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还是同小凤一样的年纪,一样好哄骗的年纪。兴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可我如今活了十二万岁,这个时候,再来哄我。可能并不好用了。
可纵然是这样——昨日苏苒姑姑跪着求我,今日,我仍然打算去——救他一回。
我为自己搽了粉,穿上大红色的裙子。这身打扮,很精神,有些像我少时候的模样。看着铜镜,一个恍惚,觉得自己穿过五万年的时光,又回去了一样。
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紫玉。我出门时候,甚至觉得那枚玉硌得手心生疼。
最后一枚紫玉,我其实很宝贝它。
但就如同前些时日,六师兄将我从九里香花树树冠中抱出来时候,我的想法一样。
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纵然那紫玉离我这样近。
彼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留着。
今日,我有些了悟了。
我抬步迈出去,熹微的日光有些刺目。我眯眼抬手遮了一遮,却发现不远处,师父一个人站在大殿门口,静静望着我这一边,开口喊了一声“小九”。
只是这一眼,迎着日光,我的眼泪便簌簌而落,直接哭花了方才用心画好的妆容。
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场景,走了很远很远,走得很累很累,甫一抬头,你最亲最爱的爹娘就站在你眼前,慈爱地望着你,喊着你的小名,而你,再也控制不住,这些年历经的悲苦,统统化成眼泪,你只想趴在爹娘的怀里哭一场,听他们安慰你,乖,我们还在,我们养你。
于我而言,我的师父便像是我此生的爹爹一般。
于是看到他站在殿门前这一眼,我只觉得泪水冲着委屈,滚滚而落。
师父拿着绢帕给我擦眼泪,轻柔道:“小九,你想好了么。”
我紧紧攥着那枚紫玉,我晓得他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了。我其实有些怕他会阻止我,可我更怕他没有阻止我,我死了,他伤心。然而,当他什么也不问,轻柔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如今师父说什么,我都很怕。
说到底,真真正正养了我十几万年的神仙,是师父啊。幸好他跟灼华最后能在一处,否则命尽于此的我该如何报答他老人家。
师父没有阻止得了我。我说了想清楚了之后,他便悲凉一笑,揩掉我的眼泪,说:“想清楚了就好……想清楚了就好啊……”
说到底,是在我年有时候,那位尊神曾以玉笛挑起我、救我一命,否则我便蹦跶不了十二万年这样久。我不认为自己刺碎他的情魄有什么错。如今我想去救他,完完全全因为最初最初的时候,他救我一命。
可师父偏偏又要提醒我一句:“小九,你真的对他断情了么?”
我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只当报恩,无关情仇。”
可是,良玉,你真的——只当报恩,无关情仇么?
个中恩怨,此间情意,当属你自己,最清楚。
我攥紧紫玉,轻车熟路到了三十五天。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不悲不喜地救他一回,即使看到他此时的境况很惨,也不会掉泪同情。
可是,当我看到那曾经霜衣不染纤尘、墨发振振而飞的他,如今没了情魄、若痴傻一般蹲坐在一颗杏树底下,原本霜色的袍子上全是泥土,墨发散乱沾了许多枯叶。苏苒姑姑想伸手拉他起来换一身干净衣裳,被他拍手打掉了。他嘴里嘟囔了一句:“你快走,你吓坏了小玉,她不肯落下来了。”
此句话,令我的右心蓦然一抽。
从高华不可一世的天尊,到脏乱落魄至此的乞丐。大约是这副模样。
可他竟然还记得,当初我以一枚鸟蛋的模样从杏树上落下来。
没有情魄支撑,他竟然还想着这一桩事。倒是难为他了。
苏苒姑姑看到我的时候,眼眶登时通红,一路踉跄跑过来,有几次甚至被低矮的木植绊倒。她一把握住我的手,再一次跪在我面前,通红的眼眶水泽滚滚而出,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良玉,良玉,你终于肯来救尊上了是不是?”
我想安抚她笑一笑,可看到不远处的他坐在地上,痴痴望着杏花树的模样,竟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只是木木地拉她起来,轻声道:“您别这样。我会尽力而为。劳烦姑姑往厢房里准备温水,我先……给他沐浴。”
后来,我握着他的手,一路带他到厢房时候,他很乖巧看着我,并没有耍性子拒绝。我解开他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衫的时候,他脸上甚至有些红云飘过,瞧着略有些害羞。可纵然这样,他还是很乖巧地看着我。
水雾温和,氤氲而生,他清洗过后的皮肤瓷白凉滑。我生平第一次给男神仙沐浴擦洗。其实我也有些害羞。可当我想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时候,便坦然了。
我为他清晰胸膛的时候,他的手怯生生附上我的。那时候,我玩心大起,反抽出手拍在他的手背上。“打手背”这个游戏,我少时候常常跟六师兄做,我反应灵敏,动作迅速,六师兄从来没有赢过我。他见我打他的手,立马一哆嗦就吓得缩回去了。
我将为他擦身子的绢帕裹在他的头上,就像是凡间煮饭的炊妇那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不明所以,但见我笑话他,便伸手想扯下头上的绢帕,又被我打掉了手。他包着一汪眼泪瞧着我,我有些于心不忍,便拉过他的手放在我掌心之下,又拉着他的手从底下抽出来拍上我的手背,边示范边道:“这是打手背,你若是能迅速从我手掌下把手抽出来打在我的手背上,喏,就是像这样,就算你赢了。”
他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可我没料到他这样厉害,或者说他于这个游戏上造诣如此高,以至于我同他玩到沐浴的水都凉透了,我自己的手背肿得老高,他清洗出来后的手背却依然白嫩无恙。
我剜了他一眼,开始拎他出浴桶,打算给他擦干净、穿衣服。那时候,他拉过我的手,嘴唇贴近我的手背,轻轻吹了吹。
那呼吸低伏于手背,温柔可触。那眉眼贴近我手背,恍一抬眸,细密而长的睫毛拂过我微抬的手指。他乖巧起来,也像女人那么美。
我拉着他坐在**,窗外亦是傍晚时候,晚风曾多少次吹皱窗纱,翻窗而进;曾多少次拂过相思,溶透情意;又曾多少次扯过离殇,碾碎温良。月华若水,曾多少次轻柔铺在他的脸颊之上,我记得自己曾经伸出手指,与他的肌肤相隔浅浅的距离,划过他的眉心、鼻梁、嘴唇。
清风依旧在此。月华不减当时。
他板板整整坐在**看我。我笑了笑,将手伸进枕头下面。那天帝所书曾经赐婚的诏旨果然还在。我拿出来,悄悄装进了袖袋里。然后掏出那枚被我保存完好的紫玉,贴在他的心口之处,念着生魄诀,堇色微光从他心窝处生出来,他有些害怕,我抚了抚他的脸颊以示安慰,他便不再害怕了,笑看着我。
情魄的雏形在微光之中渐渐生出,不再是霜白色,却依然沾了些淡紫色的细雪。晶莹剔透的样子,跟之前一样好看。
真好。
情魄最终化出来,可它身上冰雪却渐渐稠密,孤冷香气越来越刺骨。那情魄望着我,模样很不开心。
我指尖的诀却没有松开半分,指引着它往天尊的身上贴近,那情魄却不肯配合我,于是笑着威胁道:“你不打算进去,想让他一直这样?”
它依然冷峻地望着我,才生出来化成形的手指迅速攥上我的手臂,似是打算阻止我。
“松手罢,早就晚了,”我盯着它道,“紫玉不可逆转,既然化成了你,便不可能再回来了。你若是想要自灭或者想要阻止我,便是白白浪费了本神君一枚紫玉了。”
那时候,我看到冰雪于它眼角中生出来,化成水,淅淅往下淌。
原来情魄也会哭啊。这也是一件挺新鲜的事。
恐是真的怕浪费了我这一枚紫玉,它终于放弃了反抗,乖乖顺着我的诀术的指引,心口重叠,堇光弥漫之际,归入天尊体内。
左心彻底没有了。疼也麻木,其实早就感觉不太到了。
我迅速给他补上一记昏睡诀,他情魄将将生出来,抵不住多大的诀术。袖袋里安安稳稳放着那卷诏旨,一颗也不停留,转身便要走。
可就在此时,一只冰润凉滑的大手却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以为他醒了,惊讶转身,却发现他眼眸在诀术作用之下控制不住闭阖。滚滚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滑过白皙的脖颈,高高在上、严肃而立的他竟然哭得这样厉害。他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已经说不出话了。我看他的唇形,像是——
别走。
小玉,别走。
可我为什么不走。我笑了笑,低头将手腕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他骨节突出、青筋暴起。即便是要沉睡了也还是不肯松开。
我又给他补了一记昏睡诀。他终于再也受不住,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