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曦凤宫的寝殿里就稀里哗啦响得十分热闹,几乎到凌晨才去安歇的香竹和瑞十黑着眼眶,惊异不定地带着宫女们小跑进殿去看出了什么大事。
寝宫里一片狼籍,地上全是四分五裂的摆设和珠宝,价值连城的新婚凤冠都被皇后娘娘摔得支离破碎,珍珠滚了满地。她们进去的时候,皇上坐在榻上悠闲穿衣,神情是近年来从未见过的和煦温润,像是完全没感受到皇后的怒气,也没看见周围的凌乱。皇后娘娘摔了桌面、条几上摆放的所有物品,那些都是皇上为了大婚特意从内库里逐一亲自挑选的,现在全都变成了残破的碎片。
见她们进来,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皇后娘娘恨恨抬臂一指,用勐邑话喊:“滚出去!”
宫女们全都惊得张大嘴巴,傻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瑞十双腿一软,跪跌在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完了,翥凤要与勐邑开战了,她要掉脑袋了。勐邑就因为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到底会死多少无辜百姓啊?瑞十真的很抱怨自己错跟的主子,新婚第一天就闹得无法收拾,恐怕她要被牵连了。
“下去准备盥沐用物。”皇上举止潇洒从容地穿整里衣,微笑着吩咐她们,倒像在回护她们似的。宫女们得了指令,立刻飞速跑了出去,趴在地上哭的瑞十也被拖走了。
月筝简直气疯了,凤璘绝对是故意让她自投罗网,昨天她就恨得要命,却连发脾气的精力都没了,今早一睁眼就看见身畔带着满足笑意的他,真是气得想死的心都有!以前还能口口声声讨伐他使用卑劣手段掠去她的尊严,昨晚那算什么事儿!
“小心碎瓷片。”优雅下地的凤璘还体贴入微地用脚为她踢开床边的杂物,细细检视有无扎破她脚的危险物品。
“你去死!”月筝被他那种吃饱喝足后才表现出来的大度完全激怒了,手边已经没有可摔的东西,恰巧晨风吹起风屏上挂的殷红纱幕,她顺手扯住尾端,用力一拉,整架风屏都呼啦啦倒了下来,这下殿门外都响起了侍卫们“护驾”的喊声。
“别进来!”凤璘飞快高声阻止,外面又归于平静。看了看月筝半露的香肩,锁骨上还明显留着昨晚**的印记,凤璘的欲火一下子又漫升起来,可目前的情况,再想如意……估计难了。忍耐地咳了咳,“先穿好衣服。”他偏过头对月筝说。
月筝也被他刚才明显色迷迷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他眼神落在她锁骨上的时候,她差点尖叫着去掩,不想显得太懦弱太可笑才死忍着没动。听他一说,她倒没再闹下去,一脸仇恨地上榻用被子盖住了自己。
凤璘回头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不必生气,也不是次次都能这样,”故意露出些伤感,“昨晚……是难得的……”
月筝的脸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气的,凤璘赶紧转回身,怕被她看见笑意,顿了下,正色喊人进来伺候。
香竹和瑞十战战兢兢地蹩进来,偷眼请示皇上的意思,凤璘向偏殿丢了个眼色,香竹会意,上前柔声请皇后娘娘去偏殿的潋滟池盥洗。
月筝的确难以忍受自己的一身狼籍,赏脸地跟着她们去了偏殿。泡在池水里,月筝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跪在岸上为她细细擦背的宫女神色紧张,她回身打量她的时候,她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月筝心里也有点儿抱歉,虽然她不喜欢凤璘挑中的人,但这个长相清秀的姑娘的确也投她的眼缘,这两天来她的恶劣表现,也把她吓得够呛吧?
“你叫什么?”月筝轻声问她,失败地发现即使这样轻柔的语气也让曦凤宫的宫女头目身子剧烈一颤,像受了什么惊吓。
“婢子名唤香竹。”香竹小心翼翼地回答。
香竹……月筝皱眉,“以前就叫这名字么?”
香竹摇头,“选入曦凤宫后皇上改的。”
月筝冷冷一哼,凤璘最拿手的不过就是这些打动人心的小恩小惠。香竹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刻放下手中的香巾,以头触地,声音颤抖地恳请道:“娘娘若不喜欢,婢子拜求娘娘赐名。”
月筝无语地看着哆嗦如惊弓之鸟的女孩,想安慰她又不情愿,只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必改了,拿衣裳来吧。”这次回来,无论是凤璘还是他挑的宫女,都让她厌烦透顶。
瑞十双手捧着衣裳从帘幕外走进来,双眼哭得通红,月筝一边让她服侍穿衣一边问她:“你又怎么了?”
瑞十有些赌气,觉得自己的主子不识大体连累国民,冷着嗓子说:“我怕翥凤皇帝会怪罪勐邑无礼,再次发兵攻打云都。”
月筝听了,噎了口气在喉间,瞪了瑞十两眼,“这么怕死,我就送你回云都好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双眉也骄纵的挑起。
瑞十感激得都快哭了,想求皇后娘娘赶紧送她回去,再这么吓她,不用翥凤皇帝处死,她也要没命了。
她们说勐邑话香竹听不懂,但看瑞十倔强的表情和皇后娘娘冷漠的神色,以为瑞十乱说话惹怒了娘娘,立刻伶俐地上前扯着瑞十跪下,口里连声代瑞十求饶。
月筝被弄得莫名其妙,听了香竹的话才知道又被误会了,可见骄横的形象已经多么深入人心。翻了下眼,月筝只穿了里衣就返回了正殿,梳洗整齐的凤璘穿着华贵精美的帝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向她微笑。他也刚沐浴过,头发没干透就梳起绾上玉冠,看起来分外幽黑服帖。长睫上的雾气也似乎没有散去,黑眸漾漾飘**着说不清的情愫,看起来格外妖娆风流。
跟在月筝身后的香竹和瑞十因为脚步匆匆显得有些狼狈,香竹看见凤璘立刻流露出求救的眼神,凤璘和蔼地笑着向她轻摇了下头,示意不必紧张。
月筝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恨了,都是好人,就她坏。好啊,那就坏到底吧!
“准备一下吧,妃嫔们都在殿外等着拜见新皇后。”凤璘微微而笑,当着她说起他的妃嫔们没有一丝半点的愧疚,听他坦然的口气,月筝又觉得气恨难平,三年前广陵行宫里一副三贞九烈的德行,现在怎么不继续装了?料准她没戏唱了吧?!
“不见!”她干脆躺倒,凭什么她就非得按他说的办?不满意就杀了她,贬了她嘛。
凤璘也不急,坐在床边轻笑着看她纤美背影,不再出声催促。
皇上的迁就和难得的好脾气让寝宫内外的下人们为之叹息,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平常那么难伺候的皇帝陛下娶了个恶女后反而改弦更张,变得柔情脉脉,宽容大度了。
司礼太监扛不过,一身冷汗地进到寝殿最里层帘外扑通跪倒,本就尖细的嗓音听起来更加不男不女,让月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上皇后,杜贵妃率全体宫眷已经等候多时了……”后半句他还真没胆子说了,巴着眼看贴着帘幕站的梁岳,梁岳两眼平时前方,好像没看见他似的,气得司礼太监暗暗磨牙。
听了司礼太监的话,凤璘还只是笑着不催促,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月筝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心里恼恨不堪。看来她想过的“自在”生活真是异想天开了。今天她要耍脾气不见,估计事情就没个了局,凤璘没有半点代她赶走那群女人的意思,他是在向她示威?他一个半残男人,外头那些女人全是摆设而已,他不以为耻似乎还洋洋得意呢!杜贵妃率领全体宫眷?月筝冷笑,杜丝雨这个无冕之后不是费尽心机讨好皇帝么,那么热衷把她送上凤璘的床,就为看到今天的局面?
“来人。”月筝翻身起来,也不看凤璘,用勐邑话吩咐瑞十随意打扮一下。天气已经十分炎热,月筝故意挑了件只适合在寝宫内穿的薄纱裙,头发也松松地用白玉扣绾住。凤璘很有眼色,见她穿戴完毕,亲自过来牵她的手,引着她去前殿接受妃嫔们的参拜。
得到宣召进入阴凉殿内的妃嫔们丝毫没有因为终于不必接受太阳炙烤而开心起来,个个面色不豫,新皇后的下马威似乎给得太重,愣是让她们在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站在最前面的杜丝雨仍旧面带高贵微笑,没显露半分怒色。
新皇后衣着随便地走出来,神色傲慢地与皇上并肩端坐在正座上,一向清冷的皇上还柔情蜜意地拉着她的手,台阶下的女人们立刻都被激怒了,心里又酸又苦。几个妃嫔甚至立刻就红了眼眶。
皇后实在过分,她们可都是个个按品大妆,郑重其事地来向她行礼的!
杜丝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月筝会放肆到这种程度,凤璘居然还是纵容她?双眉一展,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一分,这简直是在成全她么。率先跪下,杜丝雨恭声道:“恭祝帝后新婚大吉,多福多寿。”
她身后的宫眷们再不乐意,份位最高的贵妃都行礼如仪,她们也不好公然忤逆礼仪和圣意,也跟着跪下,重复杜丝雨的话。对皇后极为不满的同时,贵妃的风仪就显得格外得体贵气了,贵妃统领后宫三年,处处比那个一脸妖相坐在皇上身边的外族蛮女强百倍。
月筝看着跪伏在台阶下的杜丝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半分受辱不甘的表情,月筝想不出此刻她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如果是自己,绝对不会有这样平静的神情,装都装不出来。
杜丝雨和凤璘一样,让她感到害怕,她猜不出他们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是假话,他们向她笑的时候,是真的开心,还是笑里藏刀,暗蓄杀机?
月筝没有说话,包括杜丝雨在内的妃嫔们都不能起身,敢怒不敢言,脸色都越发难看了。月筝淡淡地看着她们,甚至觉得她们比杜丝雨更可爱些,至少她们还表露她们的情绪。与两年前又不同,杜丝雨甚至比之前更老练沉稳了,月筝隐隐觉得,比之夫妻情意,杜丝雨有更大的图谋。
是皇位吗?月筝知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家世又显赫,有这样的想法简直顺理成章。皇后之位没办法了,太后还是可以争取一把。
一下子又想多了,月筝觉得厌烦又后悔,会不会一段时间以后,她也会被迫变成和杜丝雨用同样方式思考的女人?意兴阑珊地用勐邑话命宫眷们起身,司礼太监立刻逐一向她介绍各位宫眷的名字和封号。月筝只听了几个就觉得头疼,露出恹恹神色,还说肇兴帝后宫少人,放眼看去也是花团锦簇的一大片。
凤璘敏锐地发觉了月筝的不耐,抬手阻止了正要介绍下一位的司礼太监。“改日吧,今天到此为止。”凤璘的眼神淡淡向殿中一扫,妃嫔都不由收敛了自己的怒色,躬身行礼退出殿外。
这次新后的朝见仪式在翥凤建国后算是绝无仅有,宫眷们暗地怨声载道,新后傲慢无礼的名声不胫而走,街知巷闻。
比起外族蛮女无德而居后位,朝野更惊奇的是向来法度严厉的肇兴帝非但对皇后百般宠爱纵容,对臣子们也渐渐和颜悦色起来,朝堂上时不时还见了笑容,或偶有谐谑玩笑之语。比起先前喜怒无常,冷漠少恩倒像换了一个人。
不知是江湖术士的传言,还是庙堂臣工的猜测,京城人人知悉:皇城似乎与当朝皇帝有相冲之处,也许是他毕竟夺兄长之位而称帝,受了上天的诅咒——若非本身受罚,脾气暴躁怪异,患有隐疾,就是妻子应劫,顽劣无德,全无中宫风范。反正自从娶了恶女为后,皇帝倒温文和气了,这也未必不是翥凤皇朝之福,毕竟一个女人祸害的不过是小小的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