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银河畔穿过无欲海到海面上,已将至黎明。几缕早至的光穿过茫茫海面,穿过澎湃雾水,落在我眼前。
灯染靠在我怀里,我同她坐在海面上,在这她守候了一万年的地方。
怀中的人儿有些难过,她为不能守到聂宿回来而难过,可她最终还是把聂宿的魂魄给了我。
她到底是有遗憾,有不舍的。
日光一点一点往上攒聚,云霞一寸一寸往东上天靠拢,她身上的却银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我晓得她快要走了。
你问我那时候心情怎么样,我有些说不上来。好像人难过的时候,便不想说话,纵然我是神仙,可我那时候啊,也有些不想说话。
只是想看着她,攥紧她愈发冰凉的手,一句话都不说。
可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我知道出了这幻境,就可以见到十几万年后的素书了。我知道她一直在幻境外等我,我知道她无恙而安然。
东天万里,霞光千丈,朝如锋芒。
灯染身上银光终成寂灭,她靠在我怀中,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中依然有泪雾——
“我方才小憩一会儿,忽然做了个梦,梦见你告诉我……你就是聂宿。待会儿我要回去,把这个梦做完整。”
待会儿我要回去,把这个梦做完整。
怀中荷花衣裙的姑娘,太温柔。这句温柔的话,也撞进我心里,叫我恨自己当初年少,未曾努力长大,未曾真的把她娶回家。
可有些遗憾啊,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相遇。
我觉得那时候,在银河畔,双双醉酒,一前一后,故人气泽缭绕在这璀璨星辉之中,不回头,不对视,都会觉得这相逢是前世缘分累积,这相遇便是此生恰好。
她终究化成了荷花灯盏的模样,从我怀中,落入蔚蓝海面之上。
灯盏泛起几丝幽幽的银光,照着水蓝的荷花花瓣通透而澄澈,照着赤红的灯心灼灼明媚。
只是那银光终究黯淡——这灯盏,带着素书对的聂宿的执念,也一瞬熄灭。
执念随灯,熄灭了十几万年后,我遇到素书,素书遇到我。我偶尔也想过,明明当初喜欢聂宿喜欢得那么深的素书,为何后来放下这段感情也没有想象之中的不舍。
原来,早在这里,她对聂宿的执念,化成荷花灯盏已经枯守了一万年;也是在这里,她对聂宿的执念,同这灯光,一同熄灭——早就放下了,那就好。
我俯瞰怀中海面上,荷花灯盏的模样,看它在日光之中一点一点变成最初水蓝色玉玦的模样,看着灯心赤红血水往玉玦中央游走,我忽然记起来当初在这荷花灯心出,从花瓣上看到的一幅一幅景象,我忽然想到,这玉玦聚血,是聂宿身亡的征兆。
这颜色水蓝、赤红,太过熟悉。
当初我初看到这荷花灯盏的颜色的时候,不知道她就是聂宿随身系着的玉玦化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颜色有点熟悉。
几缕梨花香气撇开原本清宁的味道,带着诡谲气息绕行至鼻端。我恍然想起她昨夜遍体鳞伤、待我娘亲走后,灯染放到我掌心的一黑一白两只瓷瓶。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恍然发现瓷瓶之中的魂魄——就是梨容的!
也几乎是在通一瞬间,我大惊记起,当初我跳进这幻境之中,是通过一个镜面,梨容千方百计要引我跳进去的镜面。
这镜面远看便是一面水蓝光影,有一点血迹自光影的中心往四周游散……这镜面颜色,同这水蓝玉玦,乃至这荷花灯盏,都是一个颜色!
镜面之上,也会出现我爹娘,会出现孟荷和小鱼儿,同这荷花灯盏能记录过往画面的能力如出一辙!
若本君猜得没错,当初我跳进来通过的这镜面,应当就是这玉玦化成的!
恰在此时,孟荷托一片荷叶,悄悄游过我身旁,给我送了一句话——
“阿叔,我带小鱼儿也来海面之上了,离你有些距离,你可要回头看看。”
我猛然回头。
后来,我几乎要感谢孟荷的八辈祖宗,要不是他恰好也带小鱼儿来无欲海海面上,我们几乎要出不去这幻境了。
只是本君心里激动,带着孟荷和孟鱼乘诀术撞进这海面上就要坠落的玉玦的时候,手中黑白两只瓷瓶没有拿稳,最后赶在我们出幻境之前,掉落无欲海中。
梨容的魂魄是被老君找到的,老君告诉过我,梨容的魂魄,随素书一半是成全,一半是怨念。我猜这黑白瓷瓶之中,便装着这两半不同的魂魄。当初兴许也是不小心落入无欲海中,落到银河河畔,被路过的老君捡到——只是捡到的时候瓷瓶碎了,两种魂魄又掺混在一起,他应当费了些力气才分离开来。
至于这魂魄,为何会在摇光星上。我猜……或许是我母亲,为神界众将士收破碎的魂魄的时候,不小心也把梨容的魂魄当作将士忠魂收集了起来。所以,灯染说她盗走的时候觉得这两个瓷瓶里魂魄的气泽有些古怪,不像是忠魂……
但是,不管梨容这魂魄到底是怎么被收集、她最后是怎么复活的,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魂魄,是完完整整的;重要的是——梨容她从未舍予素书一丝一缕,她才是偶然生的那一枝,素书完完全全不欠她。
我迫不及待想冲出这幻境,我迫不及待想告诉素书。
本君带着孟荷和孟鱼冲进这玉玦的决定是对的,因为玉玦之中,果然有一条路。
里面万万千光影成万万千镜面,镜面之上,浮现出一副又一副的景象。
这里,寄在着许许多多关于聂宿、素书、灯染、本君甚至南宭的事情。玉玦经历过什么,它虽不说,却都悄然记载着。
我带着孟荷、孟鱼一一走过,不敢停留太久,怕如当初在荷花灯芯处观看往昔场景那样,深陷其中再也不出来,所以不太敢细看,只是行走途中,偶尔转头,匆匆打量一眼。
可我没有料到,便是这匆匆忙忙之中打量的一眼,会叫我看到我父君的模样。
我忍不住想看我父君一眼。
我费力控制住心神,我告诉自己,只看我父君这一副场景,便出去。
孟荷拽了拽我的衣袖:“阿叔,你怎么停下来了?”
我低头,给他和小鱼儿身上都加了护身的诀术,嘱咐他道:“你带着小鱼儿,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别管左右,别回头。本君看完这一副场景,便疾步去追你们。”
小鱼儿因为被灯染消去了些记忆,整个人都是迷糊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看看我,又看看孟荷,“父君……小荷哥哥……”嘤嘤嘤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来什么。
孟荷攥紧小鱼儿的手,拍了拍我的胳膊:“阿叔你放心。我一定带小鱼儿出去。”又嘱咐了我一句,“但是你别在里面待太久,你晓得这里危险。”
说完扯下一截衣裳,蒙住小鱼儿的眼睛,背着小鱼儿便往前跑。
孟荷这孩子,当真稳重又聪明,此处应当再说一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破万卷,解决问题如神附体,康庄大道有金光加持。
当初本君那一万年里若没有读那么多书,那在这幻境之中,且是带着俩娃在这幻境之中——应当活不过一集。
回头再看这镜面之中,我父王。本君忽觉得这比本君还好看几分的年轻神仙,有些像我的兄长,而非我的父君。
虽然他们仙逝得早,本君那时还年少,一个人活到现在,有些记忆已经不可寻找。但是我没有忘过他们的长相。
大概也是因为父君同我娘亲这一对夫妻,看上去同神界其他眷侣不太一样罢。
我父君,桃花眼,芙蓉面,长得比许多女神仙都好看。依稀记得当年和良玉相遇的时候,她用“如花似玉”一词形容过我,而她不晓得,我父君,比我“如花似玉”得更甚几分。
而我娘亲,持宝戟,披战甲,姿态比许多男神仙更飒然。这一点,不过多赘述,她当年在摇光之星军场上,点神兵布天将之气势,非“恢宏”二字,不可形容。
我父君,本命叫孟允,在天上,天帝跟前的时候,是担着玉衡星君的位子的。这个玉衡星,是个文星,但是我父君虽然长得俊美,看着跟一些女神仙一样文弱,但是他法力可并不弱。
父君身上多少沾了些玉衡廉贞星的脾气,有些邪,又有些倔。想本君出生时候就当了魔族小老大,打架斗殴到十几万岁,多少便是遗传了他这个性子。
父君这个性子的,在天庭诸多神官之中,十有八九混不下去。但是前面交代了,玉衡星君虽是文职,但他法力不弱,一半来说,单挑十余位神官,用一只手就可以了。
可万事禁不住时间消磨,他担着这个仙官多年,看透了天上许多事情。厌倦了天上做事时候那繁复冗杂的程式,瞧不起了那些为了品阶的神仙的趋炎附势,又着实不惯每逢大难时候诸神的相互推诿,又赶上遇到了我娘亲,便愈发要从天庭跳槽。
至于我父君如何娶到我娘亲,这还得从魔族之乱说起。
这么多年,我也参透了天帝这个性子,他向来是喜欢用最小的损失得到最大的回报,比如找某一个仙官去化劫大劫,比如令某一个尊神去拯救苍生。
天帝这样做,细想之下也无可厚非,毕竟征战这种东西,只要范围波及得广,那势必造成伤亡,不论正义与邪恶,最终遭殃的还是小仙民、弱生灵;更无可厚非的是,他后来也并未单单抓住一个尊神来坑,他也会派他亲儿子——太子予祁去为天下生灵尽瘁鞠躬。
所以当年魔族之乱,我母亲陶妤神女赴凌霄金殿请命,打算点兵去收服魔族。
天帝早就想收服魔族了,可又一想,魔族势力不可小觑,那乱就乱罢,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蹦跶去罢,我们加个结界,护住自己的子民就可以了。
我母亲披着摇光战星的辉泽,是决然不同意这种做法的——因着魔族早已不再是“圈地蹦跶”,战乱早已波及周围生灵,十万魔军陈列神魔之界,虎视眈眈,已然在等待时机,要犯我神族。
十万魔军本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见天帝还是不许出兵,母亲见天帝这般模样便怒了,这一怒惹得天帝也怒了,天帝这一怒之下,便说出来让母亲不许带一兵一卒,自己去收服魔族的话。
凌霄金殿上,众神唏嘘:陶妤仙力再高强,也是一个姑娘啊,一个姑娘以一己之力,要如何对付那十万魔军。
但是天帝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出来替母亲说话。
母亲偏偏是一个不愿妥协的神仙,被天帝这么一激,赤红的披风挥手一扬,便要跪下领命。
正在她将跪未归之际,我父君便御风闪到她身边,搀了她一把。
母亲抬头,父君低眉,其中天雷勾地火之势,距今久远,已不可考据。
父君没让母亲跪下,悔袖抱拳,对天帝道:“天帝大人方才说不许陶妤神女带一兵一卒,那能否准她带上本星君,本星君在这天上也闲了许久,也想出去晃悠晃悠。而且在下担着文职,不是这天上的兵将,陶妤神女带上我,怕也不算是违命。”
天帝眉毛跳了一跳。还未开口说准,父君那厢便拉着母亲跪下了,当着诸位仙官的面,大声道:“谢天帝大人成全!”
年少时候,父君给我讲这一段往事的时候,眉飞色舞、心花怒放之状,非言语可形容。
用父君的话讲——“为了讨得你娘亲这种小姑娘的欢喜,跪一次也无妨。”
是的,父君他一直把娘亲当成小姑娘看待并宠着,纵然娘亲瞧着比他都威风。
我父君便这般,带着我娘亲去了魔族。
此时的魔族,内乱比外扰更严重。而且,魔族将士的生存条件、薪水待遇十分差,若不是当时的魔族老大法力还挺强、打仗还挺厉害,魔族这些将士早就不跟他干了。
我父君,谙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便把魔族老大给杀了。我父君,前面说过了,皮相生得俊美,看上去人畜无害;我母亲,手握宝戟威风凛凛,瞧着十分正义。
魔族的百姓和将士们,看到这俩神仙,忽觉得让他们做老大也很好,况且我爹孟允又是杀掉魔族老大、让他们脱离苦海的功臣,如此这般,父君便被推上了魔族新老大的位子。
父君开始是拒绝的,不过转念又一想天庭上那些条条框框、那些窝囊仙官,便不想回去了,如此这般,答应下来,彻底扎根魔界,再没有回天上。
他写了几条律则,对魔族百姓将士稍加规范制约,便让他们休养生息去了。并且承诺,一直会罩着他们,只要他们不惹事。
天帝见自己的星君不会来了,想起我父君单枪匹马收服魔族的本事,便有些着急也有些忌惮。其实我父君哪里是单枪匹马,我父君明明是带着我娘亲的,纵然我娘亲没动手,但也给了父君精神上的支持。
天帝这一忌惮,便开始了长年累月地派人来魔界请父君回去的日子,开始父君还客气招待,婉言谢绝,可耐不住请的次数太多,又耐不住有些个顽固的说客,父君他言语间拒绝不了,脾气上来,便开始动手了,于是,后来下凡请他们回天上的神仙,多半被父君打回去了。
后来,我记得自己大约一千多岁的时候,父君便已培养了我的动手能力,叫我替他出手了。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千多岁,其实现在看来,我应当是一万一千多岁了罢。只是如灯染所说,我同小鱼儿小时候一样,自己有一万年的岁月,因为身体原因,未曾长过。那时候,我可以生龙活虎打架斗殴的时候,灯染已经辞世几百年了。
我记不得她,我记不得自己小时候魂魄被盗走,我记不得一个荷花衣裳的姑娘把她守护万年的一缕魂魄给了我。
到底是阴差阳错横亘仙途。我若是一直记得灯染,我若是一直记得她对我的喜欢、记得我想长大后娶她的打算,我后来可能也不会去纠缠良玉,致她伤病,后来又因为良玉而伤了素书的心。
往事追忆至此,再回到这玉玦之中的镜面上,我明明晓得此地不可久留,明明知道这画面会困人心智,可我却忍不住顿足注视,再看我父君一眼。
镜面之上,父君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是的,在我一千多岁的时候,父君的仙寿就到了尽头。
我记得原因的,因为母亲再征战中魂魄被刺碎,她快要活不成了。可父君宠爱母亲到骨子里,他如何也不愿意母亲灰飞烟灭。最后,便以仙寿为祭,散血元炼仙丹给母亲服用——而这一枚仙丹,耗仙命三万年。
母亲灰飞烟灭只在一瞬,父君这仙丹,一下子便炼了五枚。
他将自己关在玄魄宫大殿里,痛到不能自已,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母亲到底活过来了,她不晓得从哪里听说了无欲海之中浮沉的一件宝物可救人性命,跳进无欲海寻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一件宝物。
而这件宝物——就是灯染仙逝后,荷花灯重新化成的水蓝玉玦。原来这玉玦一直没有归宿,一直在无欲海中浮沉。
镜面上又显现出的画面,便是我母亲拿着这件宝物,冲进大殿,抱住枯瘦的父君,落泪道:“阿允,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母亲双目通红:“我晓得这不对,可我又晓得自己最珍重的就是你。我想你活着,我甚至想聂宿神尊不能复活便不能复活罢……我总以为自己刚正不阿,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我觉得你活着便好,我觉得万万千欣喜的事情都抵不过你安然无恙这一桩。”
父君亲了亲她的眼睛,又亲了亲她的眉心。
“我现在终于可体会一些那个荷花灯的心情了,”母亲哭道,“当年她为了一缕魂肯杀人,肯吸食魂魄,我恨不能刺死她,可我每次都在最后一瞬间心软……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心软的不是她这只邪魅,而是她这为了喜欢的人而愿意做任何事的性子……阿允,我现在便想为你活着做任何事……”
父君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笑了笑道:“我想的,却是你好生活着,别为了我想不开。要不然啊,我要心疼的。我娶你,不是让你为了我去做很多事情的,我娶你,仅仅是想对你好。”
母亲拿着这玉玦,希望挽回父君一命。
可父君和母亲都晓得,这宝物,不属于他们。这是上古尊神聂宿的遗物,而聂宿,是当年挽救银河星辰、守护八荒子民的功臣。
父君这个神仙啊,虽然看着邪气甚重,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是同我母亲一样正直的。他拂了拂我娘亲散落的头发,又抹去她面上的眼泪,最后下巴垫在她肩上,唇角凑近我娘亲耳边,轻声道:“别哭。你也晓得,这不是我们的东西,聂宿的遗物,应当为复活他的性命而留,我用不得。”
母亲握紧玉玦,泪雨滂沱。
后来,父君果然没有用这玉玦来续命。他仙逝那一天,北斗星宿中的玉衡廉贞星,长灭而陨。
母亲翻过无欲海,在银河深处寻了几天几夜,却没有寻到传说中聂宿神尊和素书神尊的倌柩,最后在无欲海尽头、银河之畔,将玉玦埋在星辉之中。
玉玦到底是有灵性的,它清清楚楚记录下来这些画面,甚至在我母亲走后,玉玦一缕水蓝的光辉还跟了她一程。
那一缕光辉,记录下了母亲她最后一次在摇光星上点兵,金色铠甲不曾弃,赤红披风随风起。
那一缕光辉,也记录下了从摇光星军场回来的母亲,在玄魄宫里,手中摇光宝戟反手挥上天空,身形笔直而立,最后却引宝戟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的场景。
我父君因她过世,她如何也不允许自己独活的。
母亲,就是这种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