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忽来这一段话,让罗氏有点摸不着头脑,嘴里迟迟应着,心里还在琢磨,不知究竟是什么用意。
反正不管怎么样,老太太为儿孙考虑,总有她的道理,暂且不便追问,又关注起了明妆先前的表态,笑道:“咱们明娘子还是小孩子心性,瞧她说的什么话,世上有作为的男子,哪儿有愿意入赘的!这话在家里说就罢了,出去千万不能对外人言,让人知道要闹笑话的。”
闹笑话、闹笑话,仿佛易家老宅中的人,个个很在乎脸面似的。
易老夫人为她还知道自己的斤两颇感安慰,“横竖一条,和帝王家攀亲戚,咱们没有这个底气。我记得般般和汤家小娘子交好,汤家小娘子许了皇子,那是因为她爹在枢密使的任上,你爹爹要是还在,那样的官职,倒是能与枢密使论一论高下。可惜他如今不在了,咱们还是断了这个念想,人有自知之明,方是处世的良方。”说着顿下来,复又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了,大节下的说教起来,你们这些孩子也不耐烦听。”
明妆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捧起建盏喝了一口,盏中的茶水已经有些微凉了,发苦发涩,像易家的人心。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她放下建盏道:“祖母,我该上袁宅拜年去了,去得太晚,怕外祖母等急了。”
易老夫人哦了声,“那好,反正来日方长,有话过了今日再说不迟。前几日你姑母来说合的那家,我听着倒还不错……”见明妆恍若未闻,知道她定是不称意,暂且也不好说什么,便站起身招呼门前候着的女使,“给小娘子手炉里换上新炭。”一面将人送到了门前。
赵嬷嬷替明妆披上斗篷,那领缘繁复的狮子绣球花纹衬托着一张姣好的脸,愈发白净无瑕。明妆向易老夫人和两位伯母褔了福,“祖母和伯母留步吧,我这就走了。”
易老夫人颔首,堆出了一点浅表的笑意,“代我向你外祖母问个好。”
明妆应了声是,转身朝外走去,身后的凝妆瞪着她的背影牢骚不断,“瞧她那模样,竟像真攀上了皇子似的,哪里把祖母放在眼里!”
琴妆哼笑,“依我看,就是欠管教,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现如今她无依无靠尚且这样,将来果真找了个手眼通天的郎子,还拿我们这些族亲当回事吗!”
易老夫人看着两个义愤填膺的孙女,心里哪能不知道她们的算计,总是姐妹之间要争高低。她们虽也开始说合亲事了,毕竟碍于父亲的官职都不高,没有高门显贵来提亲,商谈的也都是小门小户。
如今冷不丁一个堂妹要与皇子扯上关系,那两下里的差距愈发大了,她们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了就要上脸,于是满腹不快,怨声载道。
“她有她的命,你们也有你们的运。”易老夫人转身返回室内,边走边道,“你们若是争气,也去找个这样的郎子回来,不说凤子龙孙,就算寻个开国子、开国男,只要有爵位的就成。”说着瞥了她们一眼,“有本事的都自谋出路去了,你们还在这里上眼药呢,但凡你们有她一半的能耐,我就烧了高香了。”
几句话说得凝妆和琴妆拉长了脸子,再不吭声了。
齐氏忙来打圆场,“她们哪来那样的本事!一个有爹娘管教,不敢造次,一个是小小年纪当了家,自己说了算,能一样么。倘或这两个丫头像她似的,老太太不着急?”
易老夫人瞥了这个酸媳妇一眼,凉笑一声,没有说话。
一旁的罗氏琢磨了半日,还是没能将太夫人那句话琢磨透彻,因道:“老太太先前忽然说要修屋子,倒把我说懵了,咱们后院的屋子没被雪压塌呀……”
所以说她是个榆木脑袋,易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咱们想尽办法要让她腾出易园,话说了千千万,可管用?连我预备派过去的婆子都被她回绝了,这丫头是块顽石,咱们自己不挖坑,还等着她主动让出那个园子吗?”
越说罗氏越迷惘,“老太太的意思是……”
易老夫人已经不想同她废话了,只说:“你们到时候就明白了。今日过节,那些先放一放,兴哥儿和丰哥儿呢?又上外头去了?”
齐氏忙说没有,“今日初一,他们去外家拜了年,已经回来了。”
易老夫人知道儿孙都在家,心里就满意了,往前一抬手,指了指南花房道:“走,上那儿喝茶吃果子去。”
一众女眷应了,腾挪着步子,往南去了。
***
那厢明妆到了袁府上,一家人团聚在上房,进门就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袁老夫人见她进来,笑眯眯等着她行礼拜年,明妆给外祖母纳福,给舅舅和舅母纳福,等不及长辈们说话,先和表姐们笑闹到了一起。
静好一把抱住了她,大声地调侃:“了不得啦,听说般般如今成了香饽饽,那日在梅园露了脸,我那几个手帕交都来给家里兄弟打听呢,问问般般小娘子,可曾婚配呀。”
明妆红了脸,扭捏道:“三姐姐别胡说。”
静好道:“哪里胡说了!我们般般长大了,生得一朵花儿似的,有人打听不是情理之中的嘛。”
袁老夫人见明妆害臊,忙来替她解围,说好了好了,“你妹妹走了半日,还不让她歇一歇?”
静姝拉了明妆坐下,叫人送饮子过来。上京在奉茶方面是有讲究的,一般待客用茶,送客用香饮子,但明妆一向不怎么喜欢喝茶,所以到了外家,还是以喝香饮子为主。
小辈来拜年,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按说外家是隔着一层的,但在明妆眼里,袁家却是比至亲更亲的存在。
两位舅母并姨母送上了压岁钱,如今时兴那些金银做的小物件,款儿和易家老太太给的不同,小妆匣呀、小镜子、小梳子什么的,从荷包里倒出来,是一个个新鲜的惊喜。姨母最有趣,她让人做的是扫帚簸箕,还有一杆芝麻秸秆,煞有介事地说:“扫金扫银,扫好女婿。还有这个,芝麻开花节节高,般般的运势今年更比去年好。”
明妆忙站起身纳福,“多谢舅母和姨母。”低头仔细打量,爱不释手,“好有趣的小玩意儿呀!”
在这里,可以全身心地放松,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和牵制,有的只是骨肉之间的一团和气。
袁老夫人的压岁钱倒没什么特别,给了一双好大的金银锞子,说:“新年逛瓦市的时候买好吃的,回头约上你的姐姐妹妹们一道去。”
本来兄弟姐妹间,就数明妆最小,但在过年时候就不一样了,不常出门的两姨表妹今日也在,总是偏头盯着她。她纳罕,轻声问:“云书啊,你总瞧我做什么呀?”
八岁的山云书指了指她的耳朵,“阿姐,你的耳坠子真好看!”
明妆一听,立刻摘了下来,小小的玛瑙坠子十分灵巧,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但水头不错,太阳底下能耀出一汪赤泉。
“你喜欢么?送给你。”她往前递了递。
云书雀跃起来,但怕她母亲责怪,回头征询地看了眼。见她母亲含笑点了点头,她忙把耳朵凑过去,急切地说:“阿姐,快替我戴上。”
尖细的金钩穿过薄嫩的耳垂,两边戴妥之后,小女孩志得意满。其实她不明白,并不是耳坠子有多好看,是原本佩戴的那个人长得好看。但这份满足倒是千金难求,反正戴上了,就是天上地下第一漂亮。云书连身姿都挺拔起来,在屋里走上一圈,收获了一连串的赞美。
大家笑过一阵,明妆偏身问祖母:“三嫂生了没有?年前我不得闲,没能来看她。”
袁老夫人说生了,“生了个男孩儿,鼻子眉眼和你三哥小时候一样。先前还抱来让我瞧呢,天太冷,又快快送回他母亲身边去了。你三嫂在坐月子,等吃过了饭,你去瞧瞧她。她如今不能走动,你们外头要是看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带些回来给她,难为她大着肚子在家那么久,早前也是个爱玩爱跑的性子。”
所以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公正的长辈,即便是娶进来的孙子媳妇,也当自家孩子疼爱。
明妆嘴里应下,只管和姐妹们碰杯,老太太又问:“听说李二郎回来了?先前接替了你爹爹的职务,如今又立大功,加封国公了?”
明妆说是,“昨日我在灯会上遇见他了,今日一早他就登门,来给爹爹和阿娘进了香。”
老太太点头,“真是个可靠的人啊,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旧情,属实难得。”
静言又调了一盏豆蔻饮子,探手给几个姐妹斟上,一面说:“昨晚宣德门前出了好大的乱子,说一个宫内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坠楼了,天爷,真好吓人!”
明妆“嗯”了声,“我亲眼瞧见了,从城楼上跳下来……不知遇见了什么天大的事,要在这样的时间场合寻短见。”
静好咬了□□糖沙馅春茧,“没准儿是被人推下来的。”
她们谈论时事,官场上行走的舅舅们讲究谨言慎行,只道:“家里说说就罢了,千万别上外面议论,这里头有猫儿腻,别惹祸上身。”
大家面面相觑,知道这事不简单,但话经舅舅嘴里说出来,格外让人惊惶。
大舅母把桌上点心碟子往明妆面前推了推,一面道:“听说那内人是观察使贺继江的女儿,早前在太后宫中当值,后来太后把人赠了官家,若不出这种事,恐怕就要晋封了。唉,多可怜,家家户户忙过年,贺观察家却遇上这种事,一家子不知怎么哭呢。”
都是同僚,平常也有往来,大家难免要唏嘘一番,实在不敢想象普天同庆时,遭遇这等灭顶之灾是怎样的伤痛。
袁老夫人见众人彷徨,忙岔开了话题,“好了,大节下的,别说这个了,想想吃些什么吧。”
大家便热闹商讨起来,这时隐约听见廊上婆子说话,不高不低地询问着:“明娘子在里头?你给传个话……”
明妆听说是找自己,给午盏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听信儿。
不多会儿午盏回来了,叫了声小娘子,奇异地说:“仪王路过麦秸巷,听说小娘子在这里,特意停下,问小娘子的好。”
明妆正忙着给云书挑印儿糕呢,一时没听真切,随口问了句:“谁?”
午盏只好抬高了嗓门,“仪王。”
这下满屋子都听见了,大家不明所以,毕竟袁家虽比易家家业兴隆些,但也没到与王爵论交情的地步。但愕着终归不是办法,袁老夫人转而吩咐明妆:“既然问你的好,你去瞧瞧吧!若是仪王殿下愿意,请他进来坐坐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