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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狂诗曲 第三部 第十六乐章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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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所谓的父子情?”

    “哈哈,开什么玩笑。光少爷看上去是温文无害,但你又不是第一天进组,还会认为他真是这样?你说他是在向老爷子阴魂复仇,都比说他有什么亲情可靠。”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山坡上传来一点动静,像是有人哭后抽泣的声音。几个人对望一眼,相顾点头,持枪急速冲上山坡。本以为又会有一场恶战,但是他们只在山坡上看见了裕太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他们握紧□□,惊心吊胆地朝裕太的方向走去。然后,他们发现裕太右手手臂中了枪,拖着枪支瘫在地上,但地上流成河的鲜血,却不是他的。他只是跪在地上,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人说话。

    躺在地上的人头发漆黑,穿着一身黑色和服,一张秀气的脸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他的和服是一朵盛开的黑色樱花,下方有鲜血蜿蜒而出,流成一张美丽女子的藏红色面纱。他半睁着眼,已经奄奄一息,但向这群人投来的命令眼神,却使得他们完全不敢前进一步。

    “阿姆斯特丹的赌场,就要拜托石川了。大阪那边的任务,让高桥去做……”森川光的声音弱不可闻,思路却很清晰,“然后,我所有的事,都不要告诉小诗……”

    “为什么?!”裕太带着哭腔吼道,“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要我不告诉她可以,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再坚持一下,组里的人就要到了!”

    “我听说,小曲现在已经半身不遂。”森川光吃力地说道,“我不希望她认为,以后没有人能再为她伴奏……”

    “能给她伴奏的人多了去!全世界那么多钢琴家,谁都可以的啊!可是,森川少爷只有一个!不管对我,还是对诗诗来说,都只有这一个啊!”说到这里,裕太又失声痛哭出来。

    森川光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可以进入大脑和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他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睡过去的时候,第一抹金色的晨曦忽然升入碧空,透过樱花树小小的缝隙,洒到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着上方一片凌乱的粉色。有微风吹过,几片粉白花瓣落下来,停留在他的额头上,渗落倾颓的芳香。

    台阶下还站着一帮不敢行动的人。一直以来他手下有很多人,他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无数人羡慕的生活。但拥有的,却是被束缚的,不敢反抗的人生。

    原来,自己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和小时那个寂寞的孩子一样。从刚开始能看见樱花,到最后只剩黑暗。每次来这里赏花闻香的人,都只有他自己。所以,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第一反应也仍然是回到这座神庙。这个安静美丽的神庙,记载了他太多太多回忆:被母亲拥抱的童年。重复光明的清晨。初次看见樱花雨的春季。初次遇到心爱女孩的时刻。初次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瞬间……只是,母亲,光明,爱情,快乐,任何璀璨的东西,在他生命中都像樱花一样,转瞬即逝。

    春风吹拂,枝叶阑干,抖落了大片樱花花瓣。森川光半闭着眼睛,看着花朵化作茫茫大雪,从枝头飘落,将自己覆盖,他想起初次在这里遇见裴诗的记忆。那时,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是沉着的,天真的,同时又带着她惯有的冰冷。她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认真地对他说,在我看来,哪怕苟延残喘活着,也比死了好。

    然后他用最美好的心情,对她露出了温柔微笑。

    那竟已是快十年前的事。

    那时,他们两个人都真年轻啊。青春这件美丽的事物,也和樱花一般吗?这一刻,他开始想象,当时的裴诗会是怎样的打扮,会有怎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虚弱地抬起眼帘,凝望着在晨曦中旋转的花瓣,它们如此凄美,都是樱花树的眼泪。他想,那一年站在樱花雨中的小诗,一定很美,很美。

    ——日本人喜欢樱花,是因为它们即便寿命短暂,也曾经灿烂动人过,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终究追寻的是什么。终究追寻过什么。终究,又得到过什么。

    但愿,我也如这樱花,曾经灿烂过。

    *********

    第二年夏季,裴诗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她不会再考虑放弃“夏梦”交响曲的第四乐章。这一个乐章,是她在裴曲住院时写下的。之前她不愿意把它加到“夏梦”中,是因为“夏梦”前三个乐章要么清新,要么欢快,要么辉煌,不曾有过这样衰败的曲调。这一年里,她病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病,但她被折磨得彻头彻尾,从不耐烦变成了没脾气。她去医院的次数快要比裴曲还多,也在医院看见无数才诞生的新生儿,以及眼神干涩的老人,忽然发现,衰败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没人能否认,它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第四乐章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她将这种想法跟Adonis解释,Adonis露出了很倦怠无聊的横眼:“我早就说过这个乐章可以留,你自己要纠结,真受不了。其实有几个乐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把这个谱子公布于世啊?”

    “它是我最大的心血,我要把它修到最好为止。所以,耐心等等吧。”

    “再这样修下去,你会把它带到土里去的!”

    她却无视Adonis的伶牙俐齿,背着小提琴,转角上了夏承司的车,朝Adonis挥挥手:“那等我死了,你记得一定要为‘夏梦’举办一场轰动世界的演奏会!”

    “什么鬼,我才不要!”

    听见妻子和Adonis又为音乐吵得不可开交,夏承司无奈地摇摇头,握住她冰冷的手,让司机把空调再调大一些。裴诗打了个哆嗦,靠在夏承司怀里:“我知道英国夏天不热,但没想到会这么冷。今天穿得太少了。”

    “你身体弱,下次要小心。”

    “是是是。”

    空调的暖风让裴诗很快有了睡意。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把脑袋靠在夏承司的肩窝里……

    “夏承司,你说我现在三天两头生病,会不会死得很早?”

    “再说这种话,我就扔你下车。”

    她迷糊地呵呵笑了一阵,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裴诗才睁开眼,把脑袋从夏承司肩上挪起来,往四周看去。不管睡得多沉,她都没有忘记,这一日晚上她要在伦敦表演小提琴独奏。

    “快到了吗?”她声音微哑地说道。

    “嗯。离演出还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用,我不困了。”

    打了个呵欠,揉揉眼角,她意识到窗外街景的颜色好像与平时不大一样。隔着黑色的车窗,外面的世界都镀了金,呈现出泛红的亮铜色。七月的英国,黄昏总是晚上九点才姗姗到来。而外面的色彩这样明艳,似乎是黄昏雨带来的奇迹。

    “是下雨了吗?”她望着窗外,喃喃说道。

    身边的丈夫无暇顾及天气,只是忙着把滑落的西装外套重新搭回她的肩上。轿车在市中心穿过一条街,她从两栋因背光而发暗的建筑间看见了一道彩虹。她立即离开夏承司的怀抱,把双掌贴在车窗玻璃上,变成了第一次参加春游的孩子,露出新奇惊喜的神色:“彩虹,彩虹!”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虹。但是,却是第一次在伦敦的黄昏中看见这么大的彩虹。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按下车窗。但开到一半,手就被夏承司挡住。她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但长年累月这样管着自己,难免让人感到心烦。所以,车在又一个红绿灯处停下时,她干脆背着小提琴推开门,跳下车去。夏承司有些急了,在后面呼唤她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真不敢相信,这可是七月酷暑的夏季。她穿着长袖外套,不过裸着腿,竟还感到冷。雨点如小冰块,稀疏而扎实地打在她的脸上、发上、小腿上。突然吸入冷空气,她轻轻咳了一声,打了个寒战。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没有辜负她这一番冲动:此刻,她正站在长长的摄政街中央,前方不远处就是连接五条大道的皮卡迪利圆环。这两处十九世纪就建立的伦敦地标,一直都是皇家与繁荣的象征。在大部分人的记忆中,除却大红的巴士和电话亭,这里与伦敦其它部分一样,总是呈现着饱和度过低的灰色。在这片灰色中,总有西装绅士与洋装淑女挽手前行。但在这一刻,眼前的一切,竟都变成了纯正的金色。光芒是金色,马路对面的大剧院是金色,天上囤积着低低的云也是灿金色。云朵中间漏出几块干净的浅蓝,也与云朵混在一起。路面被雨水打湿,变成了一面魔镜,把它们记录在发亮的眼眸中。

    这一刻的伦敦,有了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金色意大利的色彩,同时又保留着浓郁的高贵气质。裴诗看得眼都直了,甚至连夏承司把外套重新披在她的肩上,也不曾注意。

    她知道黄昏短暂,黄昏雨更加短暂,所以连掏出手机拍照的欲望也被强行压下去,只是缓慢前进着,又抬头憧憬着眼前的美景。了解英国的人立刻就会知道,常住这里的人是不会躲雨的,最多把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会撑伞奔跑的人,一般都是外国游客。裴诗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游客,她只是凑巧回到了曾经居住的城市,凑巧在这里圆了自己的梦。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头发和额头上,她却不曾伸手去擦拭,也不曾想走在房檐下躲避它们。相反,每走两步,她总会停下来,回头眺望走过的路,还有那条高挂在空中的彩虹。金伦敦的雨后,出现了一条彩虹——她相信,那是上天给她的答案。

    这里太美了,美到她连脸上的雨水都不忍擦拭。摄政街是这样宽阔绵长,随便用相机拍下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直接制成优雅的明信片;随便抬头往上看一眼,都能看见典雅石头建筑上的天使雕像。漫步于此,心灵也变得自由崇高起来。她快步往前走着,不时灵巧地踩着高跟鞋,跳过地上的水洼,在这片金色的天堂里流连忘返。

    然而,这里美归美,却实在太冷。走了几步,她又打了几个寒颤。不由想起以前和夏承司去苏格兰的经历,她倒着走回来,对身后的男人疑惑道:“夏承司,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总是伴随着冷空气?”

    夏承司轻笑着说道:“就像你一样。”

    她愣了一下,理解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她并没有因他的话保持冰冷,反倒灿烂地笑出来,在他胸前推了一下:“胡说,就像你一样!”

    夏承司只是调侃地望着她,不打算和她计较。

    “夏承司。”她望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幽深的黑色。

    “嗯?”

    “等我们有了孩子,就为她取名叫‘夏梦’吧。”她想过了,虽然她的受孕率很低,但可以尝试生试管婴儿。

    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一些,神色却带着一丝挑衅:“男孩子也要这个名字?”

    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你一点也不浪漫,我决定今天都不和你说话!”

    然后,她又重新转过身,踏着轻快的脚步,朝皮卡迪利圆环的方向跑去。此刻,她背着小提琴盒,穿着每个巴黎女孩柜里都有的黑色小礼裙,气质依旧疏离高傲,与夏承司初次看见的柯诗并无不同。但是,她留下的笑容,记录了这么多年来不曾令她后悔的人生痕迹。她与当时的她,又是这样不同。

    她的黑裙,她纤长的腿,她踩在地上的高跟鞋,她被清风微雨鼓动的黑发,都只在明镜般潮湿的地面与橱窗中留下惊鸿一瞥。

    最终她没入人群,模糊成了这幅金色伦敦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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