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纯故意走得很嚣张,至少在玲乔面前,她要表现出夜宿享月殿的优越感。胡纯身段窈窕,一扭就显得非常妖娆,所以雍唯看她穿着睡裙,像只骄傲的猫一样走出来的时候,顿时皱起了眉。不是生气,而是发酸,感觉自己家的好东西被人白白瞧了,让人占了便宜。
哪怕那个人是女的。
胡纯看见来云的时候,整个人僵住了——她千想万想,也没料到雍唯会在享月殿里见来云,这样的外客不是应该在松林馆召见吗?胡纯尴尬地拉了拉敞开的胸口,扭了三道弯的身子也直板板地站好了。她曾那么仰慕来云,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来云这样气质出众的大妖。虽然后来发生的事让她对来云的敬仰感消失殆尽,但是,非常不想在她面前出丑。
“你出来干什么?”雍唯喝斥她,语气里尽是不满。
胡纯误解了他的不满,以为他觉得她冒然从后殿出来是不识身份,当着来云,她有些难堪。
来云高贵端庄,神色平静,没了追杀她和青牙时的狠戾,胡纯咬了咬嘴唇,不知道是该先问个好,还是灰溜溜退回后殿。来云轻轻低下了头,向胡纯微微行礼,恭敬却不失身份地说:“胡纯仙子近来可好?”
胡纯一惊,没想到来云会对她这样礼遇,她讷讷动了动嘴唇,也学着来云的样子,不卑不亢地清淡福身,回了一句:“来云娘娘也好吧?”
这本是句最常见的客气话,可是来云听了,苦涩一笑,“不好……我过得不好。”
来云自曝辛酸让胡纯更加惊讶,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能愣愣地看着来云,她发愁的时候仍旧那么美。
来云说自己不好的时候,眼神有些涣散,话说完了,她也醒过神,眼睛落在胡纯的脸上,似感慨又似悲哀地说:“胡纯仙子,过去本座有得罪你的地方,请你见谅,如今想来,也是我太过分。”
胡纯有些手足无措,习惯地赔笑,“娘娘,都是误会,你也不要如此介意了。”
来云听了,嘴唇一抿,又低了一会儿头,世事无常,哪曾想她也有向胡纯道歉低头的时候。
“神主,我此番前来,苦等多时,明知您闭门谢客,还是执意求见,为的……不过是替辉牙求个情。”
来云的悲哀加深,皱眉看着雍唯,无奈而卑微。
“他在湖边的所作所为,你知道?”雍唯端坐在宝座里,双手扶膝,脸色冷漠,明摆着,他没有宽恕辉牙的打算。
来云见状,咬了咬牙,双肩一端,决然跪了下去,“神主,我也知道辉牙罪无可恕,可是,他是我的夫君,我儿子的父亲,我不能不尽力保住他。”
胡纯有些局促,正如她不愿意来云看见她被雍唯喝斥,来云肯定也不想让她看见她苦求雍唯的场面。胡纯低头,放轻脚步,尽快走回后殿,虽然曾是仇敌,但她也不想让来云太难受。
雍唯淡淡道:“处决辉牙并不会牵连到你。”在他看来,辉牙死了,反而对来云有利,辉牙简直是她的一个污点。
来云沉默了一小会儿,笑了,却流下了眼泪,“神主,您也知道,我儿子赤婴如今在天庭供职。”
雍唯神色缓和了一些,算是安慰她,说了句:“他做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
来云听了,果然发自肺腑地微笑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骄傲的光,但也仅只飞快的一瞬,马上又被哀愁遮盖,“所以,我就更不能让他有一个觊觎神者之心的父亲。”
雍唯沉默,他能体会来云作为母亲的良苦用心,觊觎神者之心,在天庭看来,无异于反叛。有这样一个父亲,赤婴的前途也就到神使为止了。
“为了保护赤婴,这么多年来,我……”来云情绪激动起来,眼泪疾流,呼吸急促,“我做了多少错事,造了多少杀孽!只因为我不想他有一个荒**的父亲,让他蒙羞失格。为了保持他嘉岭妖王的正统出身,我连他的兄弟都不放过,连孩子……都不放过。”来云闭起眼睛,仿佛无法直面自己的罪恶。“因为——”她哭了一会儿,突然睁了眼,人也镇静下来,这急剧的转变,让她显得有些阴狠,“我知道,嘉岭对于天庭的意义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她阴恻恻地笑了,“珈冥山下有什么。”
“放肆!”雍唯被激怒了,重重一拍扶手,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神主,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保住珈冥山的秘密,就等于成全嘉岭妖王的特殊地位,对我的意义甚至比对您更重要。我会守口如瓶,只要您放过辉牙,我会忘记一切,包括……你救胡纯的那个山洞。”
“你!”雍唯暴躁地站了起来,“你简直找死!”
说出了最后的底牌,来云反而不怕了,也没了卑微之色,挺直脊背款款地叩下头去。姿态是等待雍唯的赦免,实则就是胸有成竹的胁迫。
雍唯整理了一下呼吸,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来云,我本可以立刻杀了你。”他从牙缝里说。
来云跪伏着,毫无反应。
“你走吧。”雍唯终于掩不住恼恨之色,“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来云听了,轻盈地站了起来,亭亭向雍唯福了福身,“神主,来云会铭记您的慈悲和恩德。”
雍唯没有说话。
胡纯在珠帘内把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来云离开很久,雍唯才把条几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他反应得越迟缓,说明越生气,压制了这么久还是没压住。珈冥山下的秘密?胡纯不知不觉咬住嘴唇,听上去似乎关系重大。雍唯救她的山洞……不就是那个非常非常小,连个通道都没有的小洞吗?那里会有什么秘密?
细细一想,她和青牙逃命那天,在那个狭小的洞里会遇见雍唯,本身就非常可疑,只是她忽略了。
一个能要挟雍唯的秘密。
胡纯长长吐了口气,雍唯牵扯到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没人在殿里伺候,雍唯亲自撩开珠帘走了进来,胡纯站在门边没理他,也没掩饰自己听到他和来云的对话。雍唯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低沉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胡纯翻了下眼睛,不冷不热地说:“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听见。”
雍唯瞧了瞧她,“怎么了?不舒服?”听语气,肯定是不顺心了。
胡纯不说话,劲劲地走到床边,面向里躺下,没错,她就是不舒服,心里很不舒服。
雍唯烦恼地皱眉,慢慢踱到床边,“我放来云走,你不高兴?”他猜测道,“你放心,以你现在的地位,她绝对不敢再对你不利。”她还是不说话,他耐了耐性子,“毕竟她也是修炼数百年的大妖,修行不易,不是逆天悖祖,何必取她性命。”
胡纯极轻地冷哼了一声,这会儿他倒大慈大悲起来了,当初在山洞里,他不是想把她扔出去给来云劈?那时候怎么不见他念及她百年修行?
雍唯当然听见了她的冷哼,心里也火起来,声调变冷,“我不是保证了么,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胡纯腾地坐起来,但是没有转过身,对着床里气哼哼地说:“你保证?你上次保证过的人,不是被你妈弄得灰飞烟灭了吗?”
雍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的愤怒不知不觉降低了周围的温度,胡纯感觉到刺骨的寒意,立刻知道她触碰了他的痛处,他动了真怒。因为害怕,她没有转过身来,她不敢看他。
雍唯沉默了很久,胡纯在这沉默里如坐针毡,她越来越冷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她只不过信口胡说,没想到就说中了真相,看来……雍唯真的向锦莱保证过。或许就是因为他失信于锦莱,所以才如补偿般,又说与她。
“以后,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最后原谅你一次。”他低缓地说,每个字里都能听出忍耐。
胡纯的眼泪一下子涌进眼睛,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他刚才也是这么对来云说的,原来在他心里,她和来云并没有太大区别,被原谅,被放过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她提起锦莱的过错,和来云说起珈冥山的秘密一样严重。
她猜错了,她还以为他没有真正爱过锦莱,她也相信了风引的话,不想犯忌讳,就不要在他面前提起锦莱。
上次她提起锦莱,他并没有生气,是因为还没得到她么?
如今再提锦莱,他就恼怒成这样。
“我……”她忍住泪水,尽量平静地开口,还是无法控制地哽咽了一下,“我知道了。”
是她错了,她又忘记了自己是谁,雍唯是谁。
她又犯了兽性,以为共赴巫山就是伴侣,她和雍唯永远不可能成为伴侣。
她的道歉并没让他好过,她的隐忍,她的委屈,像块石头,直直地压在他的愤怒上。他驱散不了愤怒,也掀不开石头,只能更加恼火。
再次陷入沉默,心脏要爆裂开的反而是雍唯,他讨厌这种情况,只能拂袖而去。
胡纯哭了一会儿,不伤心了,就嘲笑起自己的愚蠢。
她下了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她还有重要的事,青牙说不定还心惊胆战地东躲西藏,只因为救了她。雍唯如此恼怒,肯定不会再和她同去钟山了,他不去也好,她更能好好求求钟山老祖善待青牙。她需要一件信物,还好,前殿被雍唯发脾气扫得一塌糊涂,她走过去,随便捡了件小巧的折扇。这都是摆在雍唯前殿的,钟山老祖来过,自然眼熟,知道是雍唯之物。
新为她做的衣物摆在后殿的小几上,胡纯胡乱穿好,没人帮助,很多配饰也没戴,她不敢走前面,绕到后门出来,过了花篱就看见了霜引雨引并肩而来,瞧见她,犹豫了一下,都行礼问好。
胡纯有点儿受宠若惊,有些慌乱地回了礼。
她拿出折扇,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问:“神主派我去钟山,可是又没说清楚怎么能最快到,两位能告诉我吗?”
如果碰见的是风引,她这拙劣谎言立刻就会被拆穿,幸好霜雨二人都是出名的老实人,见了折扇已经深信不疑,再加上雍唯平时一发脾气就什么都不顾,今天因为来云动了大气,没和小狐狸说清楚太正常了。
“既然您有黛宫扇在手,还怕不能速去速回么?”雨引嘴角轻轻弯了弯,在世棠宫就胡纯敢笑。
胡纯看了看手里的扇子,没什么稀奇之处,连光都不发,“他……他没告诉我怎么用。”
雨引霜引互相看了一眼,他?果然小狐狸是出息了,叫神主都他他的。既然如此,别得罪她才好。
雨引详细解释道:“只要您念动黛宫扇的咒语,春山黛眉,然后说想去的地方就可以了。”
啊?胡纯意外之喜,她胡乱一拿,还拿对了!她太需要这么个宝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她急不可待地尝试,春山黛眉,钟山,眼一花,耳边闪过风声,再看时,她已身在四季梅花不败的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