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筝一直忍不住观察着杜丝雨。
凤璘被皇上叫去定元殿,杜丝雨神思恍惚地站在集秀殿台阶围栏下的阴影里,曹淳走过去和她说了什么,她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曹先生叹着气摇头走了,并没强行带她离开。
参选的女眷们散去得很快,原夫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就知道她还有没了的事情。不言声地拿走了月筝手里的玉如意,原夫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月筝从小就在皇庭疯玩,边边角角都摸遍了,轻而易举地避开宫女太监的耳目,往通向定元殿的小路上躲躲藏藏地走去。
定元殿离宫门并不远,途中只有福安门边有一座小小的花园,草木繁盛,月筝找了个极为隐蔽的花篱后潜藏妥当。过不久便看见杜丝雨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缓步走过来坐在牵牛花架下。
月筝咬着嘴唇,放缓呼吸,生怕被杜丝雨发觉。她就知道杜丝雨一定会找凤璘问个明白,一定会来凤璘出宫的必经之路上等他。这样蓄意偷听窥探杜丝雨和凤璘……的确可耻,她也不是没有小小地动摇过一下。可是,与其好奇一生,不如卑鄙一时。她也很想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她生怕以后盘问凤璘,得到的不过是他敷衍的借口。
蹲在花丛中,头上又金宝玉钏一堆,时不时还有趁火打劫的蚊虫飞来吸血,月筝不敢动,生怕发出珠翠摇曳的响声,腿麻虫咬倍受荼毒。还好凤璘来得并不算太迟,杜丝雨远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俏脸更加没有血色地慢慢站起身。
凤璘看见了路边花架下的杜丝雨,脚步顿了顿,终于还是面色沉郁地走了过来。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明知……我还是心如刀绞。”杜丝雨哽咽了一下,她的话月筝听得不是很明白,心如刀绞可以理解,可明知什么?
“丝雨……”凤璘讷讷无言,十分心痛哀怜。
“这种剜心之痛,只有当初我离开北疆回京时的心情可比!皇后娘娘赐下密旨,若我不回京就赐鸩酒于我娘,我……我不能连累母亲,也不能连累家族,只能与你一别,重回京城。”
“都过去了,丝雨,都过去了……”凤璘怜惜地去拉杜丝雨的手,却被花丛中珠钗的闪光刺了下眼,他果断地收回了手,眉头飞快地皱起来。
“以后再别做这样连累自己,连累杜家的事了。”凤璘深深看了下杜丝雨,杜丝雨敏锐地察觉他态度的变化,眼神顺着凤璘的暗示向花丛里瞥了瞥。
“我不管!”那么温顺的杜小姐突然用非常激烈地语气喊,连凤璘都吓了一跳,杜丝雨直直地盯着凤璘的眼睛,“你是……是因为怕我遭遇不测才选月筝的吗?”
月筝觉得齿间涌出一股潮润,淡淡的血腥让她有些反胃,咬破的嘴唇并不疼,疼的是……她攥紧拳头,死死克制因为越来越艰难而加速的呼吸。
凤璘沉默。
“你说啊!凤璘!你亲口对我说!”杜丝雨抓住凤璘的胳膊,有点儿疯狂地摇动,她的全部希望仿佛都在凤璘要说的话里。
“丝雨……”凤璘沉沉地低喊了她一声,“我们……”他说得十分艰难,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这重量全压在了月筝的心上。“当初你离开了镜川,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杜丝雨僵直地保持死死抓着他胳膊的姿态,整个人却好像瞬间冰冷了。
“我选月筝,”凤璘微微地别开脸,不忍看杜丝雨的表情,“是因为她合适。”
合适……
月筝和杜丝雨同时在回味着这个词。
“凤璘,”杜丝雨定定地仰头看他,“我不管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你知道,即使不能嫁给你,我也不要嫁给凤珣!我不要当太子妃,不要当皇后,我……可以一生一世等你。”
杜丝雨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激动,一字一顿,却好像极为尖锐的长钉凿穿了月筝的心脏。她竟然为杜丝雨而心痛了,当这个美丽而痴情的女孩说出一生一世的时候,月筝就好像看见了她自己,就好像是她在向凤璘做这样天荒地老的承诺。因为能体会杜丝雨的感情,所以她更明白杜丝雨的悲哀。
凤璘的脸色极为苍白,他的嘴唇褪去了血色,月筝绝望地觉得,他一定会被杜丝雨感动了,即便当初杜丝雨弃他而去真的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他也会原谅她,什么都不再计较。
“我都明白。”他深深地看着杜丝雨,眼中的光亮让杜丝雨顿时十分鼓舞,但是他说:“我已经选了月筝做我的妻子。”
杜丝雨再也没有说任何话,甚至也没有再哭泣,再没什么比这句话伤她更重。
“为了你……和我,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凤璘转身背对着杜丝雨,不想让她再看见自己的表情。
“好。”杜丝雨木然应声。
月筝以为他会就此快步而去,但他没有,轻颤了一下肩膀,他说:“以后……要好好听杜将军的话。”
“好。”杜丝雨仍旧飞快而空洞地回答。
“丝雨……”这一声呼唤,隐忍,绝望却深情,虽然他并没转身再看杜丝雨一眼,凤璘的这一声低唤,比他说刚才的任何话都更让月筝心痛。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曾经如此呼唤过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很疼,心很疼。
月筝深深地垂下头,额头几乎埋入了双膝,果然卑鄙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现在也搞不清,是被好奇折磨一生好呢,还是被这些真心话折磨一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片葱茏才只剩她一个人。
几乎要靠揪扯着花枝才能缓缓走出来,坐在杜丝雨刚刚坐过的地方,艰难的等待每一处疼痛消减。
等腿不再酸麻钻心,月筝解开腕上的情丝,认真地细细编结,一缠一绕丝丝用心……
虽然凤璘那样喊过杜丝雨,那样看过杜丝雨,她还是决定原谅他,因为他说,他选了她当妻子。
这个结,是纪念凤璘拒绝了杜丝雨。她真怕他答应杜丝雨的等待,真怕他说等时机成熟就与她再续鸳盟。
月筝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无论是因为“合适”也罢,因为凤璘和杜丝雨被命运作弄而错过也罢,她终于抢到了机会!
杜丝雨只能用一生去等待去遗憾,她却可以用一生去争取去幸福。
这个结,是凤璘肯选她,肯在杜丝雨面前说出她是他的妻,更是她的决心。
凤璘和杜丝雨的过去虽然惨痛,但也给了原月筝很好的开始!
从第二颗结以后……就全是属于凤璘和月筝的岁月了。
月筝笑了,她不后悔偷听了他们的分手,她一定能够彻底遗忘今天的伤痛。
回到原府已是日光西斜,一路从皇宫走回家,月筝觉得所有烦恼都被她没心没肺地沿途丢弃了。
月阙似乎正要出门,收拾得溜光水滑,没有带长剑,附庸风雅地拿了把折扇。
“哟,回来啦,梁王妃娘娘。”瞧见妹妹,月阙嘿嘿一笑。
“这是干吗去啊?”月筝瞥着喜笑颜开的哥哥,准没好事。
“喝花酒。”月阙倒也实在,把扇子旋出一个团花,笑得一脸奸诈。“你猜和谁?”
月筝嗤了一声,“太子呗。”月阙京中的朋友没剩几个,除了凤珣还能有谁?凤珣眼下的确很需要借酒浇愁一下,杜丝雨也弃他而去,皇后娘娘肯定会迁怒于他,真是凄凉无比啊。
月阙优雅地从她身边闪过,十分得意地回身说:“还有新妹夫。”
这声妹夫当真入耳,月筝瞪他的时候眼中已经带了笑意。
月阙浑身一抖,嘴角抽搐,“瞅你那德行,肉麻死了。这么想凤璘,走啊,一起喝花酒去不就见着了?”花酒两个字坏心地加重,不等月筝回答,人已经摇头摆尾地跑远了。
月筝冷笑着磨了磨牙,原月阙,你等着。
根据多年对自己无良兄长的了解,入夜洗漱完毕后月筝没有就寝,一边晾干头发,一边在灯下看新从月阙房里顺来的下流小书,这几天她忙着应选,月阙搜罗来不少好东西她都无暇过目。
衣袂轻响,月阙翻墙回家的身影在月光里还是潇洒悦目的。
径直闯入妹妹的闺房,“还没睡哪?”月阙一脸遗憾,他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妹妹从甜睡中吵醒。
月筝早就不动声色地把小书坐在屁股底下,眼神淡定地落在书案上摆的琴谱,冷声说:“你不显摆完,我能睡踏实吗?”
“那倒是。”月阙点头赞同妹妹的观点,回身坐到八仙桌边倒茶给自己喝,“妹,凤璘给你多少聘礼你都别挑拣啊,他不容易。”月阙摇头叹息。
月筝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别看凤璘穿的好,排场大,都是马粪蛋表面光。北疆穷啊,还连年打仗遭灾,皇上皇后对他又抠门,凤璘没钱。”月阙语重心长,十分维护新任妹夫的样子。
“他说的?”月筝挑眉。
“不是。”月阙皱眉,很同情地说,“你没瞧见,笑红仙跟了他以后那叫一个寒碜,浑身上下没个值钱的,还不如来陪酒的小花娘。”
月筝的牙齿咯咯轻响,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冷笑,“或许人家从良后洗净铅华,偏爱素雅。”
月阙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偏爱什么素雅!她瞧着太子打赏给唱曲丫头的玉佩差点眼馋得哭了,我的耳力你是知道的,什么悄悄话听不见啊?凤璘看笑红仙那样子有点儿坐不住了,凑到她耳边说等父皇把置办婚礼的钱拨下来就给她买几件好东西。妹啊,这就是你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要为难人家。”
月筝微笑的时候眼角一个劲儿地抽搐,一字一顿地说:“我谢谢你的忠告呢。”
好啊,她的小黑帐上除了月阙这个杀千刀的,还要记上她的新夫君和那个什么笑红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