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得好,破镜重圆。
事实上,与其为修复缺憾的镜子而再次刺伤自己,不如就这样让它这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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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点。
盛夏集团会议室。
夏承司扫了一眼面前的韩悦悦。她穿着黑色小夹克、复古系宫廷式繁领白衬衫、奶油白长裤和白色蕾丝厚底高跟凉鞋。耳钉是利落无累赘的款式,及腰的长发松松地盘在脑后,系上了淡色的蝴蝶结。
可以说这是韩悦悦一生中最具艺术气息的一天,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这样风格的打扮。知道要见夏承司,她把自己最好一身行头全部翻出来了——亮粉色小礼裙、戴着璀璨的白金项链、长坠大耳环和可以打洗发水广告的大卷发,最后却被裴诗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尤其是裴诗给她的这双鞋,牌子是超顶级,但Logo只有翻开鞋底才看得到……
“既然不是有钱到可以随意消费这个牌子的人,为什么不买有Logo的?”韩悦悦早上看着鞋底一脸痛心。
裴诗一脸无奈:“你是买鞋还是买Logo?”
“当然是Logo了啊,不要那Logo不如去买个仿制同款的。”
之后裴诗白了她一眼就再也没说话了,直接把她打扮得如此中性帅气,送到了夏承司面前。
那么火爆的身材被盖得什么都不剩,亏裴诗还说“对抗夏娜就要漂亮”这种话。韩悦悦气得不行,已经做好了直接被夏承司送出去的准备。
“韩悦悦,对么。”夏承司不动声色地说。
“是,是的。”韩悦悦连忙点头。
早就听说夏承司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但现在看来,态度好像……不差?
只是,他拿着她的履历表仔细地看了很多遍,也不抬头问问题,这让她觉得更加拘束了。他低头翻着手中的资料,长长的睫毛为他平添了几分美丽,却掩不住睫毛下不容违逆的独断眼神。他一页页翻过一叠厚厚的曲谱,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
“创作还真不少。”
这些曲子都是裴诗写的,韩悦悦有些心虚,并没有回答。
夏承司又看了一眼裴诗:“我听裴秘书说,你对音乐很在行。有没有兴趣在柯娜音乐厅试试?”
裴诗安静地站在彦玲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韩悦悦,好像她们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当然!”韩悦悦底气十足地回答。
很快,夏承司把曲谱递给彦玲,随口道:“既然如此,我安排夏娜和你见面。”
直到裴诗带着韩悦悦出去,韩悦悦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夏承司那一关你过了。”
“什么?就这样?”韩悦悦提起小提琴,“我都没有演奏过。”
裴诗耸耸肩:“你以为夏承司那种企业家对音乐会有兴趣么。他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的形象是否能给他赚更多钱而已。”
韩悦悦不可置信地说:“这么说,我的形象过关了?”
“嗯。”
“啊啊啊,穿成这样都能过关?”韩悦悦禁不住捂住渐渐发红的脸,“那如果我穿早上那套低胸小礼裙,他岂不是要被我迷死!”
裴诗横眼看着她。
实际上如果真这样打扮,夏承司会说“赶紧回hooters工作吧,别迟到了”然后让一堆疑似□□打扮的保安把她扔出去。
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让韩悦悦知道事实的好。毕竟夏承司给太多女孩美丽的幻想,让她们误以为这世界上真有种男人就像白马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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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引荐了优秀小提琴手,按理说应该得到一点福利,但送走韩悦悦以后,回到夏承司身边的裴诗依然继续做牛做马,而且持续了一整天还带加班。
晚上十一点,连彦玲都完成工作离开了,裴诗却依然在办公室里帮夏承司打印复印发邮件端茶送水,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夏承司精神倒很好,三倍咖啡下肚,就跟装了大号金霸王的机器人似的完成堆积如山的工作。
完成最后一个企划时,人已经走光了,整栋大厦的灯几乎都要熄灭。裴诗恨不得把包包直接挂在身上飞奔出去,却听见夏承司动听的声音冷不丁地飘过来:
“陪我去吃夜宵。”
那一瞬间,天崩地裂,海沸山摇,裴诗心中火山喷发熔岩滚滚,就像是石炭纪到白垩纪的爬行动物向扩散到四面八方……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夏承司把她带到一个高级西餐厅,叫上红酒、法式长面包、精心烹饪的兔肉和蜗牛,安排一个穿燕尾服的小提琴手在一旁拉曲子,在浪漫的烛光旁自己一个人用餐。她则在一边站成木桩或化身扇扇子的小丫鬟,看他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美食用完后,再拿着他的信用卡去买单。在她付钱的时候,他自己调动车子走人,在她上了巴士后给个电话说“明天早上七点把韩悦悦的资料送到负责人那里”然后直接挂掉……
但事实是,他自己开车到一个停车场把车停下后,带着她穿过购物街,然后进入了一个热闹的小吃街。
烧烤独有的香气溢满街道,夏承司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大步走到一个烧烤摊旁边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看着这条街,裴诗想起小时候爸爸经常带着她和裴曲来夜市上吃烧烤。可是,自从爸爸去世,她变成柯家养女后,每次路过烧烤摊,她连多看几眼都会被柯泽鄙视:“那种东西脏死了,你还喜欢吃。我带你去有档次的料理。”
柯泽母亲是小提琴家,小提琴起源于意大利,因此他们全家人都非常西化。他所谓“有档次的料理”,就是高级西餐厅的牛排意面了。
别的东西不好说,但那些西式肉块怎么可以跟拥有八大菜系的中华料理相提并论呢?所以到了英国以后,柯泽带着她走遍各式各样的高级餐厅,最后她还是选择自己在家里做饭。
一直以为出国时间更长的夏承司和柯泽是一路人,所以这一刻裴诗呆了有两三秒才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眼前新鲜的土豆、发亮的金针菇串烧、整齐切好的藕片和黄瓜出神。
夏承司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夹在铁板上翻来翻去,熟练得像是他自己就是卖烧烤的一样。
老板又送上了香嫩的小烤鱼和羊肉串后,裴诗终于忍不住说:“你……居然喜欢吃烧烤。”
夏承司头也没抬:“不喜欢吃这些,我要喜欢吃什么。”
裴诗想了一会儿:“牛排。”
“在英国吃了这么多年西餐,还没吃够么。”
裴诗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正在想如何回答,夏承司又迅速转口道:“记错了,你是留学美国。”
裴诗沉默了许久:“是啊。”
“伦敦没有这些东西。”夏承司拿起一串烤鱼,在上面涂满酱汁,“英国人喜欢posh,所以不允许设立路边摊,连购物中心都很少有吃东西的地方。”
裴诗明知故问地眨眨眼:“那他们晚上饿了怎么办?”
“用餐时间晚,吃完饭就去喝酒喝到半夜。”夏承司吃了一口烤鱼,想了想又补充道,“难怪肥胖率欧洲第一。”
“……”裴诗看着半夜啃烤鱼还叫了啤酒的Boss,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把鸡排送上,看了一眼裴诗,笑道:“夏先生,这还是第一次看你带女孩子来吃东西。”
“嗯。”
见他没太多解释,老板娘一下来了兴致,看了一眼裴诗。这姑娘虽然穿着职业套装,似乎是夏先生的同事,但长得这样清冷漂亮,看上去和夏先生是怎么看怎么配。关键是,她一脸倦容,看上去像是疲惫得不行了啊……
“唉,夏先生,你果然不大懂体贴人啊。”老板娘完全忽视了裴诗浑然自成的生疏感,拍了拍她的背,“你看看这姑娘长得多标致,你把人家累成什么样了。”
裴诗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只是淡淡地回避了老板娘的手。
“是么,裴秘书,我把你累着了?”夏承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下颚骨线条相当漂亮。
生物进化史上发生过无数次重大的革命□□件,这些事件很多时候意义超过无数件小事件的总和,其中一件便是脊椎动物出现在生物史上后进化出了颌。所以,那些有着轮廓分明下颌的人总是很吸引人,却更给人一种很不好对付的感觉,是因为他们往往有着比常人更复杂的脑袋。
裴诗当然知道,夏承司不仅复杂,还是个冷血动物,不能因为他吃了一点人类的食物就对他放松警惕。她挺直背脊,认真地说:“这种程度就累了,我也不敢待在夏先生身边。”
老板娘继续无视裴诗的排斥,在她背上重重一拍:“小姑娘真有精神!鸡腿快好了,我去给你们拿。”
老板娘刚一走,夏承司就继续胃口大开地吃鸡排,完后用纸巾擦擦嘴:“对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音乐厅。到时候你带着韩悦悦去练习,三四天的时间你能完成么?”
“能。”
“娜娜喜欢风格激昂的音乐。”
夏承司说到一半,没有留意后面的老板娘已经过来了,只继续说道:“所以,时间不是最紧要的问题,重要是激情和质量。”
“明白。三四天我完全OK,但你不会有问题吗?”夏承司忙成这样,不大可能有时间在那里监督吧。
夏承司漠然道:“难道你指望三四天都靠我?”
裴诗还回答,老板娘已经跑过来把鸡腿放下来,严肃地看着他们:“夏先生,你别愁。遇到这样的女中豪杰也是你的福分。别担心,我有办法。”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果然雷厉风行,这种事居然可以公然讨论。她也不可以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老板娘犹如旋风一样去去就来,把一盘海鲜放在他们面前:“夏先生,吃了它们吧。”
裴诗疑惑地看着那盘生蚝。
夏承司看了一眼生蚝,又挑着眉看了一眼老板娘,朝裴诗扬扬下巴:“你吃吧,你是需要辛苦三四天的人。”
“慢着,这个姑娘吃了没用的。”老板娘赶紧阻止了准备动手的裴诗,“一定要男人吃了才补。”
夏承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裴秘书,你先生平时都爱吃生蚝么?”
裴诗这才想起自己的履历表上写着“已婚”,主要是为了让夏家对自己放松警惕。履历表上没贴照片,也是怕夏娜先认出来断了她后路。没想到夏承司居然一直记得这个,心里有些吃惊,但她表面还是很淡定:
“吃。”
“难怪。”夏承司把老板娘推过来的生蚝又推给了裴诗,“你比我大两岁,我应该也比你先生年轻,不需要这个。”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他们——报刊亭杂志上都经常当封面的夏先生居然,居然是小三!而且,还是姐弟恋小三!
但裴诗心里就不这么想了。
她实际比夏承司年轻,只是在履历表上把年龄报大了好几岁,现在夏承司得了便宜卖乖令她有些不爽:“都是年轻人,一两岁影响不了什么的。”
“也是。不过,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你先生那边会有意见么。”
“不会,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丈夫还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们居然就这样公然的……
老板娘被这番劲爆的话题震惊得不能言语,终于认输,摇摇欲坠地走了。
这时,夏承司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下上面的号码,没有接听,只是按下了静音。
但没过多久,手机又不依不饶地震动起来,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好像他不接听就会一直响到世界末日一样。裴诗是知分寸的人,不闻不问,只自己安静地吃东西。也正是因为她的安静,那震动声变得愈发明显,即便是在热闹的夜市上也无法忽视。
终于,夏承司不得已,叹了一口气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一头在说什么裴诗听不见,但说话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没停过,那个独特的声线她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源莎。
然而,在那一边漫长的吐槽后,夏承司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吃饭,回头再说。”然后就挂线了。
之后,裴诗还是没有多问。夏承司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不喜欢女人的原因了。太吵。”
“那就喜欢男人吧。”裴诗若无其事地啃羊肉串。
夏承司琢磨她的话有一会儿:“你好像对这个很有兴趣?”
“没有,当然没有。”
*********
次日是九月二十一日。
柯娜音乐厅。
之前在公司里看过音乐厅内部的照片,知道这座音乐厅规模庞大,里面有上百间工作室和教室,一部分工作室还特别安置了玻璃天窗,以便音乐家们在晚上观望星空能够激发灵感。
真正进去以后,裴诗才感受到了亿级投资的艺术殿堂有多么宏伟。虽然夏承司似乎是个音痴,但这完全不妨碍柯娜音乐厅变成无数音乐家们神往的殿堂。
通往演奏正厅的入口有一个叫夏树金殿的大厅。这里是提供观众休息、进行活动和展览会的地方,有上千平方米,七根树形金柱支撑着多边形玻璃组成的顶部,夏季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直射下来,又因玻璃的多角而折射璀璨,一到晚上开了所有灯盏后又会变得金碧辉煌,故名夏树金殿。
随着夏承司踏入这个大厅,浓郁的音乐艺术气息扑面而来。最令裴诗难以接受的是,这个音乐厅,跟现在已经快变成灵堂的金树国家音乐厅如出一辙。
引领夏承司进去的经理指着大厅说道:“少董,这里已经按您和夏小姐的要求翻修过了。您看这里是不是和金树更像了一些?”
夏承司环顾四周:“嗯。”
“为什么要按着金树修?”韩悦悦问道。
经理笑了笑:“夏小姐最崇拜的音乐家是裴绍啊,裴先生生前第一场和最后一场演奏会都是在金树进行的。他去世后,国家把金树改装成了纪念堂,夏小姐一直觉得这是遗憾,所以特别把这里翻修成了金树的样子。”
听到这里,裴诗禁不住闭上了眼。
…………
……
“宝贝诗诗,宝贝曲曲,生日快乐!”
年轻男人伸出双臂将眼前的龙凤胎揽住,将他们轻轻抱起来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可是,这一日他的身上不仅有往日绿草味的沐浴液香气,还有另一股淡而新鲜的植物清香。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趴在男人的肩上闻了一会儿:
“爸爸,这是什么味道?”
“是松香。”他穿着米色衬衫,抱着他们穿过狭窄的客厅,走到他们的小屋前,声音温柔得像是夏季月下浅浅的溪水,“我的小公主和小王子,爸爸为你们准备了生日礼物哦。”
他推开了房门。
十平方的小房间被装点成了一个小小的童话世界。
床上放着一把白色的小提琴,墙角放了一架白色的钢琴。
男人把姐弟俩抱到钢琴前坐下,把小提琴放在小女孩的手上:“这些就是爸爸的礼物。”
“谢谢爸爸!”
姐弟俩异口同声地答道。
小女孩抱着小提琴,眨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它一会儿,用一旁的琴弓在上面拉了几下,吱吱嘎嘎的锯木声让她不由紧皱着眉:“好吵啊。爸爸,这个一点都不好玩。”
他笑了笑,揉乱了她的头发,接过小提琴和琴弓,站起身把它平行地架在自己的肩上,又把弓以十字状放在琴弦上,轻轻拉动长长的琴弓……
才开了个头,小女孩就不由愕然地抬头看着他——那是生日快乐歌!
初夏的阳光洒了进来,在男人米色的衬衫上缓缓旋转。
他的身材高挑,背脊笔直,一个个动听的音节有秩序地接连在一起,在手臂优雅的动作下组成了浪漫的旋律。
小女孩不知道,仅仅是一首普通的生日歌怎么可以如此动听,每一个音调的转换和起伏都听得她很感动,几乎流下泪来。
但是,他拉到一半忽然停下,又一次蹲下来把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恭喜我的女儿儿子六岁了!”
她不乐意了,开始手舞足蹈地耍赖皮:“为什么不拉下去,我还想听我还想听!”
儿子也挥舞着小手:“我也要听!”
“后面半首你们要自己学,明年爸爸生日的时候,你们合奏生日歌给爸爸听好不好?”
她想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点头:“好。说不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也回来了哦。”
男人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忧伤:“是啊,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
他摸了摸她及肩的长发,拿起相机对着三个人:
“好了,现在爸爸要和小公主一起拍照了!来,一、二、三——”
——咔嚓。
…………
……
裴诗偷偷拿出自己的钱夹,看着里面陈旧的照片——上面是穿着米色衬衫的男人和肉嘟嘟的儿子女儿,男人搂着他们的肩,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温暖。
温柔的夏风拂进大厅,扬起了她的裙边和长发。
这时,经理接过助手递来的报纸,打开给他们看:“刚好今天是裴先生逝世十七周年的纪念日,所以夏小姐还专程过来过。”
报纸上刊登着醒目的头条:“著名音乐家裴绍辞世十七周年,国家音乐厅粉丝鲜花追忆偶像。”
韩悦悦好奇地说:“到现在裴绍的死因还是个谜吗?”
经理将报纸叠起来:“只知道他是自杀,但为什么自杀……恐怕会变成永久之谜了。”
裴诗看着报纸上熟悉的脸,脑中迅速闪过多年前的一幕——
城市的边缘传来地动天摇的吼声,树叶翻卷,绿草乱飞,黑色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雷鸣闪电却毫无停息,一波接一波地刺着眼睛,震着耳膜。男人在沙发上躺了很久,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像是死人一样麻木地看着窗外,任由一道道闪电照白他的脸。
裴曲因为胆小一直在房间里哭闹,她怎么都哄不好他,于是跑过去拽住男人的手:“爸爸,爸爸,小曲一直在哭,你赶紧去管管他吧……”
男人这才像又活过来一样,摸了摸她的脸:“诗诗,你是姐姐,你应该去哄他。”
“可是他只比我小几秒而已嘛。”年幼的她已经很会算计得失了。
“那你依然是姐姐。是姐姐,就应该照顾弟弟。如果爸爸妈妈都不在,你就应该对他好,这样他长大了变强了,才会帮你和欺负你的坏男生打架,知道吗?”
“哦……”裴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姐姐现在去哄哄弟弟好不好?”男人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嗯!”
裴诗点点头转身跑了。但刚走了几步,身后的男人又唤道:“诗诗。”
她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这一刻,苍穹已经被雷声侵占,轰炸着城市中所有的楼房。顷刻间,几滴满盈碗的雨点密豆一样洒下来,敲打着玻璃窗,敲打着钢筋混泥土的世界,像是每一下都是绝望的眼泪,都在预示着一场盛大的悲剧。
男人站起来,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没事,去陪弟弟吧。”
但事实是,裴曲哭闹起来真是一般人无法消受的。裴诗哄他哄得耐心磨尽,险些拿筷子去抽他肉团子一样的小屁股,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哭着。
直到——
窗外密集的雨声中,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震撼了天空。
裴曲不再哭了。
十七年前那个夜晚的雨也没有持续太久。
雨停后,浓稠的黑暗里只剩下姐弟俩轻轻的呼吸声。没过多久,窗外就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裴诗轻拍着裴曲长着绒绒头发的小脑袋,看了一眼身后的客厅,不管裴曲问她什么,她也只说“赶紧睡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裴曲终于沉沉睡去,她才小心地推开卧室门,看着空空如也的客厅和大敞开又漏了一地雨水的窗户。
窗帘被雨水打湿,被雨后的风吹得微微拂动。门前爸爸的皮鞋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他没有出门。
还是个孩子的裴诗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到窗前——终于,她看见了二十多层高楼下,被警察、医疗人员还有人群包围的,一滩红色的血。
兴许儿时的记忆总是鲜明的。因为听了父亲演奏的小提琴曲,她一生都对那四根脆弱又感性的琴弦有着说不出的情愫;因为看见那一滩血,她从那以后只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红色是浓烈的色彩,只有黑夜才能将它淹没。
那之后新闻记者将她家包围,但在他们接近他们姐弟前,就有人提前过来把他们接走。他们被送到了一个白色的豪华别墅里安定下来。几日后,余惊未定的裴曲依然待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裴诗却一个人来到花园里想要看看他们究竟所在何处。
然后,她在花园里看见一个系着领结散发着贵气的男孩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老师放了一个曲谱在桌子上,正和他一起打着曲谱上的节拍。很快他看到了她,有些傲慢地俯视着她:
“你是谁?”
小小年纪的裴诗戒备心十足,眯着眼问他:“你是谁?”
“He’sthehouseowner-sson.”
女老师说的话裴诗自然没听懂。
男孩子扬起漂亮的眉毛,笑容有几分邪气:“你到我家来还问我是谁?我叫柯泽,你叫什么?”
父亲死亡和改姓住进新家的距离实在太短,导致裴诗只要一想到父亲,就会自然联想到自己叫了多年哥哥的男孩。
只是她没想到,再次抬起头,居然就这样再次看到那个男孩。
夏娜扶着尚未痊愈的柯泽从演奏厅里走出来,此时直接和他们对上眼。
“哥,你也来了。”夏娜一看到夏承司,立刻笑盈盈地说,“既然你来,我就先不走了。泽,我们带哥去里面看看……”
她忽然意识到,柯泽握着自己的手力道加重了一些,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
然后,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夏承司身后的女生静静地站立。
她一边长发别在耳后,顺着纤长的颈项滑落在肩头。也是因为头发乌亮,她的面容显得无比白皙。发现他们在看她,她的嘴角自然地带了一抹礼貌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像夜晚的泉水,任何光影掠过都只会令它们变得明亮,却毫无涟漪。
终于,柯泽紧握的手垂了下来,像是耗尽所有力气一样轻轻喊了一声:
“小诗。”
大厅里有夏日的阳光和倒影。
裴诗起码过了三四秒,才迟钝地看了一眼夏承司,又看了一眼柯泽,指了指自己:“柯先生是在叫我吗?”
柯泽愣住。
夏娜则像是浑身的神经都被绷直了,看着裴诗的漂亮大眼睛中写满了惊慌。
柯泽松开夏娜的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抓住裴诗的手腕,愤怒地斥责道:“柯诗,你以为你打扮稍微变了一点我就认不出来了么?你说,这几年都跑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了!!”
裴诗的睫毛微微颤抖数次,一脸不解地看向夏承司:“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夏承司还没来得及说话,柯泽已经气得拧过她的脸:“你还在装!”他把她的袖子卷起来:“跟我装是不是,你小时候摔过一跤,手上有一道……”
他看着她白净没有一丝瑕疵的手臂,翻来覆去找了几次:“……这是怎么回事?”
裴诗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
“柯泽,你认错人了。”夏承司淡淡一笑,“刚开始我看见她的时候,也觉得很像你那个养妹妹,但不是的。她叫裴诗,比我们年纪都大,结过婚,很小的时候就去美国了。”
“裴诗……你姓裴?”柯泽愕然。
“是啊。”
“怎么可能有这么像的人……”柯泽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夏娜,“娜娜,你看她,她是不是长得和我妹一样?”
夏娜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发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紧张:“这么多年,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她又看了一眼裴诗,“柯诗天天浓妆艳抹的,谁知道她真的长什么样啊。”
夏承司拍拍柯泽的肩:“冷静一点,我们先进去。有事里面说。”
他带着一步三回头的柯泽进入演奏厅了。
裴诗看着柯泽摇摇摆摆的背影,眼神漠然。
古话说得好,破镜重圆。
事实上,与其为修复缺憾的镜子而再次刺伤自己,不如就这样让它这样碎了。
她紧跟着夏承司的脚步往前走。在经过夏娜身边时,她抬头看了一眼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的夏娜,微笑道:“夏小姐,订婚的时候打算演奏《骑士颂》么?”
夏娜的红唇微微张开,却像被人卡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
“我一直很喜欢夏小姐的《骑士颂》。”裴诗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曲名我却不大喜欢。这首歌这么悲壮黑暗,你觉得适合骑士和颂歌这样光明的主题么?”
夏娜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果这首曲子是我写的,我会给它取名叫……”裴诗美丽的眉角微微扬起,眼底的情绪难以分辨,嘴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魔鬼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