孤单呢,她的亲人在哪呢,她的家呢?不能指望家了,关于家,她只记得大黑猪、土院墙上的豁口,以及那张带框的黑白遗像。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炎拓的声音:“林伶,你起来。”
林伶想站起来,没力气。
炎拓又说了句:“这事得花时间筹划,考虑方方面面,太仓促的话,一定行不通。”
这是……有希望了?
林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揪抓着炎拓胸口的衣服又哭又笑:“你答应了是吗?你肯帮我了?”
又一把抱住炎拓,不住吸着鼻子:“炎拓,你太好了,小时候你老打我,我还以为你是坏蛋呢。”
炎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顿了顿低下头,看林伶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都走吧。
这汪腐臭的泥潭子底下,浸着他家人的尸骨,他是走不了了。
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低声叮嘱林伶:“让我想想办法,寻找时机。这段时间,你别跟林姨对着干,假意顺从,不妨跟吕现做做戏,其它的,我来安排。”
林伶用力点了点头。
***
安顿好林伶之后,炎拓外出了一趟,把车子开回别墅,又把装着陈福的帆布袋拎上楼,锁进了杂物房。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两点。
这几天舟车劳顿、高度紧张,但炎拓仍毫无睡意,他关了大灯,只留台灯照明,在书桌前坐了很久,想帮林伶计划一下脱身的法子,脑子却如一团浆糊,在不同的事件中来回撕扯。
顿了会,他突然起身,把踏步梯搬到书架边,踩着上到最高层,把其中一格堆放着的那摞书外移,伸手探进书后。
这一格的背板,是做了夹层的。
炎拓摸索着移开夹层,缩回手时,手里多了册厚厚的本子。
重新坐回桌边之后,他把册子正放到台面上。
这是一本硬壳的笔记本,32开大小,本子已经很破旧了,但九十年代中期,曾经流行一时,里头的纸页都分了不同的颜色,或淡紫或浅绿,印着不会妨碍落笔行字的花卉图案。
在这笔记本簇新的时候,纸页上还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但现在,二十多年过去,本子通身也只剩下纸张的腐味了。
翻开硬壳,扉页的那张,有只很小的白色书虱匆匆爬过,而略显发黄的纸页上头,有几行娟秀的蓝色水笔字。
【坚持记日记,让它成为伴随一生的良好习惯。这是生命的点滴,这是年华逝去之后,白发苍苍之时,最鲜活灿烂的回忆。】
落款:林喜柔。
炎拓随手翻至一页。
***
1997年3月12日/星期三/晴(植树节)
今天是植树节,买菜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小学生们扛着小树苗、在老师的带领下上山种树。
听说今年种树特别有意义,因为香港回归,是回归树。
人也是挺好玩的,给树这么多名头,树可不知道,只顾着往上长就是了。
今天也是我带着心心搬出来住第十天。
有时候想想,是不是给心心起错名字了,小名叫“开心”,可自打她出来之后,我一天也没开心过。
我瞎想什么呢,这是大人的破事,跟女儿有什么关系。
想小拓了,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小拓被李双秀带出去玩儿了,一气之下,只抱了心心走,也不知道小拓这几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想想小拓真是可爱啊,心心刚出生的时候,小拓被带来看心心,我满心以为,会是小哥哥小妹妹相见,特别温馨。
没想到小拓皱着眉头,很嫌弃的样子。
憋了很久才问我:“妈妈,妹妹怎么这么丑啊?”
笑得我肚子都疼了,是真疼,刚生完嘛,我说:“刚生出的小孩儿都这样的,长着长着就好看了。”
小拓显然不相信,过了会又没憋住:“妈妈,妹妹是个秃子啊?”
差点把我笑岔气了。
真是个傻儿子,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小孩就知道了,刚生出来的孩子,本来头发就少嘛。
晚上的时候,接到大山的电话,说是明天要来跟我谈一谈。
明天就明天吧,药买好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只回了句:“你一个人来,这是咱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敢带她试试看。”
1997年3月14日/星期五/小雨
昨天乱糟糟的,什么都乱糟糟,今天腾出手来,把事写写吧,毕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自杀。
当然了,假自杀。
其实啊,我一直以为,男人出轨这事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即便发生了,我也该够决绝够潇洒,一走了之。
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特别不甘心,敏娟也劝我说:“凭什么啊,辛辛苦苦一个家,儿女双全了都,你潇洒一走,什么都让给狗男女了?临到头来,你只落了个潇洒?”
也是。
我算是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人遭遇第三者插足时、打得那么撕破脸皮了,三个字,不甘心吧。
我请敏娟帮我带一天心心。
之前买了一百颗安眠药,在跟大山约定的时间前半小时吞了,大山一向是个守时的人,这么重要的事,应该不会迟到的。
当然了,他迟到我也不怕,我通知了长喜,让他在楼下守着,如果那个时间点大山还没到,就上来找我。
长喜是个靠得住的老实孩子,我相信他。
我就想赌一把,夫妻这么多年,大山你是救我还是不救我,咱们之间,是不是真就一点情分都没了——你要是做得出来,我也就死心了,也不想挽回什么了。那之后咱们该怎么分怎么分,这辈子也不用牵扯了。
……
一百颗药,可真够呛的,洗胃把我难受惨了,自杀这事,我这辈子应该没二回了。
不过,我的体质可能比较抗药,大山进门的时候,我都还没完全昏睡过去,所以,大山的反应我全听到了。
他拼命晃着我的身子叫我“阿柔”的时候,疯狂冲出去叫人的时候,眼泪落我手上的时候,我觉得不是装的,装也装不出来。
……
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大山守在床边,整个人都憔悴了。
我问他:“大山,咱们还过不过了?家还要不要了?”
大山拼命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
我也哭了,我离家出走那天,他对我吼:“林喜柔,你要不想过了,你就走!”
我说:“那你为什么这样呢?你为什么要跟李双秀不清不楚的呢?”
大山也不说话,过了会,忽然就抓住我的手,声音又低又慌,说:“阿柔,你信不信我?我说了你信不信我?”
我说:“你先说。”
他声音发颤,说:“阿柔,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就跟入了魔似的,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对我笑笑,我就什么都忘了,一心就想讨她开心,事后想想,我也觉得后背冒凉气,就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似的。”
我真是心都凉了。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说了句:“你是想说她魅力大呢,还是觉着事情都推她身上,显得你没错呢。炎还山,你怎么不说你是遇到《聊斋》里的狐狸精,被勾了魂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