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不算暗,一排排素烛摇曳燃烧,光线虽亮还是一派凄然惨淡,让整间厅堂显得空洞灰暗。
丫鬟端着凉的饭菜摇着头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见小源默默的站在院子的柳树下。
“小源姑娘。”她礼貌的屈了屈膝。
“他不吃吗?”小源看着跪在灵边麻席上的裴钧武,他一直跪在那里宛如石像。
“少爷自从裴家庄被烧毁后,”丫鬟谨慎的顿了顿,“一直在找小姐和小源姑娘你,现在又给大老爷二老爷守灵,已经好几天不吃不睡了。”
小源幽幽叹了口气,因为她经历过,所以她格外能体会裴钧武现在的心情。失去了父亲和叔叔,失去了家,而整件阴谋的策划者很可能是自己呵护了十年的未婚妻兼师妹!他现在的感受一定和她当年一样,好象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了,他对身边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不知是敌是友。
“去端碗热粥,拿些小菜。我在这儿等你。”她吩咐。
丫鬟点头去了。
小源在夜色里看着灵堂里的他,他挺直的脊背,他冷漠的表情……他伪装坚强的样子,都刺痛了她的心。
她端着托盘轻轻走进来的时候裴钧武动了动,近了,他伸手接过,不甚经意的撂在地上,口气有些责备:“身子不好,不要做这种事。”
“你自己不肯吃,我只能做这种事。”她跪在他旁边的垫子上,口气同样埋怨。
裴钧武刚才一直在想萧菊源,整件事里她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想得越多,心就越寒,眼神也越冰冷。听到小源的这句话,一直紧绷着的心情才得到轻微的舒缓,眼神也温柔下来,“我不饿。”
小源加了些金箔在火盆里,瞪了他一眼,“你不饿,你的五脏六肺饿了!”说着不依不饶地端起碗,舀了一勺塞到他嘴边,“吃!”
裴钧武一愣,微微苦笑,张嘴咽下。他皱起眉,摇头拒绝第二勺。
小源又瞪他,裴钧武一笑,淡淡的说:“烫。”
小源的脸顿时红了,她的确不会照顾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轻轻吹了吹勺里的粥。裴钧武默默的看着她,不管现在她怎么看他,有她陪伴在身边真的很好,孤独难熬的夜晚,有她在,似乎格外温暖。
他接过碗,不忍心她拿着那么烫的东西,她又催促的看他了,他挑起嘴角点了点头,一口一口把吃在嘴里如同渣土的粥吞下。
“睡一下吧。”小源眨眼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格外惹人疼爱。
裴钧武看着他,他的人生里剩下美好的东西不多,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算做一件?
小源起身去拿放在最靠门口的椅子上的被褥,裴钧武守灵好几天,下人们把被褥拿来,他一次都没用过。她抱过来细心地铺好,示意裴钧武躺下,当初她一个人哭哭啼啼地躲在山洞里,唯一期望地就是有人照顾她,陪伴她,裴钧武也一样吧?
裴钧武果然没有拒绝,在褥子上躺下,小源为他轻轻盖好了被子,微笑着说:“睡吧,我不走。”
这句话好像正触在裴钧武心上最痛的一处,不管他在别人面前多沉稳多镇定,其实他的心早已乱了,像平时健朗突然生病的人,格外希望有人照顾呵护,更何况这个人是小源。
他的心一软,冲动的拉住了她的手。“小源……”他有些脆弱地叫她的名字,如果能求她别走,就这么一辈子陪着他多好!
小源像拍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睡吧。”
裴钧武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因为伤心,他现在根本顾不上掩饰自己的情绪,很多平时他根本不会说的话,他都管不住自己说了出来,“小源,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他曾经害她那么伤心。
“因为我也失去过亲人,失去过家。”小源摸了摸他乌黑的柔发,幽暗的烛火里,她安慰的好像是十年里思念父母,思念家园而哀哭孤寂的自己。
裴钧武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流眼泪,又觉得心里很踏实,她轻柔地拍着他,让他难以言喻地放松,终于沉沉睡去。
等他睡着了,眼角才流出一行水光闪烁的眼泪,小源看了,也心酸不已,轻轻为他拭去。
当一个身影进入灵堂走到她身边时,她看也没看,轻轻的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的轻轻一声嘘,还来不及放下手指,迎面一阵剧烈的内息汹涌而来,冰冷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浑身一抖,灵堂里的蜡烛瞬间被他所发出内力带过的风尽数扑灭。
于是她看见月光背景下的剪影。
他来了……她的心一乱。是甜是苦?是爱是怨?一时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了。
看不清伊淳峻的表情,她只是徒劳地愣愣的望着,他也在看她。小源猛省自己迎着门外透进来的月光,他一定能看清自己每个细小的表情。有点儿赌气,他总是这么狡诈,占尽优势,而且……而且回来得这么晚,谁知道又去布置什么阴谋!留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复杂的场面!她有点儿抱怨,于是尽力使自己看上去冷漠决绝。
裴钧武被那阵内力惊动,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揽小源入怀,用自己的身体把她遮挡周密。庄破那晚失去了她的踪迹,那种焦灼和悔恨简直让他留下了心病。
“放开她。”伊淳峻说,低沉漠然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充斥着显而易见的蛮横怒意。
裴钧武被他的口气蛰了一下,微微一愣,随即了然地挑衅道:“不放。”
伊淳峻跨前一步,裴钧武和小源都看清了他的表情。
小源的心微微一震,他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难道是因为她说的那句要嫁给裴钧武的话,让他打翻了醋坛子?
伊淳峻冷冷看着他们,小源竟然没有挣开裴钧武的怀抱?他一直以为她在花海说的是气话,可现在看……难道她说的心上人不是他而是裴钧武么?身体里的内力引发的寒气越来越强烈,裴钧武也缓缓站起身,似笑非笑地挑起嘴角,他现在心情很糟,伊淳峻如果想打上一架,他真求之不得。
“别。”小源拉住裴钧武的手臂,裴钧武低头看了看她,她浅浅一笑,月光温和的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让他的心一麻,表情也柔和下来。
她看着裴钧武,“我有话和他说,钧武,等我。”
裴钧武虽然紧紧的皱起了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钧武?!真够亲密的!伊淳峻哼了一声,转身先行。
小源瞥着他气恼的背影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裴钧武看着她看伊淳峻的眼神,拳头慢慢地握起,她的心……始终还是飞去了伊淳峻那里。
她受了伤根本走不快,追着伊淳峻脚步有些辛苦,胸口也闷闷的,呼吸有些困难,心情却很雀跃。
他在一棵偏僻的树下停住,背对着她不肯转过头来。“你和他……进展倒是迅速。”他讥诮地冷笑,想起她柔柔的叫“钧武”就气得要命。
“嗯,”她装作忧愁地垂下眼,无奈而柔弱,“我打算嫁给裴钧武了。”
树身剧烈的一摇,发出“哗啦”一声巨响,伊淳峻捶在树上的一拳引发了一阵树叶雨。他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冷冷的笑了笑。
“萧菊源答应?”
小源还是垂着眼,“我自有不让裴钧武娶萧菊源的法子。”
伊淳峻嗤笑了一声,其实他早在她要见高天竞的时候就猜知她才是萧氏后人,她的确没说谎,她还真有个非常有效的办法阻止裴钧武和萧菊源的婚约。他冷笑得很大声,心里却堵得厉害,因为没有个一下子让她闭嘴的理由。
“你要嫁给裴钧武,是为了报复萧菊源么?”他从牙缝里说,她识相最好说是!
她没答话,眼泪却一下子流了下来,又不哭出声,垂着眼默默哭泣的样子让他的心都软了。“不是……有很多原因。”
“什么很多原因?你失踪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轻轻吸了口气。
小源忍不住暗暗撇了下嘴,装的倒还真像!他哪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巴不得她说出“失身”的事,他立刻会救星一样施恩说他不介意,他愿意照顾吧?想得美!
她故意闭了下眼,眼泪更密集地掉落下来。伊淳峻的手就抚上来了,轻轻的,极尽温柔的拭着她的泪,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睫毛,有些痒。
小源柔柔地抬起眼,真佩服自己怎么能一下子就驾轻就熟的掌握这种表情,也许是逗他生气太有趣了吧,激发了她的潜能。
她加了点心痛,深深的看着一脸深沉莫测的他,“别问我发生了什么。”泪水成排刷下,“我永远也不想再记起……”她顿住,咬了咬嘴唇,眼睛看向一处暗影。
果然,他的呼吸又加快了,有趣,有趣。
“小源……”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她有些怔忡,他俯下头,漂亮的寒眸微眯,他的唇快要贴上她的,他轻柔的,蛮横地说,“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告诉我。”
小源听了,差点被气笑了,这人也太无耻了!
“不……”她很怕自己瞪他,破坏了整晚苦心营造的悲剧气氛,赶紧用“痛苦不堪”的看着他,他又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酥麻了吧?怕他还不够动心,她双手捧住他的双颊,眼泪涟连,她记得娘用出这招时爹就彻底败了。“伊淳峻……你好美,我……我配不上你了。”
伊淳峻的眉目间袭上一阵恼恨,刚想再说什么,她果断地踮起脚,他……好高,她不得不整个人吊在他的脖子上才能吻到他。
他浑身剧烈一颤,她得意地闪了闪眼睛,对,这都是跟他学的,她的小舌逡巡着滑入他的唇齿,他呜咽一声,一把搂紧她的腰,像要把她拦腰截断似的,他的喉结也开始上下震动了。迷乱中,她动情的去舔他的上牙膛,以前他舔她的时候引发什么样的效果她知道……伊淳峻啊,他教她的的确很多。
他身体的热度仿佛要烤干她,经过了那晚,她当然知道他怎么了。就在他的舌头开始反攻的时候,她用力地推开他,他一愣,她被反震的倒退了两步。
她深深呼吸,差点又被他迷惑了,糟糕,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只好更加沉痛的看着他。
“这就算我和你诀别,过去的事就忘了吧!我和你不可能了……”她转身要跑,却被他无声无息地掠上一步紧紧搂住。
“没有不可能!我和你没完!”他又耍横了。
“不……”她抽泣了一下,“我这辈子再也没资格喜欢一个人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嫁给裴钧武,报复萧菊源这最狠最有效。”
他不肯放手,心却倏然一松,只是想报复萧菊源就好。“报复她有的是办法!只要你想,把她撕成一条条肉丝我都替你办到。”
她微微一怔,半晌说:“放开我。”
她平静的语调让伊淳峻一愣,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臂。
她还是背对着他,双肩微微颤动,“裴钧武他……太可怜了,我不能置他于不顾。”突然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神要把他的心都撕碎了,她把不知何时握在手心的金哨怨恨地扔在他胸膛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吹响它的时候,来的不是你!”她哭了,决绝的转身而去,“太晚了,伊淳峻!”
她越跑越开心,泪水早就在夏天凉爽的夜风中干了,他没追来,估计在那儿又气又恨又无奈吧。原来所谓强势就是多知道一个秘密而已!
一声巨响,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远远的那棵树颓然倒下去,惊飞了周围栖息的鸟,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
十年来,她第一次想仰天痛快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