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璘派来接月筝去云都的车马很简朴,月筝看了简直发笑,凤璘不想大张旗鼓地迎接她回云都,是怕别人知道她的来处,她和隽祁的关系吧?
简直是掩耳盗铃,这世上对她和隽祁最无法容忍的人不正是凤璘自己么?难道天下人不知道,他也能跟着不明就里了?
凤璘下了旨意让隽祁提早两天单独出发,月筝偏要与他一起走。只要能给凤璘添恶心,隽祁当然乐于从命。
扶月筝上车的时候,隽祁眼中的笑含义深远,“你真是半点儿面子也不打算给宗政凤璘留,同为男人,我倒真的有点儿可怜他。”
月筝心领神会,用余光瞥了瞥凤璘派来领队的男人,不用说,隽祁这话傍晚就能传到凤璘的耳朵里。毕竟是夺国之恨,隽祁虽然不便正面与凤璘冲突,这些扎凤璘痛处的话,他会一路说个酣畅淋漓的。
月筝很配合的故意放声大笑,“可怜他?我觉得你该感谢他!说不定现在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儿子,哈,他接我回去,这个儿子就成了他的皇子,我会把他的儿子一个一个毒死,让咱们的儿子继承他的江山。那个时候,勐邑就不再是翥凤的属国啦,我让儿子封你当个太上皇。”
隽祁听了,抿嘴而笑,眼中流过真实的同情——月筝的不甘全变成怨恨,报复起凤璘来,滋味可想而知。
领队的背脊异常挺拔,脸色冷峻,估计在考虑要不要原话禀奏,禀奏了以后还有没有命活下去。
月筝也瞥见了领队的怪异神情,越发觉得有趣,一手撩着车帘一手反握住隽祁的胳膊,媚眼如丝,“要不……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再努力一下?”眼睛柔柔地往车里一瞟,十足地蛊惑邀请。
隽祁扑哧笑出来,被月筝瞪了一眼,他立马殷勤地钻进马车,心里暗叹领队真不容易,这些要怎么回禀他的主子呢?
马车狭小,隽祁自然地把月筝搂在臂弯里,她很安静,软软地依偎在他的肩头。隽祁淡淡地笑了,抬手为她理顺了鬓边的头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阖拢长睫衬着肤色益发显得纤长浓密,微微蹙起的眉尖泄露了她的疲惫。刚才那个媚色撩人嚣张跋扈的妖孽不见了,只剩难掩内心茫然的小女人。
隽祁的臂弯似乎永远温暖可靠,就算是在奔赴永远离别的路上也一样。月筝突然十分难过,这两年里是她过得太糊涂,还是隽祁过得太明白?更紧地贴伏在他身侧,这么好的隽祁……她一直都没珍惜。
“隽祁……如果……”
隽祁突然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看来我要长寿了。”
月筝抿起嘴巴,她知道隽祁是故意的。
“你回去以后多多努力,早点儿把宗政凤璘气死吧,我就可以宇内称霸了。”他呵呵笑。
月筝短促地叹了口气,艰难地用戏谑的语气回答,“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对于他俩来说,这个笑话的确不怎么好笑,于是车里便冷了场。
隽祁抬起另一只胳膊,完全把月筝环抱在怀中,声音很轻却异常沉重,“月筝,没有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没办法重来一次。”
月筝默默享受他带来的安心感觉,两年夫妻,她虽然没能爱上他,却对他万分依赖。没办法重来一次……她的心被这句话刺痛,是啊,如果真的可以,当初她就不会从他身边离开非要回内东关!
隽祁似乎又猜到她在想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月筝看上去总是勇于向前走,可她却是受困于过去最无法自拔的那一个。
世易时移,所有人都变了,她却没有。也难怪,她本就是个极为固执的人。“过去的事,虽然无法忘记,但如果抓不住眼前,就只能一直失去,比如……”隽祁顿住,原本想说,比如我,可是他剩余不多的骄傲却让他无法说出口。一个大男人,在让他充满挫败感的女人面前坦白自己的失败,真的很狼狈。“比如……”他又用嘲讽的口气掩盖一切,“皇位。如果我不能忍受宗政凤璘带给我的耻辱,我就没办法得到那个位置,将来就只剩后悔。”他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幸好她沉默的不知在想什么。
洛岗到云都要十天的路,渐渐进入人口繁密的地区,月筝才真正见识到二年内乱带给百姓的沉重灾难。比之当年她在大彤关看到难民冒死闯关,凄惨百倍。到处是兵火废墟,壮年男人几乎被征用一空,老人和妇孺满面愁苦地踯躅盘桓在断壁残垣间,希图找到些可以遮风挡雨的物什。幼儿因为饥饿而啼哭,妇人在绝望的呜咽,让明明和暖的春天也好像处处阴云笼罩。
隽祁的心情极为低落,几日下来连话都没一句。
月筝明白他的感受,所有人陷入战乱的地狱,他们却在恬静的洛岗安逸地生活,每一天平静奢靡的日子都像是对饥寒交迫的人们犯下了过错。她尚且如此负疚痛心,更何况隽祁。这是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在这样的苦难面前,她与他离别的伤感显得十分浅薄。
夜晚宿在城里一处荒弃的宅院,已是城里最完好的建筑。
隽祁照例吩咐属下尽力搜罗粮食菜蔬,分发给周围流落街头的老弱妇孺。月筝站在一边默默地看隽祁亲自散发糙面馒头,心里油然生出巨大的安慰和希望。隽祁是真心痛惜这片战火**的土地和苦难深重的百姓,他悲悯而忧虑的眼神骗不了人。
厌恨凤璘是一回事,感谢凤璘选中隽祁成为勐邑的新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月筝坚信,给勐邑人民带来安定和希望,没人会比隽祁做得更好。
一直忙到夜色深沉,隽祁和她才各自回临时收拾的房间安寝,估计那次“皇子窃国”的言论对凤璘造成崩溃型的打击,他加派了人手前来“护送”,并强制隽祁和月筝分开就寝。
能让凤璘不安,月筝就高兴,她还特意要领队“代传”了她的鄙夷——一路分开睡能说明什么?她和隽祁睡了两年了!本来她还想说各种直刺凤璘心窝的狠话,但路上勐邑的惨象让她心情太过沉重,连和凤璘置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院子里点着熊熊的火堆,把院子照得极为明亮,月筝看着隽祁沉闷无语地推开他的房门,显得疲惫而无奈。
“隽祁。”月筝叫住了他,隽祁累得连表情都没有,转过身来看她,“我突然觉得,这次走得很划算。”她自嘲地笑笑,“你一定要成为勐邑的好皇帝,结束这里的苦难,这样……才对得起我。”
隽祁失笑,因疲惫而黯淡的眼眸升起些许光亮,“放心吧,我至少不会做的比宗政凤璘差。”
她和他相顾无言,月筝却总觉得听到了他的叹息。
云都的春意比洛岗要浓些,树枝上娇嫩的绿色让这座初获安宁的城池现出恬静的生机。
路上不见任何百姓,大开的城门像是在唱空城计,月筝抬眼看城楼,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离城门尚远,那个影子模糊渺小,身后又是层层卫兵,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凤璘非要亲自目睹她和隽祁入城的场面,是想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屈服?难道她和隽祁的这两年,不是凤璘心里最深最痛的伤?
月筝冷笑,没错,享受她的屈服并不那么容易,她也带给他无法抹灭的侮辱。他折磨她,终于……她也有了折磨他的资本。月筝简直感觉到了自暴自弃的毁灭快慰,她现在最不用考虑的就是将来,也最不敢考虑,既然如此难以面对,她干脆闭眼一路闹到底,大不了玉石俱焚。
隽祁凑到车窗边,近乎感慨地低笑道:“如果是我,绝不来看。”宗政凤璘没有直接到洛岗接月筝,就说明他在乎。一路侍卫们的态度表达出的主子的意愿,只要宗政凤璘能阻止,他就无法再容忍。
既然如此,隽祁想不明白,凤璘为何还要站上城楼,看着月筝和他一起姗姗归来?
同在城楼,站在凤璘身后的梁岳紧皱双眉,听闻勐邑九王爷是个风流跋扈的角色,果然如此。这种情势下,还敢当着皇上的面与原妃如此亲密放肆!明知皇上瞧着,两人还隔窗谈笑,这原妃的脾气看来也一点儿没改,怎么能往皇上心头捅刀子就怎么来!
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梁岳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风凉,回了吧。”
凤璘望着马车,淡然笑了笑。终于看见了——站在高处瞭望北方天际,终于看见她慢慢出现,渐行渐近,这个画面,他盼了两年。
月筝还在生气,所以怎么能让他也生气,她就怎么来,凤璘笑了,他也太了解月筝了。月筝始终不能确认的,是他到底有多爱她,这次,他一定让她知道。
她以为他介意的,其实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与失去她相比,什么都微不足道!可是他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这口气发不出来,觉得没能报复他,她会更生气,回心转意的时间会扯得更长。
她总奚落他工于心计,凤璘苦笑,他的这些心机,都用在争回她了。
凤璘的帝辇停在城门大路的正中间,月筝和隽祁的队伍一进城就被浩大的仪仗挡住了,只得停下来。
隽祁望了望看不见尾的华丽队伍,抵挡不住心里瞬间产生的自愧不如。到底,宗政凤璘能给月筝的,他终其一生也给不了。至少他没办法像宗政凤璘一样大度,瞧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其他男人回来,还用这样隆重的仪仗接她。
月筝早已甩下车帘,用最恶意的猜测去设想凤璘的用心,他是炫耀给隽祁看的吧?翥凤的帝辇能这样在云都横行无忌,让勐邑的新皇帝知道,勐邑已经沦为翥凤的属国。
凤璘走下城墙,瞧了隽祁一眼,并没和他说话的意思。
隽祁终于忍不住在凤璘擦身而过时,轻声问了他一句,“你何必亲自来看?”
凤璘顿住脚步,跟在他身后的随从们识趣地退开,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凤璘冷淡地笑了笑,“你以为,我等了两年的人出现时,我还能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么?”
隽祁愣了下,差点儿想哈哈大笑,他想嘲讽自己,竟然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与凤璘一同把守边关要塞时,他就觉得凤璘和自己很像,处境差不多,个性也差不多,今天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是差了凤璘一筹。
所以,凤璘如今是翥凤皇帝,勐邑的真正主人,而他只是凤璘选出来的属国君王,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要受制于这个骄傲而强悍的人。
凤璘的确太强悍了,所以他自信,他根本不必在乎月筝身边出现过的男人。隽祁也明白,凤璘始终会得到他想要的——或许他从来就不曾失去。隽祁也突然明白了月筝,明白了她想在凤璘脸上踩一脚的愤恨,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爱恨不能,只得胡闹反抗。
凤璘已经走到月筝的马车边,他几乎过于小心翼翼了,甚至不敢冒然掀开车帘,只是隔着窗,轻轻喊她,“筝儿。”
月筝原本冷冷绷着脸,攒了一肚子狠话,想见面就给他一个难堪,结果只因为他用这样的语气喊她的名字,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流泪。她忍得太辛苦了,锋利的刻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扶出马车。
凤璘掀帘子扶她的时候,她也没看他,两年果然太短了,短得她没办法控制心里那个总是软化她意志的恶魔。
凤璘再也没说话,郑重其事地把她扶上帝辇。月筝努力显得镇静一点,还是被这样隆重的场面吓到了,自从凤璘登基,帝王的风范,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她不自觉地在仪仗中找隽祁,他是她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唯一让她感到熟悉的人,但隽祁已经淹没在各种旌旗华盖中,不见踪影。
凤璘端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让月筝像是陷入了一场浩大迷幻的梦,她觉得太不真实了,身边的这个男人……是真的吗?她都想掐他一把了,可她牢牢记得要讨厌他,要疏远他,绝对不靠近,不心软。
云都城里戒了严,家家门户关闭,道路不见行人。
月筝无所适从,只得假装打量第一次来的云都。勐邑虽然战乱多年,都城却并未遭到实质性的毁坏,只是显得有些陈旧潦倒。因为地处北方,建筑大多结实厚重,整个城镇显得异常肃穆。
“云都……”身旁的凤璘突然说话了,月筝几乎吓了一跳,连忙故作傲慢地继续扭头看街景,像是没听见,“是你的嫁妆。”
凤璘也漫不经心地跟着她打量着这座他拱手让给隽祁的城池,“我与隽祁谈妥,让你以和亲公主的身份,成为翥凤的皇后。”
月筝冷笑了一声,实在忍不住要说几句,“你是在向我示恩么?你以为你逼隽祁拿我交换皇位,就显得你多在乎我,看重我么?
凤璘看着她,双目深深,没有回答。
“你虽然夺下云都,但勐邑民风彪悍,诸王残余势力又未除尽,你想真正占领这片土地,恐怕也力不能及!”她极尽嘲讽地看着凤璘,“别再耍这些不经揣摩的把戏了!”
凤璘显得有些委屈,轻声道:“照你这么说,我也可以选勐邑其他皇子,没必要非隽祁不可,而且,这也是隽祁努力争取的。”
月筝恼恨地瞪了他一眼,他不就想表明,隽祁在她和皇位之间,也很现实地选择的皇位么!当她傻吗?隽祁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八皇子挟怨卖国,勐邑百姓恨他入骨,自然坐不得龙座,挑起内乱的诸王和废帝枉顾民生,也落得怨声载道,反倒是一直置身事外又战功彪炳的隽祁最得民心。
他又这样颠倒黑白,阴险狡诈,真是让她极为不屑!
凤璘默然,不再试图与她交谈,兀自从手腕上解下什么,坐在帝辇上就开始编结。月筝看清了那是串情丝,照样是四黑一红,凤璘编结的手法娴熟,月筝侧目而视。
看来是他是受了师父谢涵白的指点,可师父向来看不上他,怎么可能教他呢?难道……月筝又嫌恶地看凤璘,他又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要挟师父?是不是抓了蒋师叔当人质?
凤璘编完一个结,抬头看月筝笑了笑。
月筝握起拳头,暗自准备,如果他又装作深情款款地戴到她手上,她就干脆利落地把情丝扔到人堆里去,让千人踩万人跨。
结果凤璘把情丝又缠回自己的手腕,“结满情丝的任务就由我来完成,今生你和我的缘分,再也不会断了。”
月筝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都发白了。
“你和我的缘分早断了!”她忍不住尖叫,周围队伍里的人都置若罔闻,步履不乱地继续向前,甚至凤璘都好像没听见她这句话,月筝又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了,又气又恨的噩梦!
“对不起。”凤璘看着前方,抱歉地说,“月阙率领骑兵追击勐邑五王爷的残部,去了宁兰山区,最快也得两个月才能回返,没能让他也来接你。”
提起哥哥,月筝一下子就泄了气,真想哭着跺脚,她想哥哥,想爹娘,这两年想得都不敢想了,她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他们!
凤璘偷眼看了看她,还好,她的这股邪火被岔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