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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奁琳琅 正文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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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早早起身,将李度送到了大门外。李度身上担着个可有可无的小差事,每天还是要例行上值的,临走之前再三叮嘱唐大娘子,“把这事给我细细分辨清楚,要是遇上那个小畜生,问问他眼里可还有爹娘,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

    唐大娘子不耐烦应了两声,夫妻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他是个没用的炮仗,砰地一声蹦到半空中,声势浩大却不顶什么用。炸过了,以悲怆的姿势砸在地上,被清扫大街的闲汉扫进簸箕里,倒进灰堆,着实英雄气短。

    所以大多时候,唐大娘子还是以安抚他为主,先把他送去上值要紧。等他走远了,转身返回门内,后巷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略收拾收拾,就带着姚氏出发了。

    “今日是单日,官家视朝,二郎应当不在。”姚氏看了唐大娘子一眼,“大娘子可是要去和易小娘子理论?”

    唐大娘子拉着脸,半晌才道:“我与她理论什么?不过是去瞧瞧自家的产业,料她不会作梗。”

    清早的内城,比起外城要繁华得多,满大街热气蒸腾,从街道上走过,简直像在云雾中穿行。界身南巷边上的那条街,叫做热闹街,那是街如其名,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经营早市的。什么煎白肠、灌肺、炒肺,还有各色粥类、蒸饼、汤饼,一路行来,车舆里装满了世俗的香气。

    易园因离这小吃街很近,早上小娘子若是要换口味,临时也到热闹街上去采买。今日恰好她吵着要吃笋泼肉面和糍糕,午盏赶早出来,让店家送进府里。一回头,正看见一架马车从身后经过,车辕的灯笼上写着管城开国子府,午盏愣了片刻,一下想起来,那是洪桥子大街李家的马车,忙往店家的钱盒里扔了十文,匆匆拐进小巷,赶回了易园。

    明妆刚起身不久,换好衣裳盘坐在圈椅里,正等着小吃店送汤饼进来,听见外面脚步急促,忙探身看,却是午盏提着裙子跑进来。

    “我的汤饼呢?”她望眼欲穿。

    午盏说:“小娘子别管汤饼了,李家来人了。”

    明妆迟疑了下,“哪个李家?”实在是姓李的太多,李宣凛姓李,李霁深也姓李。

    午盏跑得气喘吁吁,“李判家,洪桥子大街的李家。我看见他家马车经过热闹街,想是往咱们府上来了,小娘子快预备预备,万一那位大娘子登门,咱们也好应付。”

    明妆直起腰,忙下地穿上了鞋,还没来得及说话,婆子就进来通禀,说开国子府上两位夫人来了,请小娘子赏脸一见。

    明妆回身问午盏:“两位夫人?难道李判的小娘也来了?”

    午盏想了想,说八成是的,“官家不是封赏了李判嫡母和生母吗,如今家里可不就是两位夫人,小娘也不能称小娘了。”

    这么一想,那可得要审慎起来,唐大娘子不重要,但李判的母亲不能等闲视之。于是吩咐将人请进花厅,又让女使过西边园子,把老太太也请来。待一切安排妥当,方带着赵嬷嬷去了花厅。

    刚进门坐定,就见婆子引了几个人进来,前面的唐大娘子她见过,一张鹅蛋脸,鼻子生得微微翘,一副心高气傲的面相。后面的妇人,穿着麝香褐的褙子,鬓发沉沉低头而行,看不真切五官,但从那姿势步态就能看出来,在唐大娘子手底下活得很艰难。

    起身迎到门上,明妆客套地褔了福,“给大娘子见礼了。”复又向她身后人一福,“这位可是公爷的小娘?我是密云郡公之女,娘子叫我明妆吧!”

    姚氏嗳了声,自然要去好好打量眼前这位姑娘,一看之下惊叹于她的好相貌,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美三分。好出生,再加上温和知礼进退有度,一眼就撞进心坎里来,就算拿出婆母挑剔儿媳的劲儿,也实在挑剔不出什么不满之处。

    明妆呢,这才看清李判生母的长相,都说儿子随娘,李判的眉目和她有几分相像,不过女子更温婉一些,也更随和一些。自己与她打招呼,她含着笑,欠身回了一礼,并不显得卑微,只是有些拘谨,跟在唐大娘子身边落了座。

    唐大娘子看明妆对姚氏热络,心下就有些不满,到底瞧着人家是李二的亲娘,相比之下她这嫡母只有靠边站了。不过没关系,今日又不是认亲戚来的,她们热络她们的就是了,自己转头四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当初袁大娘子在时,我曾登门拜访过一回,那时候就感慨于园子的精美,不想兜兜转转三年之后,竟成了自家的产业,说起来真是有缘。”

    她字字句句以主家自居,明妆淡然笑了笑,应道:“可不是么,我们与公爷交好多年,既要卖房子,自然先考虑公爷。”

    一口一个公爷,意思也明明白白,这是李二郎的产业,和她们这些人都无关。唐大娘子一哂,只作没听明白,起身道:“我四处看看,小娘子不介意吧?”

    明妆说当然,“大娘子只管看吧,若是要人引领,我点个婆子来伺候大娘子。”

    唐大娘子的视线带着几分倨傲,从她脸上调开了,“这是东园?我听说还有个西园……”

    边上的女使道是,“西边的园子与这东园略有不同,大娘子要是想看,我领大娘子过去。”

    唐大娘子没有应声,闲庭信步从花厅踱出去,其实并未走远,不过在园中转了一圈。剩下姚氏没跟着一块儿去,有了时间细细来欣赏面前这位姑娘的美,看了半晌不由感叹,“小娘子生得真好看。”难怪给二郎说和亲事,他哪个都不要,其中的缘故终于被她找到了。

    明妆经人一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娘子抬爱了。”一面接过女使呈上来的茶盏放到姚氏手边,和声道,“这是我珍藏的银丝冰芽,吃口很是不错,请娘子尝尝。”

    姚氏看她,越看越欢喜,这样举止得体的姑娘,若是能娶回家,那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有些话不敢贸然问,含蓄地说:“二郎买下易园,我们阖家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同我商议,我想着他办事最靠得住,既然这样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小娘子,他一向在军中,军中铁血,人也没有什么趣致,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小娘子担待他。”

    这才是一位正常的母亲该说的话,果真生母和嫡母的立场,立刻就分明起来。

    明妆忙道:“娘子别这么说,是我一直受李判照顾,我爹爹走后,我与阿娘回到上京,顾不上给我爹爹照看坟茔,是他每逢生死祭都去祭拜。再者这回我遇上了难题,也是他帮我解了燃眉之急,我心里很感激他,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才好。”

    既报答不尽,那以身相许好了。

    姚氏心里是这么想的,反正园子都买下了,两家合一家也不错。只可惜自己是做妾的,二郎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大娘子说起什么入赘、上门女婿,气得咬牙切齿,她看在眼里,只好闭嘴。

    “嗳,这都是他应当尽的心,他有今日多亏了郡公爷提携,这点小事,哪里敢居功……”姚氏代儿子自谦了一番,忽然回过神来,“小娘子管他叫什么?李胖?他……不胖呀……”

    明妆笑起来,“不是李胖,是李判。他早年在我爹爹手下任节度判官,我习惯了这么叫他,后来就改不过来了,请娘子不要见笑。”

    姚氏长长哦了声,掩唇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他在陕州时候发过福呢……”再想闲谈,见唐大娘子进来了,忙端端坐正,不敢说话了。

    明妆看后竟是有些唏嘘,暗道妾室不易,即便是生了个得意的儿子,自己在家也还是得意不起来,照旧要被正室压一头。

    这唐大娘子呢,也实在是个厉害角色,看过一圈回到座上,笑着问明妆:“我听说府上老夫人也在园子里住着,问了女使,才知道她住西园。这东园西园都有人住着,那我们二郎,却是住在哪里呀?”

    明妆直言道:“住跨院。”

    唐大娘子闻言,脸上露出不解的笑来,看了姚氏一眼道:“这园子不是被二郎买下了吗,如何家主竟要住跨院,真是闻所未闻啊。”

    明妆知道她此来必定要挑刺,便好言道:“跨院离前门最近,公爷早出晚归,想是担心惊动园里的人,所以我说要腾出西边的园子来,他也没有答应。”

    唐大娘子却不认同,“话不是这样说,要是为了便于忙公务,直接住在衙门就是了,做什么非要置办一处宅子?好好的家主,弄得像小厮一样,竟住到跨院去了……我一向知道小娘子是个稳当人,但这件事却是小娘子疏忽了。他大而化之,小娘子不能由他,毕竟真金白银掏出来,既做了买卖,就要有个做买卖的样子,是不是?”

    姚氏听唐大娘子说话不留情面,怕明妆下不来台,忙出言解围,“大娘子,二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说一不二,在家也是一样。他既说要住在跨院,总有他的道理……”然而后面的话被唐大娘子一个眼风扫来,呜咽进了喉咙里,再瞥瞥易小娘子,自己也是爱莫能助了。

    明妆倒不怵这位大娘子,不过虚应两句,“等公爷回来,我再同他商议商议,把大娘子的意思告诉他,无论如何一定把他请进园子里住。”

    听说要告知李宣凛,唐大娘子又有点不自在,但这些且不去计较,调转了话风又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住在一个园子里,难免要招人背后议论。我知道小娘子心思单纯,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你们又是自小认识,彼此间兄妹一样,但……总是各自大了,瓜田李下的,男人家倒是无所谓,万一带累了小娘子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明妆颔首,“大娘子说得很是。”

    唐大娘子见她认同,轻挪了挪身子道:“那小娘子何不搬出园子呢,拿卖园子的钱再赁一处私宅,或是买一座小一些的,自己也住得自在。”

    明妆道:“我现在就住得很自在,毕竟这园子我住了三年,就算去外面找,也未必有这里舒心。再者说,我卖园子的时候少收了公爷八十贯,用作赁金,就是为了能够继续住在这里。若是现在出去,赁金怎么好意思要回呢……”眼波一转又望向唐大娘子,恳切地打起了商量,“我细细思量,大娘子说得确实在理,园子卖了,继续住在这里,弄得大娘子要登门也不方便。要不这样,这八十贯钱请大娘子垫付给我,大娘子和公爷是一家人,必不会在意这一星半点的,只要赁金退还,我即刻带上一家老小离开,大娘子看,这样好不好?”

    难题终于踢到了唐大娘子面前,对面的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初买园子,还有这约定?”

    “是啊。”明妆道,“因我爹娘的灵位供奉在园子里,一时不便挪出去,这才和公爷商定,暂且住在这里。”

    可是唐大娘子自觉与二郎全无半点钱财来往,八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先前他攻破邶国,朝廷赏银巨万,他连一文都不曾孝敬家里,凭什么现在自己要拿出这八十贯钱来,这园子又不姓唐!

    于是开始搪塞,“小娘子真是说笑了,园子卖给了谁,银钱结算自然是与他交涉,我胡乱垫付这笔钱,二郎知道了也未必谢我……”

    结果话没说完,花厅外就有人接了口,“未必谢你,必是不赞同你这样做,心里既然知道,又何必来作这黑脸呢。”

    如果说先前的交锋下藏着暗涌,那么现在投进了一块石头,水花是彻底溅出来了。

    唐大娘子板起脸朝外看,一个穿着菘蓝褙子的老妇由女使搀扶着,缓缓登上了台阶。进门来,先是一笑,对唐大娘子道:“这是开国子府官眷不是?听说新近敕封了诰命,还未向大娘子道喜呢。以前咱们两家不熟悉,往后且有打交道的时候,大娘子人情留一线,将来也好走动。”

    完全就是老资历的前辈,对后来者居高临下的教诲。唐大娘子听得很不是滋味,也绝不纵着这老太婆的性子,站起寥寥欠了欠身,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易家老夫人啊!二郎买下易园时,我就听说易小娘子带着一位祖母,当时还纳闷呢,郡公爷兄弟三人,老夫人怎么沦落到要投靠孙女的境地。别人同我说,我是一万个不相信,结果今日登门,才发现竟是真的……哎呀,老夫人莫不是与小娘子感情太深了吗,还是家里遇上了什么难处,否则怎么不去依靠儿子,倒来投奔孙女?”

    这就是破落户,没门庭的,自己混得糊家雀一样,还要装模作样充老太君的款,别惹人笑话了!不过上京的贵妇们,在撕破脸之前尚存三分体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当面恶语相向。当然小刀割肉是少不了的,讥嘲几句,耻笑几句,既住在人家家里,那就只好受着了。

    可惜易老夫人不是个能受闲气的,当即便回敬过去,“孙女也是我易家的骨肉,我与孙女住在一起,自然是孙女要我照应,否则还不便继续在这园子里住着呢。倒是大娘子,早前听说庆公爷打了胜仗,我很为大娘子高兴,毕竟养了个好儿子,振兴了贵府上的门庭。可后来又听说,大娘子自己的儿子早夭了,庆公爷原来不是大娘子所出,所以官家封赏诰命还带上了公爷生母……贵府上如今一下出了两位诰命,可着满上京去问,也是没有第二家了,何等的风光!”

    这么一说,唐大娘子险些气歪了鼻子。

    她心里最不平,就是朝廷的这道恩旨,进封嫡母诰命是应当的,做什么还要带上那个妾室。如今是正室不像正室,妾室不像妾室,将来皇后要是办起什么庆典来,自己岂不是还要带上姚氏?真真花开并蒂,且要被人捂嘴囫囵笑,笑上个三年五载的也是该。

    这不,头一个来戳肺管子的就是这易老太太,刀光剑影互不相让。唐大娘子虽气不过,但还是提醒自己要稳住,吵架最忌方寸大乱,遂平下心绪凉笑了一声,“老夫人过奖了,我们家向来和睦,姐儿俩一同获封诰命,是朝廷赏赐的荣耀,别人想要还没这个造化呢,都是我家二郎军功卓著的缘故。像老夫人,一辈子不曾出头,后来获封也是因郡公,如今郡公不在了,老夫人老来丧子,我们得知了,心里也分外为老夫人惋惜。”

    易老夫人脸皮蓦地一抽,褪尽了笑意,“武将出生入死,谁能说得尽自己的寿元。大娘子不必替我惋惜,庆公爷也是戍边大将,有些话说得过了,将来是要打嘴的。”

    这就是咒啊咒的,咒到李宣凛身上去了,姚氏脸上也不是颜色起来,“老夫人口下要留德,我家二郎不曾得罪老夫人,老夫人这样说,却是让小娘子夹在中间为难了。”

    这话倒提醒了易老夫人,蹙眉责怪起明妆来,“般般,不是祖母说你,你瞧你办的什么事!好好的要卖园子,弄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登门上户来充家主,你因小失大,有什么意思!”

    唐大娘子听得大为不悦,“老夫人,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我们是有名有姓的,怎么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人了?”

    易老夫人淡笑了两声,“照理说园子虽卖给了庆公爷,但咱们也花赁金把园子租下来了,既租了下来,与外人无干,也没个主家随意出入的道理。再者说,大娘子这次来,公爷知道吗?公爷准大娘子赶人收屋子了吗?”

    这下问到了根上,这次来是趁着李宣凛不在,自作主张的一次造访,唐大娘子虽仗着自己是嫡母,但母子之间并不亲厚,要是李宣凛不讲情面起来,就算嫡母也不放在眼里。

    反正看情形,是要铩羽而归了,心下虽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就坡下驴说了两句转圜的话,对明妆道:“我也没有要赶小娘子的意思,我们两家一向有渊源,不至于这么不讲情面。只是有些人打量自己是长辈,却做着为老不尊的事,吃定了可怜的小娘子,真叫人瞧不上。小娘子且住着吧,咱们自有这个肚量,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劝小娘子,家丑不可外扬,什么族中伯父长辈没死绝,奉养祖母不是分内云云,千万不要往外说了。毕竟老夫人是你长辈,没有树哪来的果呢,小娘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挑拨离间一番,唐大娘子终于佯佯带着姚氏离开了。明妆呆怔后不由苦笑,这唐大娘子真不是省油的灯,设下陷阱给紧张的祖孙关系又添了一把柴,自己从外面攻不破,就等着她们自相残杀。

    结果很遗憾,火头确实旺了,冷不防招来了一巴掌,易老夫人跳脚大骂:“你竟咒你伯父们死绝?你这命硬的孽障,克死了爹娘又要来克族亲,今日非狠狠教训你,治治你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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