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1点,我刚洗漱完,趴床上检查儿子的暑假作业,手机响了。正敷面膜的英子把手机扔给了我。
队上打来的,说是孙河地区有人抛尸。
都不用想电话怎么打到我这儿来了,戴天分派的呗。他就是爱给我找事情,我都跟他说了我女朋友下礼拜回美国,他就故意叫我提前上岗。损人不利己,干得特别棒。
跟我前丈母娘如出一辙,戴天的爱好也不外乎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和他刚好相反,从来不是钩心斗角那类人。我俩熟知彼此的脾气和痛点,就特别知道怎么恶心对方。
“你去吧。俩孩子都睡了,明天我带他们上颐和园。”
“你一人儿行吗?”
“哪是我一人儿啊,姐姐她们也一块儿啊。”
这一说我更内疚了,这就等于英子一个人带仨孩子跟一病人。要说我姐的病情这些年倒是稳定了,用药物控制得不错,但她年纪也上来了,精力毕竟有限。
囫囵套上衣服,又轻手轻脚摸到玄关取上车钥匙,临出门,我看着卧室门缝里露出的那一丝光,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跟英子谈恋爱的这两年,我们隔着太平洋本就聚少离多,赶上大小假期她带着闺女回来,我也是忙案子、搞案子,手机就是个手雷,随时爆炸。去年有回还把她气够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几句,当时手里的案子也胶着,我就找了个庙一躲,就图个清静图个能集中精神,手机卡二直接飞行模式走起。后来英子还是通过刘明春,刘明春又通过缉毒队的小兄弟才找见了我,我挨了她三拳倒也勉强接得住,可给人气哭了我就慌了。刘明春都跟我急眼了:“子承你怎么这德行呢?我看你就活该没人要!”
天地良心,我真没想把英子气哭,我就是胆怯。我跟我前妻,种种是非,最后她冷血无情这是事实,可把一个原也还算温婉的姑娘活生生逼成个母夜叉,怎么跟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干刑警这工作,确实难以当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真怕又重蹈覆辙。英子还不是别人,是我失而复得的初恋,我太怕失去她了,而失去又离我近在咫尺。我们就此事也不是没讨论过,然而讨论来讨论去,我既不能也不该让她放弃现有的生活回国,我也做不到潇洒辞职远走他乡重新开始。问题就在这儿摆着,除了逃避,我还能怎样?人到这个年纪,面对爱情,需要考虑的早不可能像年轻时代那样简单,而这份复杂真有如千斤压身。
把车停在两辆警车后面,我快步向拉着警戒线的案发现场走去。李昱刚正在给目击者做笔录,身上还穿着蓝衣,看得出来,是从图侦科那边直接给叫出来的。
“怎么着?”
“不太妙。大妈描述得不太清楚,体貌特征比较模糊,一会儿我联系画个像试试吧。太背了,这条路新修的,摄像头全都没投入使用。走了几辆警车往出摸排了,但估计希望不大。”
夏新亮跟法医在不远处正说着什么,我走过去,掀开了白布。
这是一具十分诡异的女尸。
尸体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双黑丝袜,用尼龙绳捆着,或者应该说捆绑。怎么捆绑的呢?由后颈,双臂倒弯,就是倒背过去,绳子螺旋状捆绑,并在身体每个关节的部位进行打结,然后至大腿根部再反勒回来,双手部活扣,没有出现尸僵。
“师父,我跟着一起去法医中心吧。”
夏新亮的声音让我将视线从尸体上挪开来,我重新给尸体盖上了白布。
“我跟你一起。”我说完把车钥匙扔给了李昱刚,“你快带人开车回队上。”
我和夏新亮跟法医中心的车走,路上我问他怎么穿这么厚,夏新亮说档案室跟因纽特人的冰窖似的。我还真有点吃惊,这都几点了,还泡在档案室里?从这点上说,我还真挺佩服这拨年轻人,发配边疆也不忘搞四化建设。明明被敷衍安排至此,也能找出事来干得津津有味。比我强,我当年蹲机房是当放假过的。
说来,我这俩徒弟,包括我老搭档刘明春,都是吃了我的挂落儿。
到了地方,法医在加班加点给我们忙活,拍照、录影,采集证据,我和夏新亮全程随同,这期间,夏新亮着手查阅失踪人员报告,以期尽快确定死者身份,除了丝袜,抛尸地点没发现任何关于死者身份的东西。我很费解尸体被捆绑的状态,捆成这个样子倒捆得十分有条理,可我又想不出来为啥要把女尸捆成这么个样子,就仅仅是为了方便运输吗?那整个行李箱岂不是更保险?也不至于叫半夜遛狗的人目击了。
经过法医鉴定,女子的死亡时间在距此刻12~18小时,死亡原因是机械性窒息,身体有被猥亵痕迹,阴道有撕裂伤,但无性交痕迹。捆绑绳索非致死工具,尸体表面附着沙土、草叶等物质。浅表伤口系生前所致,指甲缝里的泥土深入指甲缝隙,说明也是生前嵌入的。她都经历过什么呀?
我把从尸体身上采集到的一系列物证第一时间送往了检验科,这会儿李昱刚也过来了,这小子在图侦部门虽然总被人打,但在技术部倒是混得哪儿哪儿全熟,这大半夜的他竟把人拎起来使唤得跟孙子似的。
我问:“你怎么这么有面儿?”
他回:“咳,这不游戏上分儿指着本大爷呢嘛。”我也是瞠目结舌。
我跟李昱刚回了队上,他也对捆绑绳索产生了极大兴趣,根据拍摄的照片,试图还原凶手的捆绑方式。虽然法医拆卸时剪断了绳索,但绳索本身无接头,是一条完完整整的绳索。这手法可就十分娴熟了。破解掉这个手法之谜,无疑有利于确定案件的调查方向。
这时,夏新亮那边传来了消息,无名女尸的身份确认了。死者名为赵红霞,时年三十九岁,安徽籍,系某歌舞团一名舞蹈家,居住在香江花园。这个花园离抛尸地非常近。但比这更让我意外的是,真瞧不出来死者是这个年纪,看着真不显老。
我开车奔夏新亮那边去的路上,夏新亮打电话给我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天晚上10点钟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儿到香江花园的保卫部报案,说自己的姑姑被一名男子突然扑倒,她给吓傻了,愣了一会儿才回神,之后就跑到保卫部来了。一帮保安出去找,没有找到女子,香江保卫部随后就拨打110报案了。片警接警之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开始对周边案件进行串并,拦路抢劫的、尾随妇女的,包括盗窃案,所有都串并了一遍,然而经过四十多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到案发将近四十七八个小时的时候,也就是昨天深夜,我们这边接了一起抛尸案,夏新亮去调查失踪人口,这么一查,跟那边就对上了。原来躺我们这儿的女尸,就是他们要找的被劫持的失踪女子。
赶到孙河派出所,夏新亮跟我表示说是一无所获也不为过。小女孩儿今年才九岁,是跟她妈妈出差过来看她姑的,当夜她妈有应酬,孩子就跟死者留在家里,当夜9点多死者出门去便利店买零食,小姑娘没跟着去,后来出门想去迎迎姑姑,却看见远远走过来的死者被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的一男子扑倒了。而至于死者的嫂子,即小女孩儿的妈妈,她对死者的生活状况也不清楚,包括她先生也就是死者的哥哥也基本属于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她在歌舞团跳舞。
死者当时遗落的塑料袋内是一些儿童零食,门卫表示平时该女子也多是自己开车进出,从前倒是有一位老先生偶尔跟她一起,看年龄六十岁上下,普通话说得不好,听上去是广东口音。
没线索得捋线索啊,我们开始对这个赵红霞展开调查。也算不失所望,赵红霞一人住这么大一套别墅,以她在歌舞团的收入,那肯定是负担不起,她家里兄妹两个,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父亲是普通工人,去年刚退休。那这套大别墅怎么来的呢?顺藤摸瓜,我们摸出了门卫口中那个广东口音的老先生。
已近破晓时分,我让夏新亮和李昱刚都先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我们再以辨认尸体为名,把这位老先生请过来。于是我回家挨沙发上眯瞪了会儿,起来给英子和孩子们做了早饭,吃完接上我姐跟我侄女,高高兴兴给他们送去了颐和园。看得出来,英子对我的现身很满意,我姐反倒不高兴,我堵在路上时,收着她微信了,上面写着:“刘子承你可长点儿心吧,早早说好今天一起带孩子们游园,你就这么一个表现!我看把英子气跑了你怎么办!”
我能说什么?我躲吧。微信也别回了,回了也听不着好话。我的工作就“特别惯于”把我塑造成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姐替我着急不是没道理,就我这个情况,再找对象确实不容易。挣钱不多,家里又是老弱病残全齐,关键还忙,一个电话叫走是常事,要没我姐搭把手,日子都不见得能过下去。我们家都看好英子,长得好看,家里情况又简单,还是书香门第。她父母对我们的事也不反对,就是提出俩人老这么隔着一太平洋怕不妥。可这事还真不好办。英子的绿卡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更何况她在那边过得挺好。我呢?公职人员,不退休出国都出不成的主儿,美利坚那土地甭想往上迈。可要说辞职吧,也不是没考虑过,但摸着良心说,就我这英语只会“Hello、OK”的水平,除了搞刑侦啥也不会,我到那儿干吗去呢?英子倒是说可以和她一起开个武馆,可什么叫一起啊?有钱投资也行,没钱不就成了混到人家那儿添双筷子吗,寒碜、不妥、不像样子。
早高峰期间,车走走停停,我磨蹭到队上都10点了,跟老绅士基本前后脚。
我们顺藤摸瓜找见的这位,真是个老绅士,香港人,衣着得体,还非常有派头。夏新亮说老先生手腕上那块表就得大几十万。老先生叫赖洪川。我们打电话联系上他是早上7点多,当时他已经起床了,声音非常清晰,一听说赵红霞出了事,二话不说就赶来了,认尸的时候眼眶湿润,眼圈发红,后来他从衬衫里掏出手帕摁了摁眼睛,良久才声音哽咽地说:“是……是小霞。”那悲伤程度,肉眼可见肯定不是演的。我们阅人无数,一瞧就知道。
干我们这行,接触最多的就是人。三百六十行、三教九流,各种职业都会接触。我们也不像传说中的戴有色眼镜看人,确切来说,我们是剥离滤镜去看人。这二者区别大了。有色眼镜什么意思?比喻看待人或事物所抱的成见,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最要不得。滤镜就不一样了,所谓滤镜是一种美化,美颜相机有滤镜,一用,美了。生活中很多人也自带滤镜,这个滤镜指的是他拿出最好的一面示人,他不是跟你说假话,是有选择地跟你说话。想要知道真相,就要剥离掉滤镜。所以一个人演不演,我们全知道,一看一个准儿。
赖洪川说他已经快半年没见过赵红霞了,最后一次见面两人很不愉快,因为赵红霞滥赌,反复说戒了,却反复都在欺骗他,嘴里根本没实话。
这么往根上一捯,这个死者的人际关系比起我们最初了解的一片空白,那真是复杂得没边儿。
夏新亮问赖洪川:“您比赵红霞大这么多,又非亲非故的,怎么就给她买了香江花园这套别墅呢?”
赖洪川喝了口水,开始跟我们说。他很配合,说得很细致、很有条理。我听着听着觉得他应该跟案件全无关系。毕竟最开始他就毫无隐瞒地说了最后一次见面跟死者闹得不愉快了,不避嫌。人都躺这里了,还是被害的,他除了流露出伤心,就是非常配合我们的询问工作,想尽一份力的样子溢于言表。
赖洪川开始跟赵红霞接触,是在一家名为“歌·颂”的会所里,赵红霞在里面跳舞,那都是20世纪末的事了。她为什么在会所里跳舞呢?跳舞也没啥收入,她又是专业的舞蹈家,按理说一不应该缺钱,二不能够违反规定,真要找个兼职赚点零花钱,怎么不找个更体面的工作?毕竟会所里跳舞都是幌子,真能挣钱的是那些“公主”,那都不是明码标价地卖,她们不谈价格,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大价格。
赖洪川说:“我当时也问她呀,她就跟我说啊,她急需用钱,会所老板出钱大方,平时傍晚过来还能练练舞。”
急需用钱干吗?这时赖洪川就提到了一个人,赵红霞的老乡,也是她的初恋男友,叫刘俊。赵红霞当时就是跟着他北上的。俩人都是安徽人,刘俊考上了北邮,赵红霞随后报考了歌舞团,等于随着他一道来了。这个男的上完大学之后想出国留学,但家境贫寒支撑不了他,所以赵红霞就去了“歌·颂”做舞女给他存钱。
赵红霞缺钱,赖洪川惜美人,一来二去俩人就交往上了。
说到这份感情,赖洪川脸上浮现出了温暖的神色,他说:“我特别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跳舞时候那个灵动的眼神,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带一点色情,因为喜欢,因为一种爱。赵红霞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后,赖洪川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资助她,出钱出力。随后,刘俊出国了。
刘俊在国外学的是编程,和原先跟赵红霞约定的不一样,他学成后想留在那边,就必须要拿绿卡,因此,他给赵红霞来了个先斩后奏,他选择走捷径,跟当地一个黑人女人结了婚。赵红霞知道之后非常痛苦,但也无可挽回,纠结了一番,最后跟了赖洪川。赖洪川说:“我特别疼惜小霞,她说了‘我愿意’,我喜出望外,自此之后,我更是倾我所有来帮助她的事业、生活和家庭。”
然而,好景不长。赖洪川跟赵红霞一起生活了有七八年,刘俊回国发展来了。据赖洪川说,刘俊回国发展以后,赵红霞又跟他在一起了。刘俊所谓的回国发展,要自己创业。那时候IT行业也热,赵红霞就把房产做了抵押,又从赖洪川那儿借了钱,大概拿了有一千万给了刘俊。赖洪川也劝赵红霞来着:“这个男的当初就辜负你,我不是拦着你回头找他,是觉得你还会在他身上吃大亏。”赵红霞不听,一意孤行。刘俊拿了赵红霞的钱,办起了自己的公司,赖洪川听赵红霞说,他以公司名义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子,又买了两个底商,还买了一个平层办公楼,买了之后开始创业,做得挺大。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刘俊虽然拿着赵红霞的钱,却完全没打算娶她,让赵红霞十分苦闷。
这时候赵红霞跟赖洪川的关系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加之赵红霞又情场失意,就开始出入酒吧、夜店,撒钱、买醉,赖洪川找过她好几次,但根本拉不出来。以至于最后发展到她开始吃违禁药、赌博,俩人彻底掰了。
赖洪川一五一十把他跟赵红霞相识、相恋再到分手的经历说了一遍。我们再也问不出什么,至于后期赵红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都不清楚,我就让夏新亮送他走了。
夏新亮一出一进打了个来回,我到院里抽烟,他见我也出来了,回办公室拿了两瓶矿泉水,我俩一人一瓶咕咚咚往下灌。
“师父,我看现在是两条线,一个是找刘俊了解情况;一个就是查一查赵红霞在社会上走动的损友。她单位那边……应该没什么线索,但可以排除一下。”
“嗯。歌舞团那边……我看找谁去吧,这种机关单位一个不好相与,一个也是赵红霞生活上这么复杂,恐怕……”
“大刘儿!”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是许鹏。
“我说怎么办公室又塞了两张桌子呢!敢情你小子杀回来啦!”
“就跟你不知道似的。”我把烟盒抛给了许鹏。
“知道,但不知道这么快啊。”
“那这不赖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许队。”夏新亮规规整整给许鹏敬了个礼。
“你不累啊?”许鹏给夏新亮胳膊摆了回去,“放出来就好,回头跟戴队跟前儿比画去吧,就他喜欢这一套。”
“哎哎,别跟孩子跟前儿说这些个,不教点儿好,人家戴天现在是咱领导,差不多得了啊。”
“就你丫爱维护他,我可跟你说啊,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丫是头号公敌,你再站他,你小心给你丫也划进敌营。”许鹏说着,把烟盒抛回给了我。
“我说你至于嘛。”
“我这儿忙着呢,不忙时候约大酒吧。刚接了个绑架案。”
“得,那快请,不耽误了。”
“你们俩手机咋都不接啊?叫我这一通好找!”
李昱刚走过来我都没注意,夏新亮朝他撇嘴:“我手机充电呢。”
“你这边有进展了?”
李昱刚毫不客气地抢过了夏新亮的矿泉水,也是一通猛灌,力争点滴不剩的架势,夏新亮有洁癖,他喝完夏新亮肯定不喝了。
“那要看怎么说了。”
“你就甭卖关子了。”耿直的夏新亮式拆台。
李昱刚翻了个白眼:“痕迹科那边鉴定结果出来了,尸体表面附着的沙土、草叶就是咱们当地普通的土壤、植物。其中还混有微量建筑用河沙,但鉴于咱帝都到处都是工地,扬沙又防范不到位,也没什么参考价值。简而言之,死路一条。捆绑尸体的绳索就是一般的尼龙绳,从晾衣绳到捆绑货物,哪儿都在用,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我请问你,‘要看怎么说’,它是打哪儿来的?”
夏新亮的眉毛拧在一起,李昱刚倒是乐了:“你不是没选择让我怎么说嘛,我就顺着说啊。”
“直给行吗?”
“你看你,急什么。正片不看完就要彩蛋。”
“赶紧说。”我用脚碾灭烟蒂,谁有闲工夫听他抖包袱儿!
“痕迹物证这边走不通,我就研究了一下绳索打结的方式。它是8字结。这个8字结是建立在反手结的基础之上。反手结你们知道吧?”李昱刚说着开始比画,“就最简单的结节,首先将绳索曲成环装,将活端从后面穿过拉紧。反手结除了用来在绳端处打一结点,很少有其他用场。8字结呢,跟反手结一样,在绳端系一个结点,但比反手结更为有效,也是先将绳子弯曲成一环,然后将活端放至绳索固定部分的后面,绕过固定部分,再将活端穿过前面的环。”
我听得似懂非懂,平时谁也不研究这个呀!大约是我的面部表情出卖了我,李昱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夏新亮,说:“你们没听懂是吧?”
“你接着说,”我抓重点,“意思就是这种结用场不大,一般人不用是吧?”
“对。咱们生活里最常用的是平结。8字结倒是有个地方特别常用。钓鱼!”
“哦?”
“我觉得这是个方向。”
我眼看着夏新亮扶额了,李昱刚也不是瞎子,赶忙补充道:“是个方向。方向而已。但是最关键的也不是这。我查了死者的动账。这个钱啊,大进大出。有个叫刘俊的,先是给了女死者七百八十万,接着没两周,又是二百万。然而这钱呢,又分别被转给了一些账户。”
“还是刘俊。”夏新亮看向我说。
“还是?”李昱刚瞪大了眼睛,“你们也查到他身上了?”
兵分两路,李昱刚顺着死者赵红霞往下查,她常出入的地点、常来往的人,包括财务往来的对象等,要事无巨细地查,勾勒出一个她的生活轨迹来。夏新亮跟着我,我们现在确定的头号嫌疑人那就是刘俊无疑了,毕竟钱上、动机上他都有嫌疑,也是时候会一会他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没把他叫来队上,而是去他的公司走访。
要见刘俊真不太简单。去到他公司,人没在。通过他的助理联系他,答应了我们说下午到,可我们喝了四轮免费咖啡,他才姗姗来迟。这期间我跟夏新亮装着没事人似的借着上卫生间、找不见路了之类的借口,全方位地摸了摸。其实这样不对,但也不算违规,反正又不是切实采集证据,落不下什么口舌。不能光让犯罪分子跟我们斗智斗勇,我们也得暗度陈仓。但是看着前台接待我们的态度,感觉刘俊对我们也没设防,我们跟前台说找刘俊了解点事情,她也是这么跟刘俊原封不动地转达的,挂了电话,前台也没看着我们。是他真无辜,还是稳中求胜仍不得而知。但是通过我们的走动,了解到刘俊的公司目前正在进行PE(PrivateEquity)融资。我是不懂什么叫PE融资,想说问问搞经侦的高博,夏新亮倒是给我解释了——当企业进入快速扩张阶段的时候,介入的融资就是PE,私募股权了。PE比较注重短期盈利能力,更关注处于成熟阶段的企业,而这些企业往往有着经过市场肯定和验证的商业模式。
我问:“那就是说他公司经营得还挺顺利喽?”
夏新亮回:“那也不见得。”
见到刘俊已经是傍晚6点多了,他本人跟他的身份证照片出入挺大,胖瘦倒还是那个胖瘦,但精神面貌远不如那张身份证照片显得精神,不仅是疲态尽显,还有点显老了。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确实是生意上的事,走不开。”
刘俊的办公室不大,但有一整面的窗户,所以显得更开阔些。
“我们来呢,是想跟你了解一下赵红霞的情况。”
此时刘俊正烧水煮茶,他抬头看向我们,随即又低下了头:“她怎么了,是赌博被抓了,还是被追债的绑架了?”问得轻描淡写,语气中透出了不屑。
“她遇害了。”我说。
我看着刘俊,夏新亮也在打量他。
刘俊的手停下了,他摸了摸茶台上的茶宠,长出了一口气:“是吗?”
“听上去你也不太意外呀?”我说着,摸出了烟盒,“您这儿能抽烟吗?”
“能能能,”刘俊说着,起身过去开了两扇窗,“我是不意外。红霞啊,我也是一言难尽。”
我靠在沙发背上,表示愿闻其详。
和赖洪川说的不大一样,刘俊表示他跟赵红霞虽然从前谈过恋爱,但是和平分手后,两人再度联系,是赵红霞投资他的项目,也就是说,刘俊表示,他跟赵红霞只是投资关系。所谓“和平分手”,刘俊说得有模有样——“我大学毕业之后就出国了,距离远,再加上日子久了,红霞就跟一个香港富商走到了一起,我也结婚了,在美国。”
反正赵红霞也是死了,死人没法儿说话,她跟赖洪川、刘俊到底是怎么一个关系,都是这俩男人说了算,都会有真真假假的成分。中心思想倒是都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据刘俊说,他回国之后,出于礼貌见了“故友”赵红霞,赵红霞听说他要创业,表示很感兴趣,也很信任他,正好她手里有闲钱,便拿出来投资,想分一杯羹。
一开始挺好的,但是后来赵红霞就变了,刘俊的原话是“可能内心空虚”,赵红霞开始出入夜店,喝酒、嗑药,还跟好些个小白脸勾勾搭搭。刘俊提到一个男人,赵红霞管他叫晨晨,赵红霞说这个男人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但是在刘俊看来,正是这个“少爷”给赵红霞带跑偏了,一开始是吸毒、嗑药,后来又带她上澳门去赌。第一次、第二次赵红霞全赢钱了,随后再去便是输到倾家荡产。
赵红霞输得坚持不住了,就掉头管刘俊要钱,刘俊说他让赵红霞逼得不行——“不瞒您说,赵红霞三天两头往我公司跑,别看我这公司看着规模可以,但养这么多人,您说开支能少得了吗?再加上经济下行,行业收紧,我今天为什么没能按时回来见你们啊?我就是去融资了。我说我没这么多钱给你堵窟窿,你也不能这么瞎混着过日子,她就跟我掰扯,说这些年你的房产翻了多少倍?要不是我当初拿钱给你,你能买上房?你能办起公司?甭跟我说你没钱。一个是我架不住她来我公司闹,再一个我一想,红霞都这样儿了,我不帮她谁帮她?我帮她一把,拉她上岸吧。我就卖了一处底商,卖了七百八十万,就把这钱全拿给红霞了,跟她说下不为例,再不能去赌博了。”
以为出了这一道血,赵红霞就能放过他。刘俊说:“大错特错,这是噩梦才开始。”钱拿给了赵红霞,赵红霞有没有拿去还账他不知道,没出仨月,她又来找刘俊了,说:“当初我给了你一千万,你上回给了我七百八十万,利息我也不给你算高了,这样吧,你再给我三百万。”刘俊不干了,说:“当初说好是投资,我上次拿钱给你是给你救急,公司这边该给你分红给你分红,一分也没少过你的,你怎么能说让我再给你三百万清账呢?”
刘俊说,赵红霞八成是赌性上来了,不干,就让刘俊一定把这个钱还给她。刘俊合计了一下,赵红霞变成了这德行,他帮也帮不了了,就又给她凑了两百万,对赵红霞说:“房产我不能再卖了,剩下的你再等一等,行不行?”
“不行,因为你买的所有房产都有我的一半,是我给你投资的,至少有我的一半,你至少再卖一个房子给我!”刘俊说什么也不干,跟赵红霞打起了游击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再然后就是我们上门来找他了。刘俊坚称最后一次见赵红霞就是给她两百万那天。也就是两个月前的19号。
“那你14号晚上9点到10点的时候在哪儿?”夏新亮问刘俊。这是赵红霞的侄女报案的时间。
“14号啊?你等我看看日程表,”刘俊说着拿出了手机,“14号,我上午在公司开会,下午去见了几个投资人,晚上……”
夏新亮的小刀眼儿扫过去,刘俊有点紧张,做回忆状思索。那神态是明显不对了。奇怪,他刚刚一直都挺镇定的。
“这样吧,您跟我们回队上吧,到那儿再慢慢儿想。”察言观色如夏新亮,也觉出刘俊异常了。
“哦。行吧。”
刘俊比我跟夏新亮起身还要快,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儿就窜了出去。诚然,他离着门比我跟夏新亮要近,但我们完全没料到他会逃跑,真是一怔。这说着说着一直好好儿的,问他不在场证明他答不上来才起了点儿疑,这就……跑了?
只见我们这小白竹竿儿夏新亮也窜了出去,不服老不行,人家小伙子就是比我反应快。但他身手还是不如李昱刚,这要是李昱刚,就不用翻沙发、越桌子,一路紧追了,保准三下五除二就给他摁地上。
离着公司大门还二十来米,夏新亮就把刘俊给铐上了。
“跑啊!还跑!你跑得了吗?”
夏新亮这倒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看来他这几年没少出外勤吧!身手没退步倒是有进步啊!我一想,他给发配去查那些经年老案子,除了档案室,也得出外勤。出外勤主要干什么?不是蹲点儿就是跟踪相关人员,赶上嫌疑人露头,那就是一个字——追。人在逃那么些年,见了警察不跑才奇怪。
把刘俊拉回队上,直接把他塞进了审讯室,往椅子上一铐。
在审他的过程中,刘俊始终就是不说案发时间干什么了,他各种时间都能说清,就案发那段时间说不清。作案时间是固定他犯罪的一个核心要素,他什么都认,我眼瞧着他给吓得都快承认杀人了,但就是作案时间不认。
是时候祭出撒手锏了。我递了个眼神给夏新亮,夏新亮起身出去了,回来时候手上拿着文件袋,啪,往桌上一摔,赵红霞死亡的模样尽入刘俊的眼。
刘俊嗷了一嗓子,声似野兽,受惊的野兽。那个状态是演不出来的,是真害怕。这不是恐怖片,却比满屏血浆的B级片还吓人,因为死人是真的。我们干刑警,虽然跟尸体的交道打得多了,但每每进入犯罪现场,心理也还是得经受考验。
真见了死亡惨状了,刘俊扛不住了,这会儿开始高喊:“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说,我说!”
夏新亮把照片收起来,刘俊还在打哆嗦,与之前的高声叫喊不同,他蚊子声似的对我说:“我……我去嫖娼了。”
啥玩意儿?我嘴肯定都气歪了。
他招了些啥呢?他说当天晚上他去昆仑那条街了。昆仑一条街我们清楚得很,“鸡窝”嘛!他去嫖娼为啥不一开始就说?
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他为什么不说?是因为他去昆仑一条街找人体验特殊玩法了,一起去人家里了,刘俊说他想尝试一下,寻求新鲜感、刺激感。
“你玩儿得挺野的。”
夏新亮的崩溃跟我如出一辙。
我俩从审讯室出来,一个眼神的对视,就看出了彼此的挫败感,刘俊八成没在扯谎。然而,为了证实他说的是真的,我俩可真犯难了。昆仑那么多人,那么多女性、男性,我们上哪儿找这个人去啊?找不见就无法确认他说的是真的。
“师父,咱俩开拔吗?”
肯定得开拔啊。问题是,昆仑那地方那么些“鸡头”,这是谁家的货啊?贸然过去查万万不妥,你直不愣登一去,昆仑一条街都认识你了,人都跑了,你找谁去?那儿根本就是流动人口大本营,峰值时候一千多个小姐不在话下。
“先别拔,我找外援吧。指着咱俩,一是人手不够,二是狗屁不通。”
“我记得师父您懂这方面啊……”
“我?也就糊弄糊弄你还行。”
时间不等人,也顾不上这都11点多了,我一个电话给我师父打过去了。这白花花的时间全叫刘俊给耽误了,且显而易见,接下来这一宿还得耗在他身上。
师父听了我这边的情况,给指了条道——“这事啊,你找政委,他原先手底下有个特情队,他们肯定能帮上你。”
三更半夜我不仅把我师父挖起来,扭脸儿又骚扰上了光明队长。光明队长给了我一号码,说对方叫文君,现在在档案室。我认真搜寻了一下记忆,文君?有这么个人吗?长什么样子?
一片空白。
但想不出来也不奇怪,一是他是光明队长的手下,岁数肯定不小;二是特情科因为工作需要,本来就神神秘秘的。我从前搞缉毒工作的时候,接触过几个特情科的人,他们只是给我牵线搭桥,主要还是跟他们手里的特情人员合作。后来不让搞特情了,特情机构就解散了。这局里老人儿都知道。
“哎,夏新亮,你老混档案室,他们那儿有个叫文君的男的吗?”
“那儿就没人。”
“哈?”
“我就没见过什么人,除了后勤一小姑娘。”
我挠了挠头,给文君把电话打了过去。起先没人接,后来又占线,再打过去还占线,等了一会儿再拨,倒是接了,先是传来一阵“妈妈妈妈……”,然后是一把清亮的女声:“喂?”
我一愣,有那么三秒钟吧,我试探着问:“我找……文君?”
“咳,刘队是吧?我是文君,刚才老大给我打电话了,我往回给你打,占线了。”
我把情况这么一说,问:“这个案子您能给帮帮忙吗?”
半小时之后,她就来了,直接来的队上,给我惊讶坏了。
我本以为这个文君同志是个上岁数的男领导,结果她是个女的不说,打眼儿一瞧我感觉她连三十岁都没有。这不科学啊!光明队长手底下哪儿有这么年轻的人?那都是跟我师父同辈的才对,头衔没有低于正处的。
文君这打扮也十分“洒脱”,里面穿一个简单的睡衣,一看就是睡衣,分体式那种,背心短裤,外面披了个长衬衫。
“您……您不先换个衣服吗?”夏新亮试探着问文君。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多尴尬啊!我经常想把夏新亮那嘴缝起来。
“您什么您哪!”文君兜头给了夏新亮脑袋一下,“我啊!你大姐大!”她说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把长发从两边儿拨弄开,一手抓一边把头发往上那么一攥,弄成“哪吒头”的样子,“你小子跟这儿干吗?”
“啊啊啊啊!”
我还很少见夏新亮这么不淡定,吼了他一句:“别叫唤,有话说话!”
“这是档案室那后勤小姑娘啊!”
我瞧瞧文君,再瞧瞧一脸懵懂的夏新亮,我也是信的。尤其刚才她比画的“哪吒头”,那都是幼儿园小朋友扎的发型。
一路开车往昆仑一条街走,夏新亮给文君说具体情况——我们要抓一个人,没有电话,什么信息都没有,就知道是叫彤彤。
这说得也算是言简意赅,就是这么一说,怎么显得我俩这么窝囊废呢?我都想照着夏新亮那小脑袋壳儿来一下儿了。刚才她怎么挥巴掌来着?挺有气势挺带劲的。要说这一点上还是女同志好,我心想,她一个女同志挥拳抡巴掌就不显得像欺负人了。现在队上有严格规定:不能随便跟小同志动手,自己徒弟也不行。想当年我师父打我打得多带劲。我倒是不想打夏新亮,欠打的是李昱刚。
我正脑内欢乐着,听见文君给我们普及专业知识了:“昆仑一条街啊,首先要确定的不是人,是位置。树坑与树坑之间,每个人都有数儿的,都是鸡头在罩着。一到三之间是谁的,四到五之间是谁的,谁来这儿找了人之后,鸡头要收钱的。同时鸡头还负责人走了之后把车牌号记下来,要把钱核对上。”
“夏新亮,你给昱刚打个电话,让他问问刘俊。文队,见谅啊,我这草台班子才组起来,手底下没仨人儿。”
“没事,不急,这会儿那些人也才出来干。哎,你风挡前面那一次性筷子递我一下儿呗。”
我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回手递给了她。这还是上回给孩子们打包吃的落在车上的。我的车现在用乱七八糟形容那是一点不为过,啥都有,筷子算啥?从零食到书包一应俱全。
从中视镜里我看见文君拆了筷子包装,啪那么一掰,然后手持一根三下五除二就把长头发给盘起来了。你还别说,这会儿五官面貌都露出来,我发现她是个美女。脸上半点儿不施胭脂,纯素颜都瞧得出来是美女。
“文队,你是特情方面专业搞卖淫这条线的?”
“我们从前叫‘组对’,组织犯罪对策科,‘反黑’下头的,我一直负责这方面。我听你叫我文队十分难受,你几几年的?”
“我啊,我三十八了。”
“几月的?”
“九月。”
“那叫君姐。我比你大一个月。”
“哎哟喂,真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多了,”文君笑得爽朗,“文队哪儿成啊,文处。”
“这我倒是猜着了,你们特情部门解散之后,好像衔儿都提了,好些还都分去了大部门任职。”
“那是表面儿,其实就是闲置了,给个职称安抚安抚。像我在档案室,这夏新亮知道啊,荒无人烟。”
“不被重用倒没啥,你怎么去了档案室啊?”
“早前先是分去了你们重案,就还是我们老大手底下,他坚持留我,后来隗队重组重案,他那徒弟叫什么来着?我记不住了,那小子说女同志,尤其我那么一个年纪,就意思我到生育年龄了呗,就给我‘照顾’进档案室了。”
这“照顾”二字“黑”得真是不留情面,我嘬了下牙花子,这是戴天的行事风格。纸里包不住火,我争取个宽大吧:“那是我师弟,叫戴天,现在是我们一把手。你甭搭理他,八成他就是觉得你从前跟着光明队长,跟我师父属于平起平坐,他才瞎说一气。这事跟我师父肯定没关系。”
“噢!你是隗队的徒弟啊?哦哦哦哦!刘、刘……”
我们正闲聊,李昱刚的电话打进来了。
认定了树坑的大概位置之后,文君打起了手机。要说真是术业有专攻,来去俩电话,我们当下就知道这人是谁了。给情报的人跟文君约了夜里3点见。这会儿时间还早,文君说:“干脆我回家换套衣服吧,我这也是放下孩子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不像个样子。”夏新亮那眼珠子都快努出来了,然而文君紧跟着那句“老二太小,我也得回去看看”真的是惊呆了我们师徒二人。
“天山童姥。”
文君上了出租车,我点了支烟回到车上,跟夏新亮说。
夏新亮没吭声,我刚要回头,他把手机屏幕举到我眼前。
好家伙!真天山童姥。她是怎么做到把自己捯饬成一古怪少女跟小伙子合影的?一点不夸张,不是夏新亮眼瞎,这模样我也瞧不出来她的年纪不光比夏新亮大,而且比我还大!这不科学。
更不科学的是文君杀回来时的容貌。只见从出租车上下来一女的,好家伙,那叫一个花枝招展!毫不夸张,我敢说她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女人。当当当,靓女来敲车窗,我放下来,听见她说:“你们别下车,下车就认出来了,我先去晃晃。”
我跟夏新亮睁眼看着靓女踩着高跟鞋挪着猫步走远了。她绝对是搞特情出身的无疑,这玩意儿会画皮啊!打眼儿我都没敢认她!
“咱跟着呗。”我发动了车。跟这儿溜车一点不奇怪,全是干这个的,完美隐藏。
不一会儿,文君停下了脚步,我看着她从挽手袋里掏出了一瓶迷你的瓶装矿泉水,说实话,我还以为她会掏出一盒烟呢。
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一个男的,跟我印象里那种“鸡头”截然不同,挺有绅士风度的一翩翩公子,身后倒是跟着个猥琐的小弟。只见他张开双臂抱了抱文君,两人说了会儿什么,就开始走动起来。
夏新亮的微信这时候响了,言简意赅:“见我点头就动手。”
目标人物随后出现,我跟夏新亮火速行动,得把彤彤请上车。妓女见警察的本能反应就是想跑,铺垫啥都没用。本来这个彤彤跟文君他们站一块挺放松,但约莫彤彤雷达时刻在线,一见着我跟夏新亮,拔腿就跑了。
追呗!今儿主旋律大约就是追。追还不敢闹出大动静,否则更麻烦。
终于拉住了彤彤,控制着他往车那边走,我一看:“哟,君姐怎么没了?”按着彤彤的头把他塞进车里,我正踅摸着文君,只见文君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奔驰里下来了,也说不上她是走还是跑,那双恨天高她算驾驭得灵便了,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上来了:“赶紧走。赶紧。”
“这是怎么了?”我刚张嘴,就见奔驰里下来一小孩儿,二十岁有没有都不好说,往我这边来了。
一脚油门踩下去,从敞开的车窗里我听见了络绎不绝的——“×你妈!”
“介绍介绍情况呗。”我乐着问。
文君一边喝水一边说:“嗐,我站路边儿等你们,这孩子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抓我,硬给我拽上了车。我说你找我?那边那么多呢。他说我就找你了。我说我刚生完孩子漏奶,他说正好喝点儿败败火。我劈手就抽了丫俩嘴巴。可能是力道没掌握好,瞧,这是牙冠吧?”
夏新亮都乐叉劈了,原本紧绷着弦儿的彤彤也乐得直抽抽。
他放松是好事,彤彤跟着我们回了队上,让他隔着审讯室玻璃看刘俊,因为日子近,他还真记得:“没错,14号晚上是他给我拉走的,草包一个。”
就这么着,刘俊的嫌疑彻底排除了。
我们也不是扫黄打非,说到底还是请人家来协助办案,认完人就让夏新亮送彤彤出去了。
“线索断了?”大约是见我面露难色,文君问我。
“再梳理吧。就是这鳖孙儿太耽误我们时间,直说不就完了,还跑!”我看向审讯室里蔫头耷脑的刘俊,谁坐那椅子上都灰头土脸。我审讯过太多人了,有钱的、没钱的;有社会地位的、没社会地位的;高才生、无业游民;等等。剥离掉各式各样的外皮,裸露出来的只剩人性。人性很复杂,但坐在那张椅子上,趋利避害却是每个人共同的选择。哪有什么实话假话之分,只有真相恒定不变。
“压力大呗,特殊癖好怎么跟你们开口。”文君说道。
“找都找了。更何况这事不撂,难道杀人他能背啊?”
“你看他那德行,字儿都快刻脸上了,”文君的视线透过玻璃扫视着审讯室,“这种人啊,脸比命还金贵。”
“呵。”
“要只是嫖娼,他也就吐了。这多敏感啊,这类边缘群体太敏感了。谁也不敢轻易勇敢,勇敢跟就义基本可以画等号。这几年还算可以了,你看你逼一逼他,他到底跟你交了实底儿,搁十年二十年前,冤案也吓不住他。”
“活下来比什么不强!”
“那你得看对‘活’的定义。活着像死了一样,还不如真死了。抛开你们这嫌疑人不说啊,跟你聊聊群体意识。什么是群体意识?排他性。绝大多数人都喜欢异性,喜欢同性的就会被排他。这种排他性的可怕之处在于,你身上一切的身份粉饰都不作数儿了,只剩下异端的标签。这种攻击是激进的、无脑的、不假思索的。举个尽人皆知的例子。这两年一到愚人节,好多人首先想到的不是愚人,而是缅怀张国荣。而张国荣恰恰是群体意识的受害人。要说他,事业有成、万众瞩目、不缺钱、不缺名声地位,一代巨星嘛。我们现在说他死于抑郁症,但是他那么积极乐观的一个人,包括现在你看那些自媒体给你推荐养生秘诀什么的,好多还是张国荣怎么怎么养生,明显人家曾经也是奔着长生不老去的,怎么就抑郁了?他其实没有抑郁的理由,我觉得还是他的性取向这个事被人诋毁导致他抑郁。然后他跳了楼,他跳了之后两三年吧,舆论导向又变了,当初那些刽子手媒体掉过头来带头怀念。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活着像死了一样,还不如真死了。真死了,死亡本身的力量就能战胜一切,包括群体意识。”文君刚说完,另一个声音又接上了。
“再譬如图灵,计算机之父。再有像近期上的《波西米亚狂想曲》,弗雷迪也是受害者。当然你可以把他们都归结于时代错误。但时代错误这事就像万金油,群体意识嘛,时代错误来背锅,”夏新亮不知道几时回来的,“跳出小格局,就说群体意识,还有布鲁诺啊,他说地球是圆的,让人架火上给烧死了。说他精神病,说他被女巫附体,这么说起来,2000年中国才把同性恋从精神病目录中删除,实现了同性恋去病化。”
“百科全书啊你。”文君敲了敲夏新亮的脑袋。
“回来还挺快。那你再受累送送君姐吧,你直接把她送回去,自己也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准时来队上,咱们碰一碰,接着往下走。”
“我不用送。”
“送,得送。就您这恨天高,我得搀着您。师父我送完君姐就回来吧,昱刚不也还跟这儿呢嘛。”
“你甭管他了,他就一夜猫子,白天睡。咱明天这样吧,去趟赵红霞家里。咱们过去看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办案子这些年,最常经历的就是这种情况。再微小的线索也不放过,再不合理的情况也要紧跟,功夫下到了,老天爷总会赏饭吃。
赵红霞忽然遇害,事发时她的嫂子带着女儿住在赵红霞位于香江花园的独栋别墅里,事发后娘俩很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这回过来,正赶上她们要回安徽,一是本来也是出差顺便来探亲,二是现下赵红霞遇害也要着手为她办理后事。尸体还停在法医中心,但后事不能不办。钥匙留给我们,说好保持联系后,人就带孩子走了。
虽说上门来看看,可其实我心里也不知道到底要看什么。这儿既不是案发现场,也不是抛尸地,要说跟案件有关,也就是捋一捋赵红霞的生活轨迹。
对一个人来说,这么一套别墅住着显得有点过大了,我正溜达着看一层的保姆间,就听见夏新亮在二楼喊我。
赵红霞的衣柜里,几乎没有丝袜,仅有的两双还都是肉色的。而她遇害的时候,全身上下只穿着一双黑丝袜。现在问题来了,赵红霞脚上的黑丝袜是哪儿来的?她平时不穿黑丝袜,那就是凶手给她穿上的?为什么要给她穿,搬运她的人是不是凶手本人?
我和夏新亮正合计这事,李昱刚把电话打过来了。
有人试图领赵红霞的商业保险。
鉴于李昱刚那边捋出了一些线索,我跟夏新亮索性赶回了队上。
现在我们有两个疑点,一是黑丝袜的来历,二是商业险的受益人。这两方面,李昱刚都有所进展。
首先黑丝袜这边,李昱刚通过互联网辅助摸排发现,我们最早接触的那位香港老先生,是个恋足癖,这就让我们将调查视线挪回到了他身上。老实说,我们接触过这位老先生之后,还没有对他持怀疑态度。但现在这个线索上来,就要推翻之前的认知重来。再次把他请来,他还是风度翩翩,有问必答,我们很快又把他给排除了,很简单,事发时他正在跟人谈生意呢。人证俱全,清晰无误。
接着是保险受益人。李昱刚查到了赵红霞有一份商业险,受益人既不是她的家人,也不是社会公益机构,这个人叫费彬。当时李昱刚心里就存了个疑影,马上就接洽了保险公司,叮嘱他们,如果有人来办理赵红霞的保险,暂且找理由推搪掉,并且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警方。
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我们前往保险公司,一起看了监控,监控里到这儿来办理保险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夜里跟文君见面的那位“贵公子”!夜里帮我们找那个人,一早就来保险公司办业务,这什么骚操作?他是双面间谍吗?
我本来想让保险公司把这个费彬叫来,我们带走,但转念一想,又怕这个费彬狡猾,闻见可疑的味道,就决定干脆还是让文君给他约出来。显然他曾经是文君手底下的特情人员,文君叫他比我们用保险公司诓他,见着他的可能性更大。
我就给文君去了个电话,她听我把这个情况一说,电话里我都能感觉她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这小子,就爱跟我来这套。瞧我收拾他。”
7点多,文君带着费彬和一个男孩儿一块过来了。除了李昱刚留下来再度梳理案件,我们都去了审讯室。文君搬了几张椅子过来,营造出了开小会的气氛,就完全不是审讯气氛。茶都准备了,跟费彬说话的感觉也像是自家小孩儿犯了错她去训斥的那个架势。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费彬跟文君交情很深,可以说文君看着他从狡猾的小狐狸成长为狡猾的老狐狸。
“你把你刚跟我说的,原原本本跟刘队说清楚,有半句不实,我准保治你。”
费彬确实做到了开门见山,把事情给我们交代了一遍。
他带来的这个男孩儿,叫许晨,在他手底下干“少爷”,或者叫“牛郎”。他都负责干什么呢?把客人哄好、陪好,贩卖快乐的同时也卖高价酒收台位费。他把这个客人围住了,吃定了,拿捏稳了,就可以再深入地“发展”她。
这个“发展”怎么讲?不用他说我也明白。黄赌毒,从来不分家。只要沾上了一样,另外两样就不远了。我前前后后干过很长时间的缉毒工作,太懂这里面的联系了。毒品的泛滥,跟它驱动人的力量有很大的关系。它是一个控制人的工具。你吸毒了,你只单纯爱嗨,那就走嗨路;你爱嫖,那就走黄路;你爱赌,那就走赌路。谁带你走上哪条路你就走上哪条路。
费彬的主要工作是发展一帮“小姐”“少爷”,帮赌场带人去赌博。中国内地赌博犯法,但澳门那儿合法。怎么招揽顾客呢?不光是跟毛片前头放广告,也有很多像费彬这样给他们带人的。带人当然不白带,那都是跟利益挂钩的,挣的就是人头儿钱。但显然这个费彬更有脑子,他两头儿捞,一边赌场这儿获利,一边他还给这些“顾客”放贷。赌博需要钱,一开始赢钱那是人家让这些人赢,后面没有不大把大把输的,输了赌瘾依然在,就还得赌,拿什么赌?抵押、借贷,到最后就是人寿保险,人死了也得还钱。失手的有没有?的确有,但多数还是大赚。明面儿上还做得滴水不漏,专门钻法律空子——赌场不是他开的、毒品不是他给的、借贷手续永远符合法律法规。
许晨交代,赵红霞欠着他钱,因为是他带她去澳门、给她放款。赵红霞从许晨也就是费彬这边借了不少钱,可在这个过程中,赵红霞又深陷嗑药旋涡,时不时总会产生幻觉,经常闹着要跳楼自杀,许晨怕赵红霞欠着他们那三四百万还不上,保险起见就给赵红霞上了一份商业保险。
全是套路,但是跟赵红霞被杀毫无关系。对他们来说,人活着一定比死了值钱,保险那点钱只能勉强算托底,行话叫砸了。更何况,他们把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提供了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费彬敢带着小弟这么大摇大摆来喝茶,心里那是有底的,他们不干杀人这勾当。他也很清楚法律不能拿他怎么样,我们也没法拿他怎么样。办案留根,以人找案,文君给他发展了,顺着他也破获过很多大案。功过相抵这个说法太恶心,只能说恶性案件需要这样的知情人。他手上的牌多得很,心眼儿也不少,前脚从文君这儿听说我们侦办案件,后脚就能挖出与赵红霞有关,跟着就来办理保险兑现,如同水蛭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