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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 正文 第5章

所属书籍: 西去的骑手

    留学生学西洋剑者居多。那是一种高雅的技艺,将来回国可以交游于上流社会。

    盛世才潜心学习日本刀。日本刀是弯的,又窄又长又软活,可以缠在腰间。

    没有高超的技艺,别说进攻,舞都舞不起来。刚开始他吃尽了苦头,刀子常常砍在自己身上,伤痕累累。日本教官很严厉,动作稍有闪失,耳光随之即来,而且掴得货真价实。

    结业那天,教官在讲台上向盛世才连连鞠躬,教官说:“盛君是一个中国人,学日本刀的劲头实在令人钦佩,我们日本人要向他学习。现在请盛君给大家讲几句话。”

    盛世才啪立正,向教官致礼,“我之所以学日本刀原因有二,一是日本刀长于实战没有花架子,刀法朴实凶猛;二是日本刀最能体现军人的气魄。柔而刚烈,这是军人最高的素质。”

    教官说:“盛君说下去,你有好多话,我教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盛世才说:“我是满洲人,日本军界有句话叫做宁可失去本土,也不放弃满洲。日俄战争期间,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我的家乡投人几十万大军互相拼杀。作为中国人我不会忘记国耻。我的祖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国仇,我正是怀着洗刷国耻的决心到日本来的。”

    盛世才说:“原田将军曾讲过,他在辽东不曾遇过中国军队的有力抵抗,却见识了东北的猎手。我们东北真正的英雄是红胡子。红胡子常常把对手打翻捆在树上,扒开衣服用刀剜出心脏,拌着白雪大口嚼咽,血水沾满胡须。红胡子就是这样和敌人干的,他们比军队有力量。”

    盛世才说:“我在东京帝国大学校园里,听过日本国会议员的讲演。议员先生说,中国地域辽阔土壤肥沃,气候温和,雨水丰沛,大和民族应该开发那里,为日本夺取一块优越的生存空间。日本政界的意见与军界不谋而合,中日两国交战是不可避免的。诸位,我盛某东渡扶桑是为了拯救我的国家,也是为了日本军队进攻中国时能遇到真正的对手。”

    教官和学员们围上来拍他肩膀,“盛君,你是好样的,跟你这样的中国人在一起真高兴呀。”

    那时,日本陆军中的少壮派军人成立不少秘密组织,他们倾慕本国的神道以及纯粹的日本精神。士官生以参加这些组织为最高荣誉。士官生太田黑要给大家引见中国人盛世才,大家一时不知所措。军校来的人一致认为,这个中国人具有真正武士的气质。大家为之一惊。

    士官生说:“大家不要以为中国被我们打败过,中国有不少英雄嘛。”

    大家表示愿意结识这位中国人。盛世才一出现,武士们击着剑唱起日本古歌:执矛望明月,何时照骸骨?追随白鸟翱天去,空留骸骨在人间。

    盛世才被异国武士的歌声煽起来了,武士们说:“盛君热血沸腾了。”“盛君,我们闻到你血液的香味了。”武士们拔出刀子,刀口在动,刀口仿佛大海里的铁锚,将沉入武士的躯体,在流出鲜血的地方,凝结着生命的壮美。

    盛世才说:“很遗憾,中国军界没有贵国这样的组织,权力人物全是军阀。

    军队下层不乏热血男儿,一旦他们青云直上,就血管干涸脸色发黄,成为不中用的家伙。”大家都说,中国自古出英雄,请盛君讲讲中国的英雄。

    盛世才就给大家介绍中国东北的盖世英雄,讲女真人的祖先完颜阿骨打如何崛起于长白山,以血气之勇凭数千人击败几十万辽军,从辽东直扑中原灭了北宋。

    成吉思汗崛起于大漠之后,女真人归隐山林,经过数百年休养生息,又出现一个大英雄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不读圣贤书,只读《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大家知道吧,那是我们中国人的英雄史诗,跟英国的《贝奥武甫》,西班牙的《熙德之歌》,法兰西的《罗兰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一样崇尚血气之勇,又有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是智慧之书又是英雄之书。可惜中国的读书人都不读这部书,不登大雅之堂。努尔哈赤把《三国演义》带回东北,给八旗将领人手一册,作为民族复兴的宝典和用兵方略。——辽东一战,六万多长于野战的八旗兵一鼓作气击溃二十万装备精良的明军,开始入主中原。满洲人在中国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

    武士们叫道:“你这样的中国人太少见了,到日本来留学的中国人都是反清分子,都痛恨满清王朝呀。”

    盛世才告诉他们,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民国了,满清也是我们中国呀,如果努尔哈赤再世,不要说甲午日清战争,就是中英鸦片战争也绝不会发生的。

    “乱世出英雄,中国要出大英雄了。”

    “绝对不是北洋军阀。”

    “蒋介石怎么样?”

    盛世才神色诡秘,日本武士们摸不透他的心思,士官生就岔开话题,谈古代的英雄,我们喜欢中国古代的英雄,“盛君你城府太深了,你心中隐藏着另一位大英雄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们日本人是很崇拜英雄的。”

    “辽国被金灭了以后,辽国皇帝都丧失了斗志,皇族耶律大石带二百个家兵远征一万里,从辽东直扑西域,大败阿拉伯帝国建立西辽王朝,我就是辽东人,我做梦都能听见二百壮士征西域的马蹄声。”

    “大家注意到没有,盛君对那些报仇雪耻的英雄情有独钟。”

    “报仇雪耻是几代中国人的梦想,我们东北人更激烈,东北夹在日俄两个帝国主义之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血性男儿都是**一匹马手中一杆枪,血染红胡子,不枉活一场。”

    武士们情不自禁叫起来,“红胡子,好样的红胡子,盛君大概是唯一一个出国留洋的红胡子吧。”盛世才哈哈大笑,连喝十几下清酒,放在跟前的清酒都是用小木勺舀着喝,喝一下要停好半天,大家被盛世才的豪饮吓坏了。士官生嘿嘿笑,“喝得好喝得好,盛君露出了英雄本色,真人不露相,太难得了!”

    盛世才说:“胡子有他们自己的规矩,他们蔑视政府和法律。胡子的规矩是在拼杀中用血凝成的,大家都要遵守,首领也不得例外。而政府的法律是官僚们为欺压穷人制定的,有钱有势就可以使法律失效。”

    武士们感谢军校的人带来这样的朋友,让他们大开眼界。中国人盛世才所讲的红胡子气概与武士道不谋而合。这些故事充满异国情调,很适合年轻人的心理。

    盛世才回国后,在粤军中混过,给张作霖当过团长,他是郭松龄派出去的,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张大帅的部队胡子气太重,玩命可以,打正规战稀里哗啦。

    盛世才神情灰暗,对朋友说:“日本有武士道,武士道把死亡和流血看作是生命的一种荣耀,看作是人生的一种道行。中国武道始终在民间,上不了台面。”

    那年,老帅死在皇姑屯,少帅除掉大帅府总参议杨宇霆,总揽东北大权;军校生压过了绿林出身的老军人,那正是盛世才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盛世才跟少帅谈了几分钟就出来了,亲友们眼巴巴盼好消息,盛世才说:“少帅弄不成事,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

    盛世才离开东北,赴南京找出路。蒋介石翻了他的档案,感到不放心。汤恩伯说:“日本陆大对他很器重,把他与吴禄贞蒋百里相提并论。”蒋介石说:“既然是个干才,就让他当师长吧。”汤恩伯说:“他是东北人,让他去张学良部工作,他能为中央效力的。”

    “让他来见我。”

    会见只用了五分钟。蒋介石改变了主意,“他不能去东北,他血气太旺,他会把张学良赶下台。”汤恩伯说:“赶走张学良,东北军就可以改编为中央军了。”

    蒋介石笑,“恩伯,你自比曹孟德,可你小看了盛世才,他会把东北军变成自己的军队,当张作霖第二。”蒋介石说,“对有才干的人我们尽量发挥他的才干,同时要遏制他的野心。盛世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让他远离权力中心,他还是很不错的。”

    盛世才被任命为总参谋部作战科科长,整天跟地图打交道。

    同僚们很羡慕他,他们奋斗半辈子才挤进总部机关,他刚出校门就当科长。

    他用鼻腔笑,“当科长有什么好羡慕的,吴禄贞一出校门就当师长。”师长是带兵官可以独立作战。大家噢一声合上嘴巴。他们当初也是怀将相之才奔南京来的,如今白白胖胖,军人所具有的粗犷和剽悍早已消失殆尽,有人跟他们谈军人的光荣与梦想,他们黯然神伤。

    到了升迁的时候,盛世才还当科长,处长局长的位置全让那些平庸之辈占了。

    有人偷偷告诉他,“刚来总部的人总司令都要亲自召见,总司令的眼睛是杆秤啊。

    你是日本陆大的高材生,当科长最多半年,不是师长就是军长。”

    “我当科长都两年了。”

    “你跟汤恩伯胡宗南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总司令问情报人员:“盛科长忙什么?”

    “他在看《曾胡用兵方略》、《国防新论》。”

    “很好很好,说明他开始脱胎换骨了。”

    “他是共党吗?”

    “不仅仅对共党脱胎换骨,对留学生和旧军人也要脱胎换骨,使他们一心一意忠于领袖。盛世才这个人,既有东北红胡子的劲头又有日本武士道的道行,这些都符合我们黄埔精神。他应该学习汤恩伯,汤恩伯是江南人,很机灵,北方军人太倔强太野蛮太感情用事太英雄主义。”总司令对北方军人没好印象。总司令说:“盛世才我们还是要用的,中日迟早要开仗,到那时再让他带兵吧。”

    总司令生性倔强,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却在盛世才身上打了折扣。大家由此而断定盛世才是个厉害角色,至少在陈诚胡宗南他们之上。大家都有崇拜英雄的心理,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盛世才,盛世才说:“总司令不会叫我带兵的,做一辈子幕僚算了,我都心灰意冷了。”同僚说:“盛科长是个真正的军人,不会心灰意冷的。”

    “你真这么看?”

    “大家都这么看,总司令也这么看。”

    “其实我已经不是真正的军人了,我徒有其名。”

    “你越是这样,别人越相信你,大家以为你是卧薪尝胆的勾践。”

    “我都不相信自己,别人信我什么?凭什么信我?”

    “凭你的形象,你在日本陆军大学求学时,就很成功地为自己树立了标准的军人形象。别人只看你的形象,并不看你本人。”

    “这是政客行径,不是军人。”

    “盛科长才开窍啊,纯粹的军人是不存在的。黄埔学生好几万,成功者有几个是纯粹的军人?”

    盛世才说:“日本人至今保持着武士道的真髓,明治维新引进西方军事体制和兵器,有识之士成立神风连,竭力维护日本刀的荣誉,军界一直把刀作为军人的魂魄。技术的改进没有削弱武士的纯粹精神。”

    “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目瞪口呆。

    “他们说技术就是一切。”

    盛世才在家里咆哮,从墙上取下东洋刀,他要折断军人之魂。他折出一把血;刀子是软的,是湿的,跟一根甘蔗一样,散出甜丝丝的芳香。垫在刀刃上的是夫人邱毓芳的一双白手,手指破裂,鲜血直流。夫人忘了自己受伤的手,用纱布擦丈夫身上的血,血把丈夫的军服弄湿了。盛世才跟木头一样瞪着眼睛,看夫人忙这忙那,好像夫人在干家务、在擦桌椅、擦窗户。夫人叫他换衣服,他就换衣服,换一身新军装。“叫我看看。”他就左转右转让夫人看。他狂躁的心静下来,他眼睛里的光跳跃着,“我把你砍伤了。”“这把刀沾过你的血,这回又沾我的血,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好刀。”

    邱毓芳攥着日本弯刀,告诫她的丈夫:“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毁坏武器呀。”

    夫人把刀擦亮,上油,入鞘,挂在墙上。

    “人家的夫人都在学钢琴,我没这个兴致。”

    “我们可以去听音乐会。”

    “南京的音乐不适合一个军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照进屋子,照到墙上,那把刀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种很纯的钢的声音。”

    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理想就是去日本陆军大学学习。有这种理想的人太多了。

    他们家是辽东的小地主,父亲愿意卖地供他去日本,他不想以这种方式东渡日本。

    他投东北军郭松龄部当兵,郭很赏识他。他的军人气质不但赢得上司和同僚的好感,而且赢得了郭的干女儿邱毓芳的一颗芳心。盛世才是结过婚的人,妻子病故。

    邱毓芳正在上中学。盛世才曾到中学看过学生的演出,他不知道台上的那个让男人们怦然心动的少女是郭松龄将军的干女儿。盛世才的喜悦之情藏在心里,表情是很淡漠的。当有一天,郭松龄出面要为他做媒时,他也只是点点头。一个小军官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当邱毓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显得有些慌乱。他接过少女递上的茶水,整个人是硬的。婚后他从未对妻子流露过自己的志向。他比邱毓芳大十多岁,早过了夸夸其谈的年龄。前妻是个贤慧的女人,很温顺地侍候他,很少说话。他不习惯对女人谈什么雄心壮志。邱毓芳是个新潮的女性,受过教育。

    婚后不到半年,小妻子就斩钉截铁地说:“干爹要改造东北军,要选派军官到日本去。”他的心猛跳,一匹马在里边狂奔,他快喘不过气了。“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干爹家。”东北女人干脆利落,给丈夫换上一身戎装,靴子擦得锃亮。

    盛世才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娇小姐出身的邱毓芳跪在地上,那么认真细致地给他的靴子上油,用刷子刷用布条打。他热血奔涌,他跟一匹穿越在茫茫草原的马一样喷着粗气。邱毓芳站起来时,他的粗气喷到邱毓芳脸上,她用手挡一下,手背顶着脸笑,就像个孩子。

    事情很顺利,妻子与丈夫一起出国。妻子怕丈夫寂寞,在寓所潜心日本饮食,很快能做出地道的日本菜。因为丈夫从外边回来很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日本饭简单,却有营养,中国菜太铺张了。”不久,灾难降临。郭松龄组织东北国民军反戈一击,进攻张作霖失败被杀。盛世才的学费中断,他们夫妇陷入绝境。那是一段很清苦的日子。到处奔波,渴望得到国内的支持以完成学业。正赶上国内的反日浪潮,留日学生分成两派,爱国派和逍遥派。盛世才手持大棒,谁敢妥协先吃我一捧!声嘶力竭,好像在自己的国家一样,对日本警察大声呵斥。邱毓芳在人群里流下眼泪,她不敢相信贫困潦倒的丈夫爱国热情如此强烈。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邱毓芳给人洗过衣服,看过铺子,最体面的工作是给日本夜校讲授汉语。她不但供丈夫完成了学业,自己也在一所大学进修两年,学习社会学和经济学。

    “想想当初在日本,那么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你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机会,有作为的人不怕没有机会。”

    有一天,他喝醉了。南京这地方很容易让人醉倒。秦淮河上,浆声灯影,几杯酒下去,盛世才的舌头就大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讨厌南京。”

    同僚们很吃惊,都不吭声望着他。

    “南京是个大妓院,军人呆在这里统统都会烂掉。”

    “盛科长你喝多了。”

    “你嫌我说多了吧,我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在南京呆下去的,我要去西藏,我要去新疆,给部落首领当幕僚,在边陲线上训练一支劲旅,绝不是南京这种样子的草包军队,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军队,那也叫军队?你,你,还有你,一个一个吃得白白胖胖,跟猪一样,只会在长官跟前哼哼,不知道怎么上刺刀怎么拉枪栓,真可怜那些子弹啊,黄澄澄的金子一样的子弹啊。”

    盛世才在众人的惊讶中,掏出手枪,取出子弹,卸下弹头,跟吃炒面一样将里边的火药全吞吃掉了。勃郎宁手枪的八粒子弹,全吃下去了。一粒子弹一大口酒。

    “怎么样?花生米佐餐好味道啊,好味道!”

    谁也没在意盛科长的话,一个醉汉的话不就是胡言乱语嘛。

    这时候新疆省主席金树仁的代表鲁效祖到南京来延揽人才,支援边疆建设。

    新疆地处边陲,强邻环伺,急需军事人才。大家这才想起盛科长曾说过什么。盛世才自己也打个激灵,新疆招聘人才的消息首都各大报头条登着呐,中央对新疆也很重视呀,要不能上头条吗?可你也不想想大漠雪山戈壁之可怕,南京城里大家议论一番,连新闻记者也懒得去西域采访,不要说是去生活去闯业。大家只知道林则徐禁鸦片,让皇上给流放到新疆去了。那里自古是流放地呀。

    盛世才的心跳得别儿别儿的,他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他的那些狂言是很麻烦的。他给夫人说个大概,邱毓芳也傻了。谁不知道总司令对盛世才特别关照呢。邱毓芳真急了,急得直揪头发,看丈夫时满眼忧怨,盛世才恨不得把舌头撅下来。

    “本来这是个机会呀,丈夫!”

    “新疆太苦,我怕你受不了。”

    “就是地狱我也跟你下呀,何况那里生活着几百万人,我们就生活不下去?林则徐流放新疆,不是还有个降旨扫长毛的机会吗?”

    “总司令会放我一马的。”

    “但愿如此。”

    邱毓芳从来没有对丈夫生过气,这回她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连几天讽刺挖苦,盛世才脸上的肉突突直跳。

    盛科长瘦了一大圈。能不瘦吗?夫人越闹越凶,女人再贤慧遇上这种事会没完没了的。盛科长继续往下瘦,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更大了,双眉紧锁,眼神忧郁,在南京总部出出进进,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盛科长一眼。大家基本上都知道盛科长的故事,酒后狂言,要出阳关,金树仁主席立马派人来请,去做现代班超,多好的事情呀。有人就对上峰说:“让人家盛科长去嘛,去新疆又不是去北平上海当封疆大吏。”上峰笑笑不吭声。总司令不吭声谁敢吭声。

    盛世才要去新疆的消息传到总司令那里,同时也传遍了南京城。总司令忽站起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一个小小的科长去边疆服务也是为国家效力嘛,很正常嘛。”

    陈诚说:“要削平北方军阀,就不能丢掉盛世才,有点有点太可惜了,他是很优秀的军人,应该留在总部,或者中央军里。”

    “整个南京沸沸扬扬,不放他走,好像我蒋某人不支持边疆建设。”

    “另选一个人也行啊,黄埔学员有的是。”

    “他们都不行,他们会在戈壁滩上销声匿迹,盛世才跟他们不一样,盛世才是日本陆大高材生,据说在东京还热衷于社会主义,有左派思想,新疆与苏俄相邻,张学良比不上他,金树仁更差。”

    “这种阴鸷之人,非总司令驾驭不可。”

    “大家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他的夫人很了不起,坚决支持丈夫去西域做现代班超。”

    “她可要独守空房喽。”

    “她跟丈夫一起去新疆。”

    “有这种女人?”

    “南京的妇女界闹翻了天,她们把邱毓芳比做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娘希匹,我是沙皇吗?我流放盛世才了吗?赶快想个稳妥的办法,平息这件事。”

    “学生想好了,盛世才一生的抱负就是当将军,他现在是上校,我们可以给他升一级,给个师长干,有兵权的师长,他会满意的。”

    “让他到江西去剿匪吧。”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去新疆。”邱毓芳跟个将军一样,大手一挥,“我们已经答应金主席了,我这几天翻地图查资料,西域太神秘了,刘曼卿①能独身闯西藏,我们是两个人不能闯新疆吗?”

    (①刘曼卿:1930年孤身一人闯西藏,恢复了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的直接联系,成为轰动一时的巾帼英雄。)

    “陈诚可是亲口对我讲的,正规师的师长。”盛世才很不甘心。

    邱毓芳声嘶力竭,“你的志向就是一个师长吗?”

    “夫人你想想啊,我一直给人当幕僚,做梦都想带兵,师长可是独当一面的司令官呀。”

    邱毓芳冷笑,“活人要有志气,把你搁冷板凳上这么多年,现在才想起来用你,姑奶奶我不稀罕,没有这个鸟师长我兴许会留下来。给个师长大爷我偏要远走高飞,叫新疆方面看看,我盛世才是放弃了将军的位置到大西北来的。”

    盛世才还在嘟囔,夫人不客气了,“你咋像个娘儿一样,你再嘟囔小心我拿大耳光子贴你。”

    马营长比大家都小,大家都听他的,把他当自己的首领。他们唱那首黄土旱塬的悲怆的花儿: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了由不得个家(自己);刀刀儿拿来头割下,不死还这个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过黄土黄沙黄草黄风,掠过滔滔的黄河和无垠的蓝天,跌宕起伏,呈现着一种朴素而鲜烈的美。

    马营长说:“命苦的汉子才唱花儿,跟我马仲英干事要流血掉脑袋。”

    弟兄们把手纷纷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样。弟兄们说:“你是我们的尕司令,我们跟你干。”

    尕司令这个称呼就这样叫开了。

    那年春天,塬上儿子娃娃都闻到自己骨头的芳香。老人们大叫:娃娃们要反了。

    那年春天,塬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少女的天颜。河冰刚刚消散,柳枝依然黑着,野草依然是枯**,女娃娃已经艳若夭桃。她们很小的时候就由父母做主许配人家。她们是有主的人。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的骨头长硬了,像灌浆的麦穗,显出钢刀的锋利;眉毛长成了一把刀,嘴角长成了一把刀,整个人寒光闪闪,唤醒了少女夭桃般的梦幻。

    父亲告诉女儿:“本该等你十六岁再送婆家,你男人要开杀戒,得提前过门。”

    少女沉默不语,她十四岁,懂事了。母亲利利索索收拾嫁妆。父亲说:“你男人对你动刀子你不要躲闪,你是他妻子,你的血是属于他的,他用刀子喝你的血就算跟你过了一辈子。”少女脸色苍白,血全聚在胸口,鼓鼓囊囊绾成了花苞。父亲说:“男人杀你的时候,你要望着他。在妻子的注视下能拔出刀子的都是血性汉子。”父亲说:“记牢!”少女说:“记住了。”父亲拍拍手到窑外晒太阳,就像干完一桩轻松活。

    那年春天,儿子娃娃们穿上黑衣黑裤,去岳丈家行大礼。订亲后每年都要拜见岳父岳母,只有行大礼时才跟未婚妻见面。少女端上茶,递给未婚夫时互相瞪—眼,对方的品貌由这短暂的一瞬间来判断。

    这一辈子的幸福迅如闪电,双方都使出生命全部的悟性来解读这短短的一瞬。

    回家路上,小伙子和父母侧耳倾听。要是塬上没有歌儿响起,男人的一生免不了是荒凉的。因为少女情不遂愿,嫁给他是父命难违,忧怨是两个人的。丈夫的钢刀快而不柔,与对手拚杀时随时都会折为两截。丈夫只能用半截钢刀去浴血奋战。那半截钢刀便是男人残缺不全的人生。

    回家路上,父母会把儿子丢在沟里,叫儿子再等等。父母是过来人,知道花儿是荒原的生命之所在。花儿萦回飘转,儿子的生命才有光亮。

    大多男人体验到的是孤独。沟梁上除了嗖嗖飞窜的冷风别无他物,更不要说那艳若桃花的女子了。你赢不到女子的歌声只能怨你自己。你遭受孤独的同时还要照顾战马和钢刀。没有女子之爱的骑手是石头中的石头。他们没有生命的春天,破阵时最先倒下的往往是他们。他们带着残损的生命去破阵,敌人的兵刃就会从残缺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歌手是这样唱他们的:没有芬芳没有睡眠大气中的火焰焚烧我的家园席卷烈火的乌鸦静穆地滚过沙漠骆驼流着古老的泪水发出血的声音和烈火自尽的声音这首古歌最早没有歌词。歌手们唱了好多世纪,唱不出确定的词来排解骑手的孤独和悲怆。那是一种真正的孤独,上天给了他女人,他却无力从身上抽出那根肋骨。他冲向敌阵时没有铠甲,他去拚杀时后背是敞开的;他是那么易于受到伤害。没有女人之爱的骑手跟没有淬火的钢刀一样易于折裂。女人是上天降给骑手的清水。骑手没喝到水,却要去横越大戈壁,这样,他的血液便少了一半;别人是血水,他必须是血块。

    歌手们只能唱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曲调,谁也无法捕捉曲调的内容。

    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礼,看见未婚妻时,他暗暗吃惊,心中陡然响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赛雪哩;红牡丹红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实在甜,戈壁上开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里酸,独个儿活下可怜!回家时父母把他丢在沟里,母亲对儿子充满信心,“我儿不会受孤单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只红雀落在树上,尕司令挥手飞石,红雀落下,血渍斑斑,如灿烂的桃花。塬那边传来女子的歌声:自从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丢了。

    瞭见旁人瞭不见你,背转身儿泪花花滴。

    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听见路上驼铃响,扫炕铺毡换衣裳。

    要吃长面妹妹给你擀,要喝酽茶妹妹给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赖,妹妹给你做双可脚的鞋。

    尕司令翻过土塬,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到一双新鞋袜。没过门的媳妇胆子再大,也不会跟自己男人见面的。尕司令刚赶回原路,又听见女子在塬那边唱歌,那曲调把黄土深沟粉刷得静穆辉煌:焦头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对了妹妹我不嫌。

    宁叫他皇帝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怀抱上人头手提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那女子过门没几天,尕司令就拉起队伍四处飘**。炮声在她心里引起久远的回响,马蹄声喊杀声,悠扬的军号,常常从梦中突如其来,她一次一次惊醒于黑暗中,整个身子冻得冰凉。北塬寒气凝重,她热血奔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炮声消失了,丈夫音信全无。准确地说,丈夫从来没有给她捎过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铁都硬。听到的全是马仲英的死讯。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死亡,她口气坚决告诉大家:那是谣言,不要相信谣言。家里人从恐慌中镇定下来。对他们来说,不相信灾难是最明智的办法。不久远方战事又起,尕司令又活来啦。

    她的判断得到证实。相信一个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对丈夫的一种忠诚。

    数年后,舅舅接她去很遥远的地方跟丈夫见面,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来到祁连山的尽头。丈夫在这里操练军队,准备远征新疆。她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舅舅要外甥给马家留下一点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壮如同孟姜女千里寻夫。

    这个强悍的男人与她共度一个礼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个意思,漫长的一生浓缩到六七天之内,生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复歌唱过的胭脂山,是六畜兴旺的大草地。一个礼拜的时辰,她用女人的细心和热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记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纵马飞驰的雄姿。另一个新生命,丈夫的另一个影子将在她身上诞生!这是一种生命的誓言!是窗前那雄壮无比的山峰所证实了的。她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浪涛,可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她低声问丈夫:“那是什么山呀?”

    “祁连山,连着天,就叫祁连山,也连着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证实这座山,她一定要证实这座山!她问丈夫身边的人,那是个汉人,一脸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丈夫说:“让他给你谈,他是俄国留学回来的,学问大。”那个学问大的先生告诉她: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乡,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霍去病,带兵远征西域,把匈奴赶到了欧洲,欧洲最古老的帝国罗马帝国让匈奴人给挤垮了,“这就叫狗撵兔。”

    “我们河州不叫狗撵兔,叫马撵兔。”

    “我媳妇厉害吧?知道马撵兔,告诉你洋学生,我十二岁时节骑上大马,河州地方撵兔撵野鸡就没有人能胜过我,我年年赢,一直赢到十七岁上,拉队伍打冯玉祥。”

    那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祁连山沐浴在血海之中。远山传来饱满的马群的嘶叫。

    她小声说:“匈奴人离开祁连山很难受啊。”

    洋学生随口吟了一首古歌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辉煌岁月来临了。她精心养育着丈夫的骨血,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一个小尕司令。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能干的女人,整个宅院呈现着兴旺和生机。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抛头露面的。从老人们的交谈中她知道:马步芳马步青做了大官,发了大财,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来最大的财富。人们谈起马步青的东公馆、马步芳的宅院就像谈北京的王宫一样。

    据说,马步芳当了青海省长后,衣锦还乡,打马仲英家门前过。马仲英的宅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洁,砖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轻视的气势,屋顶的烟囱升起一往青烟,笔直的烟直上云霄。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来:“他们家烟囱还在冒烟呀!”手下兵将拥过来,“长官,拿炮轰,把他灭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马步芳摸摸胡子,把激烈的情绪压下去,口气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负寡妇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凯。”

    河州人都说是尕司令血脉旺,烟囱壮,把马步芳熏黑了。

    东公馆也好,西公馆也好,再高的门楼都没烟囱里的烟高嘛。

    过了好几年,从新疆逃回来一群尕司令的兵,河州城的回回汉人都跑到城墙上,跑到大夏河边的千年古渡口古桥头去看啊。城西的大道上,烟尘高高扬起,马蹄声越来越碎。战马,一群战马,都是西域的草原马,焉耆马,伊犁马,驮着一群衣衫破烂的汉子奔向河州古城。

    异乡的骏马不能让人小看了它们的主人,它们扬起前蹄,打出优雅至极的突噜,然后轻轻地走进城门。发呆的河州人如梦方醒喊叫着去找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和亲人。

    喝了三炮台热茶。这些老兵清醒过来,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大沙漠那个大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老维子说那沙漠是进得去出不来,咱36师进去出来了好几回,老毛子的飞机跟老鸦一样,遮天蔽日呀,在头顶上嗒嗒嗒嗒,机枪子弹比毬还粗,跟胡萝卜一样,嗒嗒嗒嗒,坦克,装甲车,盛世才的东北骑兵,天上地上四面围追堵截,炮弹子弹跟下白雨一样,嗒嗒嗒嗒,我们硬是从大沙漠里跑出来,跑进阿尔金山,顺着祁连山,长长的祁连山呀跑了整整二十年。”

    这些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一身的光辉回到河州。河州人的意识里,一个男人一辈子一定要活出这么一身光辉。跟炭火一样,跟天上的日头一样。尕司令的兵把几百年来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光辉给改变了。过去,河州汉子总是赤手空拳走四方,十年八载,骑着高头大马,带回许许多多东西,大家就把他当好汉,最让人看不起的是空手而归。

    人们瞪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心中涌动着大海般的热血,嘴拙得就是挣堪不出一句话。孩子们多聪明,孩子们从老兵的肩胛骨上掰下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属:“我的爷爷,金子疙瘩埋在骨头里啦!”

    那是一块弹片,苏联飞机的炸弹留在身上的纪念品。人们呀地叫起来。孩子们从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壮的子弹头,跟孩子的鸡鸡那么大。

    “这是啥东西,这是子弹吗?”

    老兵们说:“这是苏联的水连珠步枪子弹。”

    大家都笑了,“苏联人把子弹造得这么大就是为日你狗子①呀!”

    (①狗子:西北方言,屁股眼。)

    老兵们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来的骏马,在河州的山川大沟里奔跑,长鬃飘拂,叫声悠扬,老人们情不自禁叫起来:“这就是汉朝皇帝要找的天马呀。”

    马步芳马步青的兵将看见这些马,老远站住,低下头,都是穿军装扛钢枪的军人,把兵当到这个份上太有意思了。

    马步芳也见过几回伊犁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从新疆逃难到青海的哈萨克人给他送来伊犁名马;他骑上转几圈,转着转着就在马背上发呆。

    “挨毯的马仲英呀,你娃这辈子把威风可是耍扎了。”

    马步芳吐几口干唾沫,回到办公室查地图,日本人绘制的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天山南北尽收眼前。跃马天山的梦想只能留在脑壳里,白手套在手里轻轻地拍打着。

    尕司令的消息是卫兵带回来的。只回来一个卫兵,没骑马,拄着一根枣棍,是沙漠里的沙枣树杈。他走到大夏河边,没人的地方,赤条条地下去洗身子,跟剥了层皮一样,从河里上来一个新崭崭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顿饭的工夫,好像吃了天上的云。心满意足,抖开羊皮袋子,换上一身新军装,一个干净利落的尕司令的卫兵,腰上别着一把奇怪的手枪。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着,她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苏联,下落不明,队伍被打散了。卫兵只管跟老人谈话,没看见里屋门帘里边的人。卫兵说:“苏联人心瞎②着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卫兵交给老人一样东西,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

    (②瞎:西北方言,坏,黑。)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动手解那件东西,一层一层裹在羊皮里,羊皮软得跟绸缎一样,最后一层果然是绸缎,和田地方出产的名贵绸缎;解开绸缎,里边是一块玉佩,跟一团月光一样,像从月亮的心里掏出来的月精,在大白天里都能现出亮光。婆婆说:“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给你留下的宝贝,你收下吧。”老人平静得跟水一样,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脸上,老人说:“这是前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宝贝也是咱的一个向往。”

    她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晚上,安顿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诉老人:“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顿好啦,我问候不成你老人家啦,我给你老人家磕头。”

    她跪在地上给老人磕头,“往后屋里的事情就托给老三媳妇啦。”

    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媳妇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老人心里清楚媳妇要做啥,老人还是惊讶得不得了。

    媳妇从容大方,跟个将军一样,“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没死,我寻他去呀,孟姜女能寻到长城,我就能寻到昆仑山。”

    “娃娃呀,从古到今,出阳关走西域都是男人里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纱捂住脸,“娃娃呀,你男人的卫兵都回来啦,他本人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吗?”

    媳妇不说话,媳妇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两岁啦,早断奶啦,孩子的记忆里还有这么一对热**,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热**,不知世上发生了啥大事情,眼睛睁得圆圆的望阿娘的脸。

    媳妇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发亮,天从东方一点一点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梦里的孩子放到被窝。她在天光落下来之前,把院落扫净,洒上清水,做好早饭,给老人请个安,夹上个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实在是迈不动她那双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那条沟了,河州的深沟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妇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河州城就远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来,老人隐隐糊糊听见沟梁上回旋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这么个调调子:怀抱上人头手提上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佩着月光玉的女子历尽艰险,一直走到玉的产地和田,居住在昆仑山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的小村庄里,孤身一人,守着一个干净整洁的黄泥屋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当地的老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空手来到这里,给人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后来置了屋子。一个孤身女子,严守妇道,美丽红润,直到高龄,丰韵犹存,当地的维吾尔人、汉人、回回都说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们还知道她的丈夫活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到故乡。一个如此热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们想象着她的丈夫,那一定是个男人里的男人,一个魁力无穷的汉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遥远的河州,民国以来的新疆,从杨增新到金树仁到马仲英都是从河州地方来的,可谁也把她跟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

    她微笑着任凭大家去猜测。她身上活着两个人,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大家的区别。她偶尔也跟大家谈起河州,她说那是她娘家,女人对娘家的记忆总是有限的,一个好女人在出嫁以后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总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生命。

    “你是我们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几十年了,我肯定是个和田人,因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惊,叱咤风云的尕司令一下子变成了采玉石的手艺人,跟淘金客和跑生意的驮夫一样,走西口的男人都是这种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时候肯定被美丽的群山打动了。高高的昆仑山,寸草不生,冰雪覆盖,连绵起伏的群山只产美玉和安宁,血性男儿来到这里都会收心的。和田人是那么平和,不管男女老少眼神里都闪烁着世所罕见的宁静,在太阳底下流动着清凉的月光,这就是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来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洗礼。塔克拉玛干里既有高僧的足迹又有伊斯兰圣徒的麻扎①。美玉在群山顶上闪闪发亮,连太阳也要收敛其光芒,跟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漂浮在大漠上空。

    (①麻扎:伊斯兰教徒的墓地。)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里的大海,大海就在这里。从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汉子们,一路冲杀,就是为了这么一片安宁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梦想里,女人的情爱会变成戈壁上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砺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的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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