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好人当不了好刑警,这话是有些道理的,你行得正站得直,但不一定对付得了邪门歪道。
“刘哥,结案报告怎么写啊?”
我刚把脚搭在窗台上晒会儿太阳,就听见李昱刚问我一个如此低级的问题。
在此之前我正缓解情绪,我这人脾气不好,容易激动。用领导的话说,点火就着。我刚被人放了把火,就半小时之前。这还要回到张风雨的案子。
抓捕张风雨及其团伙到案,收缴毒品5.3公斤,截留赃款赃物数额巨大,这件案子我牵头跟了两年多,可以说大获全胜。最让我欣慰也最让张风雨懊恼的是,他被我们缴获的毒品仅仅是部分样品,他订的大货打水漂了。一个贩毒团伙被摧毁了,一个贩毒网络塌陷了,一段时间内,社会治安又可以恢复平静了。
禁毒是个漫长而艰辛的历程,这里面牵扯到太多东西。我见过青少年为毒品斗殴抢地盘手段凶残不亚于黑社会,我也见过从业多年的优秀缉毒警在工作过程中被毒品俘获进而以贩养吸,我还见过千百个家庭由于毒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见过很多,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破获案件、抓捕毒贩,仅此而已。
清点赃物是在市局进行的,我跟李昱刚、夏新亮以及队上其他几个参与案件的同事着手参与。你还别说,他们的好东西真不少。别的也就算了。好几台笔记本电脑都是高配,李昱刚咂巴着嘴说:刘哥,这本儿可比咱队上的强多了,咱队上给配的,真该更新换代了,忒耽误我工作,我带自己的来还不能安装内部系统,巨不方便。我笑着说,那咱把这些笔记本全抱走,充公!夏新亮一边记录一边敲锣边儿,那我别给你们填上了,快抱走造福于民,登记得我手都酸了,奢侈品还真不少
由于这起案件受到上面的高度重视,破案成果又喜人,我们队来了个集体二等功,孩子们都挺高兴,觉得自己工作受到了肯定。我跟他们说,要感激咱大领导,没他们的支持咱没机会办这案子。真的,这是实话,赶上好领导那真是如虎添翼。我干这行这么些年,接触过不少领导,真有欠不蹬的,能把你气死那种。
让我挺意外的是,没过两天,上面找我过去,说我个人还有个二等功领,过两天就公示。
可谁也想不到,公示后的俩礼拜居然出了一码子特别给我添堵的事儿。
我们这儿从评个优秀到发个奖章,都喜欢搞公示这一套,旨在收集群众意见,做到公正公平,不偏不倚,其实也就是走走形式。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走走形式,走出事儿来了。
你说,拿个二等功,也不给你涨工资,也不给你发奖金,说白了就是书面表扬表扬你,怎么还有小人见不得呢?
大领导约我喝茶,我就知道准有事儿,这事儿也真叫我哭笑不得—有同志匿名举报你贪污收缴赃物。
我看着大领导,大领导也看着我。
就别说啥匿名不匿名了,那天统计整理清单拢共就那几个人,是谁我知道。领导问我什么意见。
我说您查吧,当时也不是我一个人,清单、物品都规规矩矩移送的,求您查。这二等功我要不要无所谓,真无所谓,我们有个集体功劳我觉得就特别好。我不赚房子不赚地,我别惹这身臊我就阿弥陀佛了。
嘿我这个气啊。对于泼脏水这人,我真是拜服。你说你多大个人了,你能拿我跟孩子们的玩笑话去举报。
回来我越想越来气,你说我啥啥不图,要二等功也屁用没有,我这是碍着谁了?可就是有些人看我不顺眼,人家不要房子不要地,人家想要仕途。我这边领了二等功,说不定就是他升官发财道路上的绊脚石。
隗哥那话还真没错—人的思维还是有一定界限的,比如你在一个岗位上,你要专心致志做这件事情,你肯定没有时间做那件事情,就算做那件事情你也肯定做不好。你把业务搞好了,肯定会放弃一些人际关系和仕途方面的东西;如果你搞你的仕途了,你的业务也就肯定不会强悍。每个人都是一个脑袋,关键看你选择的是什么。
我最终选择还是搞案子,为什么?刺激。被小人举报,我觉得也挺刺激。哪儿都有小人,干什么也都会遇到。就像我一开始干刑警,我以为我走到了食物链顶端,这么多年的案子搞下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他妈在食物链底端还不自知呢。
“拿笔写。”眼都没睁,我告诉李昱刚。
困着呢,昨儿晚上抓黄折腾大半宿,回来跟宿舍猫着睡的。实打实猫着。媳妇儿怀孕后,我把宿舍铺盖全撤了。虽然当不了“隔壁老王”,我至少得做到晚上回家睡觉,这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立的规矩。但显然,立也是白立,我媳妇儿怀孕跟坏人出来不出来没关系,每天照样儿是那么些案子。
回不去家怎么办?赶上有空铺就算捞着了,没有就跟小孩儿们挤着呗。昨儿跟夏新亮挤了一宿,还让他嫌弃得不行。你二十啷当岁你折腾到大半夜你有劲儿洗刷刷,我没有,我是老年人了。他撇嘴白眼回我:那您跟李昱刚挤着去啊。我一不小心给说秃噜嘴了:不成,我嫌他那猪窝硌硬。
“我用笔记本儿!”
臭小子还跟我耍贫,要知道,当初我因为不写结案报告可挨过隗哥的揍,我看这小子也离挨揍不远了。
“我就应该抽你一顿,松松筋骨你就会写了。”“刘哥!”
“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作文儿六要素你没学过啊!”
打个盹儿都不能,嘿我这暴脾气。在椅子上坐正,我瞪着李昱刚,“你这样。你那结案报告先别写了,回头让夏新亮来。你今天开始写周记,每周交给我看。”
“别啊刘哥,您这不是要一个理科生的命吗?”“等我把你打半身不遂了你再说我要你命!”“我真后悔没去技术部!我图啥啊我!”
图啥?图你自己高兴呗!这小兔崽子我还不知道?整个一多动症,你让他搞技术,他能无聊到给技术部来个底儿朝天。你自己要当超级英雄的,不能光飞出去拯救世界啊,你也得把你自己的事迹落实到笔头。我给他举过例子,我说你看超人,多牛逼,钻电话亭换个衣服就干大事儿去了,干完照样儿回到编辑部写稿子,这是命,得认。
李昱刚哭号,我懒得搭理他。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回回叫夏新亮替他写吧?这俩孩子也是有意思,对比特别鲜明。李昱刚跑外勤比夏新亮好,沟通能力强,身手儿不错反应快,入队没多久就搞杀人案,不适应也就那么一会儿。夏新亮跟他正相反,更像个高才生吧,内务比外务好,写个这那你都不用操心,反倒是外勤差点儿意思,斯文的性子再加上身手稍弱,真不如李昱刚。但这很正常,你不能要求他们五项全能啊。就多锻炼呗。多叫李昱刚写文书,多让夏新亮跑外勤。
一个安静的午后,就被李昱刚这么给我毁了,我也拿茶缸子沏杯茶去吧,提提神,还一堆事儿等着我呢。
好嘛,这才一脚跨出门儿,就瞧见落汤鸡似的夏新亮匆匆跑进院儿来。
“你什么情况?”我也是懵圈。刚他接警,是一盗窃案,又不是片儿警,有人在辖区内跳河他下去捞人!
“我操!你这是上哪儿洗浴去了?”李昱刚蹦出来看热闹了。他就不是那坐得住的人。有个风吹草动,心就飞了。
“滚!”
他俩掰扯的这会儿,我接了个电话,是队里打来的,“大刘儿,六里桥抢劫那帮孩子线索上来了。”
“哦?”我把手里的茶缸子递给了李昱刚。
这帮崽子在当地流窜作案有些日子了,持刀抢劫伤人,性质很恶劣,如果不尽早解决,犯罪很可能再升级。我们对他们的情况掌握得不多,是多起报案引起我们注意的,受害人都是单身走夜路遇上的抢劫,持刀、骑摩托,均描述抢劫的有仨人,蒙面,说话声音听着岁数不大。我们也调取过监控,不全面,有的探头根本没拍着,拍着的也就看个大概,蒙面也拍不着脸,是个三人犯罪团伙儿,每次都两辆无牌车,抢完就飞车逃跑。
“刚来了个大妈,居委会的,他们小区整治乱停车,有辆摩托车停在特背静的夹道里,还盖着特脏一防雨布,揭开车倒是挺新,也没牌子,保安就跟居委会反映了。老同志警惕性高,就没让保安挪车,怕是谁偷的车,嘱咐他们安保的同志注意下儿有没有人来取车,结果半夜有俩人骑了个电动车进来,有门禁卡,刷卡进来的,出去时候变成了仨人,其中一个就骑着那辆摩托车。你猜怎么着?”
我说:“我猜第二天那摩托车又停在老地方了,上面还盖着那块儿脏了吧唧的防雨布,而且这仨人年纪还都不大。”
电话那头说:“那小区还挺复杂,不是说大,是居住人口复杂,好么些隔断房出租。”
“那我这就带着夏新亮去看看。”
“刘哥,我也跟您去吧。”李昱刚插嘴。
“你不用,你写周记。”我还就得磨磨他这性子。
夏新亮开车,我坐副驾,直接奔着那个小区过去了。
路上我问夏新亮他跟只落水狗似的回来是怎么一档子事儿,听完我没绷住,乐了。是个盗窃案没错,但属于监守自盗。老婆的金项链跟玉镯子不翼而飞了,她就问老公见没见着,老公说没动过,是不是被偷了,可家里也没来过贼的迹象,老公就说也不见得,都不知道啥时候丢的,没想到,老婆真就报警了。报警了夏新亮就去了,还有辖区派出所的俩民警,这男的一见警察来了,当时就害怕了,说首饰没人偷,是他拿走送小三儿了。老婆当时就炸了,追着老公打,他们上去劝,女的打急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什么拽什么,最后不顾劝阻拿卫生间投墩布的水桶就要往她男人身上扣,夏新亮控制她啊,哗啦,结果一桶投墩布水全折他身上了。
说真的,遇上这种事儿,你还真没啥好办法。你说这老婆算报假警吗?显然不算,她是真丢了东西。那你说这老公算啥呢?也就只能说他缺德。当警察,归根结底是给老百姓办事儿,你怎么也得出这趟警,是挺耽误警力,但它是老百姓的事儿啊,你赶上可不就赶上了,只能批评教育一下。毕竟人家也不是存心耽误你时间耽误你精力。
夏新亮不是生气,也不是懊恼,他说刘哥这都没啥,就是我洁癖啊,那可是一桶投墩布的水,还有地板清洁剂的味儿呢!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人也是一堂堂博士生,高级知识分子,无缘无故被个家庭妇女倒了一桶投墩布水,上哪儿说理去?
我还挺喜欢这小伙子,别看外勤跑得也不咋地,但心挺正,做不好他学,还特拿你当榜样,不怕苦不怕累。世道不同了,像我们这些糙汉子,拿着书本就睡觉,就这你还想平步青云?门儿也没有。以后啊,就都是这些有学问的年轻人的天下喽。
夏新亮比李昱刚大两届,刚来时候一股子书生气,不像李昱刚那么讨人喜欢。这么说吧,格格不入。刑警队都是啥人?你譬如像我,我是搞体育的出身,后来去当兵,再来转业到的刑警队。当时啥人去当兵啊?顽劣子弟。学啥学不会,家里管不了,得,那你当兵去吧。
那时候有句话,说做刑侦的好人干不了,太老实的人干不了,特殊的岗位需要特殊的人,因为你首先面对的是坏蛋犯罪分子嘛;太坏他也干不了,他对这个职业不忠诚。那会儿我刚参加刑侦工作啥也不懂,就觉得警察抓小偷,天经地义,于是就当警察了。再加上我摔跤练了十几年,认为自己有一身本事,当警察抓小偷没有什么问题。
刚当警察那会儿我特别瘦,就跟现在的夏新亮似的。因为参加体育运动要控制体重,一直控制在52公斤,104斤。你超过那个公斤级,你就废了。拳击选手也跟我们一样,你说你打羽量级,你超重?你就进轻量级了,那你跟人体能体形就没法儿比了。当了警察之后,我一年长了60多斤,又长个儿又长块儿,因为当警察能吃了,让吃了,赶紧吃饱就是好事,管它是馒头还是米饭,吃饱就好,然后就胖了。我参加这个工作之前,对当警察的想法儿就是好奇。很简单,就是好奇。警察抓小偷。你说我对当警察有多么崇高的理想,我当时确实没有。就想警察抓小偷,很好玩儿,这也是一个正经职业,OK,就参加了。
这跟夏新亮啊,李昱刚啊,这一辈儿小的经历想法那是截然不同的。但我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夏新亮刚来不讨人喜欢主要是他不怎么会表达自己,就让人觉得他特端着,日子久了,熟了,孩子爱说点儿话了,也挺招人喜欢。还发现这孩子直了,
特耿直,有啥说啥。一肚子学问,还孜孜好学,也没那么复杂,不搞溜须拍马派系斗争那一套,踏实肯干。不容易,但这性子,也注定是个搞案子的命。
让我对所谓“高才生”有些看法的,是新一批领导班子里的某些人,那帮人各个高学历,但为人处世可真不咋地。你说你搞个案子,人都不到现场,你搞个屁?就知道坐那儿瞎指挥,还拿不出好主意。隗哥现在也是中层领导了,这还是让他去当高层他不去,他就爱搞案子,那家伙,办案子头一个冲锋陷阵!
羁绊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东西。
现在我也当人师父了,可能永远也不及隗哥,但我只想把我能给他们的,毫无保留地给他们。
就像抓张风雨他们那一伙儿贩毒的,我把唯一的枪给了李昱刚,让他保护好自己,孩子特别感动。我说这没什么,这是应该的,隗哥当时也是这么对我的,谁最小,保护好谁。作为一个刑警,一定要团结,保护团结就像保护眼睛一样,不管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如果你后退了,你在这队伍当中就没法混了,这是隗哥进门就教我们的东西。面对敌人,第一个不要害怕,第二个不要吵闹。我也教给了我的徒弟们。
再有就是踏实肯干,业务能力强。刑警队里面,至少我们参加工作的时候,不像现在那么复杂。溜须拍马?没有。一旦发生这个东西,你在队里也不要混了。一个队的领导决定了这个队的灵魂,隗哥的信念就特别正,他说干的就是工作,你不要跟我提别的,你先把工作做好再做别的。你天天把我这吃喝伺候好了,上这儿不工作,那不行的。
那会儿的领导起什么作用?不是赶车的,是拉车的。局长也好,大队长也好,跟同志们一起同甘共苦,每破一起重要的案子,都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什么大吃大喝,就煮点方便面,买点羊肉串,那时候让喝啤酒就喝点啤酒嗨嗨,然后回到单位就睡觉了,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简单的生活。
到小区,我们去了物业下边儿的监控室。调监控出来,是不是那伙儿抢劫的我们还不能确定,但行迹确实可疑。接着夏新亮发现情况不对,虽然每次都是两辆车仨人出去,但其实这不是仨人,是三个一组分两组。他看得很认真,并详细地给我比画。监控不够清晰,放大后脸挺模糊,但通过身形等细节比对,确实如此。我心里“咯噔”一下儿,这就更可疑了。你说会不会是巧合?但巧合太多就一定不是巧合了。刻意隐蔽的摩托车,半夜骑着车来找人又一同出去,还有组织有计划地分组行动。
夏新亮在这儿查监控,我给李昱刚打了个电话,让他看看受害人的报案时间以加快进程,没想到这小子没跟那儿写东西,他正看之前采集的监控呢。他说,刘哥,我怀疑每次实施抢劫的三人团伙儿,不止仨人。我问你怎么发现的,他说虽然看不清人,但那个人的动作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是个左撇子,用左手持刀。
这事有点儿瞎了,现在谁知道这伙人到底有几个呢?
有了时间节点,夏新亮找监控就属于指哪儿打哪儿了。监控是个好东西,以前没有,现在天网工程红红火火搞起来,对破案帮助特别大。以前我们都是地皮式搜索,效率真不如这个。但高科技你也不能过分依赖,你高科技,坏人也高科技。你能拍他能躲。激情犯罪不掩藏,有预谋的它可是有防备。这也就显出结合经验的好处来了。我们老同志高科技不灵,但我们有经验。
打开手机地图,我看了下附近红绿灯的位置,然后跟交通队联系了一下,我估计这帮孩子抢了人又是骑着摩托回来,搞不好会闯过红绿灯,而闯了探头就会拍下来。拍下来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蒙面,你就是能蒙面骑一路,回小区可不能蒙面,小有门卫室。不蒙面,高清探头就能照下来他们的模样。有了模样,可以让居委会的人试着辨认辨认。
双管齐下,傍晚时候我们终于有了比较清晰的嫌疑人的面貌,门卫处有个小伙子认出了其中一个,说知道他,住8号楼1503,因为他有时会来取快递,取快递需要报门牌号以便查找收发记录。刚好,现在门卫处就有他的快递。这人总是晚上七八点,买外卖的时候顺道取快递。
夏新亮除了查用监控捕捉的嫌疑人的样貌,还查看了他们出入前后的变化。但说实话并没什么意义,他们抢劫的都是现金、手机、平板电脑等,这些东西小,都可以随身携带。又不是杀人藏尸要带大包裹。
夏新亮看着我,问我怎么着,毕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飞车抢劫的,案发现场的录像不清晰无法比对。但我有种直觉,我觉得他们就是那伙人。虽然很多时候我们靠直觉办案,但你没权利乱抓人。抓错了,你就惹上了麻烦;不抓,如果他们再犯案,人民群众就有生命财产危险。
“刘哥,这包裹里面应该是电子器械。”“你透视眼啊?”
“不是,这儿贴着易碎请勿倒置的标签呢,杯盘碗盏没这么轻薄。”夏新亮说着,还晃了晃,“看这个大小,很像iPad。”
“要不咱拆了?里面儿要是赃物,咱就给他们端了。”夏新亮看着我。
“要不是呢?再说了,有病啊,自己给自己寄赃物?你要说他发快递还有可能。”我一口否决。
自己给自己寄赃物。说完我觉得有哪儿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难道是,销赃?
抢了现金合适,可拿手机和平板电脑就有点麻烦了,到手你无法解锁,甚至不敢开机,毕竟有个“找回我的手机”功能。那是寄出去给专门的黑店去解锁?没必要,不需要这么麻烦,大可以直接带去店里,甚至可以一条龙出货。
这么想,是个死胡同。但如果假设它就是个赃物,就是台平板电脑吧,反着想,怎么能把不合理变作合理呢?
我执迷于办案的快感就在于此,抽丝剥茧,守株待兔,围猎是有莫名的快感的,“小夏,你说——会不会这是个挺有组织的犯罪?”
“是有组织啊,团伙儿作案啊。”夏新亮果断点头。
“不不,我意思是,既然你看,刚咱们确定他们是仨人一组,有两组,那会不会——其实在别处,还有别的组?”
夏新亮看着我,一拍大腿,“刘哥我明白你意思了。你是说,打个比方,这儿是个巢穴,里面儿是头头儿。其他组抢了东西也是要上缴的对不?现金好办,转账就可以,物品就不能转账了,又出于安全考虑,怕被盯上,不现身,就通过快递传递。”
夏新亮的说法听着扯淡,但你要考虑,受害人都一致反映抢劫的是青少年。青少年
不像成年人,逞凶斗狠起来无法无天,但服从性可是成年人无法比拟的。如果他们受人控制呢?或者说,有人指挥他们呢?
“刘哥,我们学犯罪心理学的时候,有专门的侧写课程,我觉得他们之中如果有个成年人,就很说得通。就像蜂巢,所有工蜂都为蜂王服务。”
想了很久,我决定先确定一下这包裹是什么东西,里面到底是不是赃物。
我俩去了地铁站。说起来有点儿可笑。我空手没包儿顺利过安检,过去往安检那电脑屏幕侧面儿一站,一脸我等人的神情。夏新亮跟我隔了几个人,包裹通过安检,我在屏幕上清楚地看见了那一团阴影。
没事儿人似的从另一条通道出来,我跟夏新亮对视一秒,快步往站外走,边走边拿钥匙划开了包裹。
里面不仅有部平板,还有三部手机,都是某知名品牌的。
夏新亮说联系手机制造公司,我说你甭那么麻烦,人家也不一定配合你,咱也没时间走流程,咱俩回车上,把手机开开,没电咱有充电器,我倒要看看这手机都是谁的。
李昱刚跟队上配合我们,平板电脑和其中一部手机分别对上了俩受害人。对,都是抢劫案的受害人。
我俩都很激动,但激动的同时问题也来了。我和夏新亮,就俩人,身上有一副铐子,除了车上有根警棍,其他一无所有。取快递的一直没露面,这都九点了还没露面,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取。而且,我俩对他们的情况没什么掌握,几个人、多大岁数、除了他们别的同伙儿都在哪儿等等。
队上除了李昱刚也没人能过来帮忙,本来就人手不足,案子还多。你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你叫特警?门儿也没有。
缓缓?我们能缓,犯罪分子不能,谁知道今儿我们撤了晚上会不会再发案啊?“刘哥,要不我回队上跟局里申请把枪来?”
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年轻他们不懂。我们一般情况下不敢申请枪,人多,北京嘛,首都得稳定,一申请批枪局长就特别反对。什么案子拿枪?贩毒。除此之外?那别拿了。贩毒也分具体情况,你譬如我们抓葛志杰,前期的时候没有拿枪。后来他们有枪了,我们说赶紧请示两支枪过来吧,这才拿枪的。就这都费劲,我说张风雨那孙子那儿有几杆枪,还杀人在逃。你这儿都火烧眉毛了,那边儿还来请示这一套呢。
老百姓老觉得我们威风,以为我们天天挎枪,那是电影美剧看多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平时不配枪,就是案子来了觉得需要,跟领导来请示。有的局长批,有的局长不批。我们有时候嫌麻烦干脆就不申请了。局长怕什么?拿枪走火,打到别人,又是首都,担不起这责任,所以局长不爱批。老不爱批,我们也不爱拿枪了。急的时候,现场比较紧,想抓这个人,再请示拿枪,人早跑了。
怕走火儿也不是没道理,我们枪法特别不准。说真的,当刑警枪法准的没几个,基本上子弹打完了,也没有几个能上靶的。因为练得特别少,一年一次,十发子弹,练谁啊?枪法非常不准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打环的话,十环,我们只要打上九环,就是好枪法。
所以呢,面对各种穷凶极恶的歹徒,我们基本上赤手空拳,或者拿一根警棍,这就是我们的状态。
我告诉小徒弟:“别申请了,申请不下来,平时都申请得肝肠寸断,这又涉及青少年犯罪,想也别想。”
“哦——”
“你去旁边儿那小超市买几副鞋带吧。”我跟夏新亮说。
“鞋带?”夏新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从上到下,最后落在我的脚上,“您鞋带坏了?”
取快递的来了俩人,一人提着一摞盒饭,门卫挺机灵,按照我们教他的,说快递太多不好找,让他们等等,然后就给我手机来了信息。我俩直接把他们俩摁了,摁完把大拇哥捆上鞋带就把人塞进了车里。夏新亮说我服了你刘哥,我说你慢慢儿学吧,这都是战斗经验。
楼上还有5个人,这跟两大摞盒饭相互形成了佐证。这俩孩子,对,只能说是孩子,一问就竹筒倒豆子了。一个14,一个17,姓谁名谁多大哪儿人,审问起来那是稳、准、快,楼上还5个等吃饭的呢,久了难保说不起疑。
我把这俩货交给夏新亮,孤身一人直接去了楼上。李昱刚正开辆大家伙过来,我们这车押不下这么多位。
我手里攥着警棍,对面五个人,还都是青少年。青少年犯罪是很棘手的事,你不能小看了他们,他们冲动起来,战斗力爆表;你也不能高看了他们,其实越胆小越胆大,没不怕事儿的,你得从气势上就压制住他们,说白了,你得让他们服,让他们觉得逞凶斗狠自己还不是个儿。
那俩孩子嘴里的涛哥应该就是我们推断的头头儿,今儿不在,跟女朋友出去了。房子是那女的租的,俩人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就说肯定回来。我急着上来也是因为这个,再来俩,那就没法弄了,先擒住这五个孩子还比较可行。买饭这俩是地位低的,平时买饭取快递就是他俩轮流,今儿人多,就双双出来了。
一对五,我也就是占了先机,那五个听见敲门就开了,以为是买饭那俩回来了,起根儿上就蒙了。说起来都后怕,我说什么来着,青少年好逞凶斗狠,那家伙,给他们制服了,屋里搜出来的凶器真是五花八门,从三棱刮刀到大砍刀一应俱全,包括两支仿真枪。
我合计下回我也弄俩仿真枪得了,至少瞅着吓人,我也不开,不存在杀伤力。还是鞋带的功劳。
李昱刚到得挺快,还拉了队上另外俩回来的队友,以及我们急需的手铐。我在楼上蹲守那个所谓的涛哥跟他女朋友,夏新亮、李昱刚跟另外两个同事一起加急讯问逮捕的这帮人,我们决定连夜全给他们端了。
其间我媳妇来了好几次电话,但这事儿太紧急,我实在没法接电话,只好把手机给关了。
一直到天都大亮,我们一共抓了16个人。除去“涛哥”跟那女的,其他都是小孩儿,最大不超19,最小的才13。
情况比我们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这个“涛哥”叫陈涛,去年年底出来的,进去是因为盗窃,进去之后接受了“再教育”,技能升级了,出来不仅盗窃方面的知识一条龙了,还能组织抢劫了。监狱这个地儿,说实话,光劳动行,改造不怎么行,你进去时候可能还是单一强项,出来基本十项全能。有多少出来能走正道的?说出来你都不信,低于百分之二十。再就业难是一方面,奸懒馋滑惯了也很难树立起劳动意识。那干吗啊?还是走老本行,或者就像陈涛似的,干得更红火。
陈涛这个女朋友也不简单。以前因为扫黄打非进去过,岁数不大,组织卖淫,也就是俗称的老鸨子,现在还操旧业呢,这属于搂草打兔子了。现在还真是时代不一样了,你不服老不行,人家这组织卖淫都互联网化了。
这帮孩子就比较复杂了,有本地的,有外地的,本地的还有在校生,上家抓人父母都疯了。外地的有离家出走的,也有社会闲散青年。
整体来说,他们的犯罪手段十分复杂,各司其职,几个人组成几个小组疯狂抢劫,赃款赃物由陈涛统一管理,赃物也就是电子设备由其中一个孩子负责处理,先抹数据再通过二手网站卖出,最终也转变成现金回来。孩子们的吃住等一应事宜都是陈涛包办,属于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但现金没有,也就阻止了孩子们离开,以达到彻底控制他们的目的,弄得跟传销似的。
这次抓捕很成功,不仅成功制止了犯罪,还有效地防止了犯罪升级,就那些家伙什儿跟他们的胆大包天,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大事儿来。
“绳之以法。”
我眯瞪了一觉起来,听到李昱刚这么总结我们这次的行动真髓—好么些鞋带绑回来的。
“你甭白话儿了,周记写得怎么着了?”他不言声儿了。
“周记?什么周记?”夏新亮好像就没睡,这会儿支在计算机前头黑眼圈都出来了。“我不是不会写结案报告嘛,刘哥就让我写周记,练练作文六要素。”
夏新亮乐了。“我掌握不了啊!”
“我教你。”夏新亮一边儿喝水一边儿说,“我给你打个比方。时间—今天早上;地点—菜市场;人物—我;起因—我妈让我买菜;经过—市场上的菜很多,我挑了一把芹菜,一捆菠菜,一块冬瓜,付了20块钱买下;结果—高高兴兴地拎着菜篮子回家。”
“我抽你!”李昱刚咬牙切齿。
“别闹了啊,你们注意抽时间休息会儿,我得回家看看去。你们师娘可能要咬人了。”
“给师娘说说鞋带奇案。”李昱刚说。
“别刘哥,”夏新亮插嘴,“您怎么想出来拿鞋带捆人的啊?”“你师爷教的。
我想起了金笛的那个案子,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次隗哥也是用鞋带绑了好些人。时隔多年,现在我也成了“老”刑警,带着俩徒弟。可是遇见类似的案子时,我用的依旧是这一招,这就是刑警代代相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