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庐馆是帝京专门招待外宾的馆舍,离崇安王府只隔着一条街,建筑风格与崇安王府十分相近,规模也只比王府小一圈而已。
赵大人所在的礼部负责锦国的外交诸事,此次为了迎接星冉公主,礼部有不少官员都京庐馆做着筹备工作。本首辅陪同星冉公主迈入馆舍,便这样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新任礼部侍郎——陈兰舟。
他面带春风,嗓音清澈,对我们一一拜过——
“星冉公主,万俟大人,秦首辅,赵大人。”
你说着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公子,他明明受过不计其数的污言秽语与轻蔑鄙夷,见过这人世间的醉生梦死与糜烂不堪,遭遇过难以置信的额背叛抛弃与刻骨伤害,却还能保持着干净纯粹与与温和明媚,不沾一片尘埃,也不染一丝愤怨。
我还算平静,只是在听到那一声“秦首辅”的时候,略微有些恍惚。脑海里浮出些邈远又虚晃的画面,是灯火通明水波粼粼的湖面,有冰蓝衫子撑船等候的公子,他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听闻脚步声见到来人时,蓦然抬头,于皎皎月盘前对我露出春光明媚的笑容:
“公子可是要登我的船?”
见我站在馆舍门前久久未动,身旁的赵孟清隔着衣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腕。
“公主里面请。”我将视线从陈兰舟身上收回来,对身旁的星冉公主道。
在接到星冉公主即将造访锦国的消息的时候,我便想过她此行会给锦国的局势带来一些转机,赵大人显然也是由此判断,是以多年不接待外宾、甚至都不愿上朝的他,今日才这般殷切又郑重地接待了她,甚至为了这件事拉出了礼部所有人马。
但不知为何,见到这位公主后,我对此事越发忐忑,心中几个疑惑也越来越强烈——
其一,赵孟清写了那么多信未曾打动她分毫,如今几乎断了联系,星冉公主为何又带着夫君突然来到锦国?
其二,东启现今几乎是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最不会做没有报酬的交易,她如果是真的打算借兵给锦国,那她借兵的条件会是什么?
其三……是从见到她第一眼时便产生的震撼,这位公主已经三十一岁了,且曾经亲赴艰苦卓绝的战场御敌杀贼,可她面上瞧着竟无一分风吹日晒的痕迹,更无半点三十岁以上的姑娘而有的色衰迹象,肌肤娇嫩堪比豆蔻少女,她是如何做到的?
这般思索着,我四人已经坐在了馆舍茶室之中,面前的茶盏中也注满了滚烫的茶水。
总得有人开个头,见赵大人捏着茶盖默默地拂着茶杯中的碧螺春,似乎在打腹稿,我便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锦盒,率先开口道:“公主能到锦国来,在下与朝中各位同僚都倍感殊荣。因山高水长,对公主喜好知之甚少,只听闻九月初一公主大婚,是以准备了一对金枝玉镯,希望公主与万俟大人金玉良缘,白首偕老。”
星冉公主笑容璀璨,接过那锦盒,墨玉似的眼珠狡黠地转了转,道:“多谢秦大人,这镯子我很喜欢。但你我不必如此客气,倒不如直接问我为何来锦国,”说罢看了看赵孟清,最后把目光落在她身旁的万俟殊身上,“小殊,不如你给秦大人和赵大人解释一下?”
万俟殊依然是初见时的样子,整个人身上似笼罩着一层寒雾,叫人不知如何接近,只是在看向星冉的时候目光才略微温融一些,可即便对星冉有所区别,但也未曾好到哪里去,比如此刻,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以那种慵懒又凉薄的语气,对星冉道:“同你讲过多次了,不要叫我小殊。”
星冉笑道:“好,那夫君,麻烦你给两位大人解释一下我们来锦国的缘由如何?”
万俟殊看向赵孟清,以一种平静地近乎这件事与他无关的语气道:“在下来锦国是为赵大人,公主来锦国是为秦大人。我二人目的并不相同,只不过是顺路同搭一条船罢了。”
万俟殊的回答让本首辅愣了愣,也让一直低头默默喝茶的赵孟清抬起头来——
这一对新人之间,似乎……似乎出现了什么嫌隙,以至于两个人的关系瞧着不太和谐。
可那星冉公主听到这句话却好像不甚在意,面上依旧是璀璨夺目的笑容,嗓音依旧带着欣喜欢快的调子:“夫君说得对。我二人此行的目的不同,所以不如就此分开,我同秦大人换个地方聊如何?”
万俟殊却凉凉地开口道:“公主不必麻烦了,还是在下同赵大人换地方罢。”话音刚落,便起身走了出去,留下本首辅、赵大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那就劳烦首辅大人照顾好星冉公主,在下同万俟大人去了。”赵孟清起身道。
茶室重归安静,星冉公主脸上的光芒与笑意也缓缓散了去。
她倾斜了身子,肩膀抵在旁边的软枕上,神色瞧着比方才倦了不少,可开口时依然带着惯有的明媚笑意:“叫秦大人看笑话了。”
“公主哪里话,夫妻之间相处本来就有嗔有乐,一辈子不闹别扭的几乎不存在。”
“但成亲月余就别扭成这个模样的,应该也不存在罢。”她浅浅笑着,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眸光恰好路过了那对盛着金枝玉镯的锦盒,于是探出葱白一样的细长手指把锦盒捏过来,将镯子放于指尖观赏,良久之后蓦地溢出一阵银铃一样的笑:“这镯子真好看,我自己的这一只便留下了,另一只劳烦秦大人带回罢。”
“公主,这镯子是一对的,怎可拆开?”
“那就替本公主扔了罢,”她看着我,第一次用“本公主”这个词同我说话,是以这应当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扔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同我这一只一块出现就好。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成双入对,更多的时候需要独来独往,独当一面。这个道理啊,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懂了。”她笑道。
我收回另一只镯子放在袖袋里:“公主想单独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她以手支颌,眉眼弯弯地打量着我:“秦大人同我差不多年纪罢?五年前我在东启还见过你的画像,同今日一点也没变,甚至本人比那五年前那张画上更年轻、更灵动。”
这句话叫我眉心一跳,连带着身子也跟着僵了一僵:“公主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感喟而已,从古至今,王侯将相,贵胄公卿,玉树风华,沉鱼姿色,都逃不过岁月在脸上一刀接一刀地刻呀,”她错了错唇角,隔着袅袅茶雾,用一种同病相怜又万分寂寥的眼神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河。’”
“公主,你想说什么?”我捏过茶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放松一些,可没人会知道,这句话已令我后背生出无数虚汗。
“聪明如秦大人,应该从看到本公主的第一眼起便明白了。”
我似乎顺着她的话探究到了她的身份,但我实在不愿意去相信她亦是这样的人,“公主高看在下了,在下并不明白公主的意思。”说着缓缓揭开了茶盖。
里面暗红色的酸梅茶汤映入眼帘。
“秦大人,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爱恨纠葛,你觉得累否?”
茶盏骤然落地,酸梅茶汤尽数洒在我的衣衫上。
兰舟小公子的声音穿过千山万水刹那入耳——“我前些日子下船买了酸梅茶放在我画舫中的房间了,里面有梅子和山楂,酸甜爽口,正好可以用来消食,公子若是方便,可以同我去画舫中取。”
我怔怔地直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是谁,来锦国做什么?”
“本公主想委托你做一件事。”她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是以笑得极其欢愉。
“在下并不愿意帮忙。”我冷了嗓音对她道。
“那如果本公主用这个东西求秦大人出手相助呢?”
她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佩,那块玉佩四指宽,三寸长,黑玉底,白银纹,青铜圆币稳稳当当地镶嵌在中央——
见不老令如见门主,见委托之可劝而不可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