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正月,塬上的儿子娃娃跟着尕①司令马仲英打进新疆,将迪化②城团团围住。这是他们第二次远征新疆,36师兵强马壮,锐不可挡。尕司令骑着大灰马,一马当先,骑手们成扇形紧随其后。
①尕(音嘎):西北方言,小,马仲英起义时年仅十七岁,人称尕司令。
②迪化:即乌鲁木齐。
飞机场和电台被36师占领,迪化城指日可待。尕司令下令暂缓攻城,等候盛世才举城投降。这时,侦察人员报告,苏联边防军应盛世才邀请,从霍尔果斯攻入伊犁,抄了张培元师长的后路。张培元将军在果子沟自杀。祸不单行,36师派往塔城的联络分队在额敏河畔全军覆没,只跑回来一群河州战马。大家心里一紧:无法与苏联方面取得联系,与伊犁陆军第八师合击盛世才的计划顿成泡影。另一路苏军顿河骑兵师从塔城攻入新疆,直扑迪化,在头屯河与36师相遇。幕僚们提议:明智的办法是撤回哈密,以观静变。尕司令血红的眼睛盯着望远镜。
“我马仲英可以跟盛世才演《三国演义》,苏联人插手干什么?驴槽多个马嘴,摆开阵势让他们退出国境。”
36师全线摆开,白马旅紧跟尕司令身后,越过白雪覆盖的头屯河河滩,黑马旅,青马旅,成两翼展开,大地微微颤动。顿河马和顿河哥萨克越来越近,哥萨克骑兵师长是布琼尼元帅的部下。骑兵师在莫斯科郊外与白军作战,布琼尼一刀将白军师长劈于马下,那是顿河哥萨克最辉煌的日子。骑兵师军纪太差,内战结束后被调往中亚。这是他们第二次出国作战,第一次他们进入波兰兵临华沙,这次斯大林叫他们帮盛世才打土匪。
进入中国好几百公里不见老百姓,牧民们知道大鼻子来了,远远躲开。迪化城出现在望远镜里,城里安安静静,没有硝烟和枪炮声。这时,望远镜里出现身穿黑色军装的骑兵,领头的军官二十来岁,是个中将。哥萨克们叫起来。
“中国军队的司令官是个娃娃。”
娃娃司令纵马疾驰,黄尘拔地而起,仿佛大地心中的怒气。哥萨克兵潮水般涌过来。双方相隔八百米。参谋长吴应祺请求向苏联提出严重抗议,吴应祺毕业于苏联基辅军校懂俄语。尕司令摆摆手,“现在是战刀说话的时候,**的朋友若不方便可以退出战列。”**的朋友手按刀柄,没人怯阵。
太阳垂落下来,冰凉无比,战刀开始在鞘中喘息。哥萨克骑兵师长告诉部下:“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正规骑兵。”师长带马出列,停在队伍前边二百米处,战刀出鞘,竖在胸前,马头刀锋与他的鼻尖成一条直线。第一师师长用俄语大声喝道:“36师师长,36师师长。”
最先激起这股波浪的是左宗棠,大清王朝的最后一位铁血将军,率领精悍的湘军,在剿灭太平天国之后,挥师西北,势如破竹,陕西回民义军白彦虎率部远走新疆退入俄国,甘肃回民义军退守河州大河家。谁也没想到大军压境之际,回军首领马占鳌能举兵反攻,用黑虎掏心战术掏掉湘军十营。太子山麓大夏河畔就这样被血水浇灌成沃野,黄土滋儿滋儿,仿佛痛饮甘霖。左帅站在河州高高的旱塬上目瞪口呆。
马占鳌率得胜之军投降,成了左宗棠的部将,随军远征新疆,剿灭阿古柏。
马占鳌的子侄们封官进爵,这就是后来西北五马②的开始。后来,八国联军打北京,骁勇凶悍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被捻军打死在山东,湘军淮军溃不成军,河州马家军奉旨进京,用叉子枪顶住洋鬼子的大炮机关枪,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逃出北京,“西巡”古长安。
负责护驾“西巡”的七老太爷马海渊,成为西军最有威望的军人。
(②西北五马:马安良、马福祥、马麒、马麟、马廷勷。)
大阿訇应七老太爷邀请来到西宁。宁海军的武备学校设在这里,学生全是马家军的军官子弟。宁海镇镇守使的官职是马麒花钱买的。同族中的马福祥中了武举,靠功名做了宁夏镇镇守使,算是改门换户,马福祥的儿子马鸿逵就一直看不起马步芳,逢人就说:“马子香①跟我比不成,我是官宦之后,他的先人是土匪。”
马氏家族一直忌讳土匪出身,满清垮台,民国初立,正好是改换门庭的时候。侄儿马步英看不起伯父的做法。“土匪就土匪,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土匪?”他父亲马宝在宁海军当营长,儿子的话把马营长吓一跳,“娃娃不敢胡说,伯父是为大家好。”
(①马子香:马步芳字子香。)
“为他还是为大家?”
“对长辈不许这样!”马营长还特意叮咛儿子,“不要跟堂兄争高低,能让就让。”
“我不能让到沟里去!”
“你这我儿①,人没长大哩心先长大啦,大得没边边啦。”
(①你这我儿:西北方言,第二人称,常做口头禅。)
马营长操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时,马仲英上武备小学,堂兄马步芳马步青上武备中学。马仲英当时的名字叫马步英,与堂兄闹翻后改名为马仲英。
兄弟几个端坐在厅堂里静候贵客来临。这里来过德国和日本的教官,洋教官对大西北的尚武精神非常钦佩,认为它可以跟大和武士道和日耳曼条顿骑士团相媲美。日本教官告诉他的德国同事:这荒凉的土塬产生过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汉唐王朝,中国的重心南移后再也没强大过。德国教官说,这里坚硬的黄土跟我们北欧的冰雪一样,能产生军人气魄。
兄弟几个都在猜测贵客是哪一国人,在他们的印象中,德国和日本的军人是最优秀的。他们的长辈一身戎装陪大阿訇走进来,娃娃们起身致礼。宁海镇守使马麒告诉娃娃们:大阿訇要看你们的功夫,看看谁是儿子娃娃。
马麒希望自己的儿子马步芳或马步青能被大阿訇看中,可大阿訇的目光停在侄儿马步英脸上。七老太爷手捻白须,眯着眼睛一声不吭。七老太爷的关公眼常年眯着,一旦睁开便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马步芳马步英操起河州刀,刀尖对着刀尖,像两条豹子搅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第一局平手,第二局刚开始,年幼的马步英主动进攻,不给堂兄以喘息之机,像汹涌的海浪连续向堂兄的要害部位劈去,动作准确有力配合紧密。马步芳虽然截住了左右两边的进攻,却暴露了自己的门户,以致对方的刀口横在自己的脖根,急得嘴唇发青。比试结束,马步芳还呆在原地。镇守使说:“步英比你小,可刀法比你强。”马步芳说:“刀有枪厉害吗?”镇守使啪啪抽儿子几个耳光,儿子嘴角流血,血水中有一颗被打脱的牙齿。镇守使说:“咽下去。”马步芳咕噜咕噜连血带牙咽进肚里。镇守使说:“军人的魂魄胆略全在刀上,练好刀法才能领兵。”镇守使拔刀在手,嘿嘿哈哈给娃娃们表演一番,娃娃们大开眼界。镇守使摸摸侄儿的光脑壳,“步英才是乖娃娃。”镇守使把佩带的河州刀奖给小侄儿。
镇守使的意图很明显,侄儿马步英已经得到他的奖赏,大阿訇也应该对马步芳马步青有所表示。七老太爷的眼睛睁开了,眼冒血光,瞳人红如玫瑰,镶在如此狭峭的眼睛里令人不寒而栗。七老太爷用这种目光把镇守使严严实实罩起来,镇守使像被人点了穴位,眼睁睁看着七老太爷和大阿訇走进经堂。
大阿訇说:“马步芳马步青将掌握宁海军,**子娃娃是马步英。”
七老太爷说:“河州能出一匹骏马,我老汉高兴。”
大阿訇说:“我要带他进祁连山神马谷住三年,让他见识一下祁连山。往后他在宁海军就难以立足了。”
“宁海军呆不住咱不靠宁海军,塬上有的是儿子娃娃。”
“祁连山能给娃避祸,可娃就变成野马啦,野马注定要流浪荒野。”
“民国了,野马也能扬眉吐气了。”
“娃娃确实是乖娃娃,刀法跟海水一样,一浪接一浪。经书《热什哈尔》里说的大海就是那种样子。”
大阿訇带马步英进祁连山神马谷。
宁海军秋操演习时,马步芳勇冠三军,镇守使把心爱的东洋刀奖给他。马步芳还没忘记那次比刀失败,他大声对台下官兵说:“河州刀是土匪用的家伙,军人应该挂这个。”
那时,中国军界流行东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