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长诀 第六卷 悲欢相诀 159、君子点灯

    后半夜，沈素顺着我的指引，一路来到三十五天，沉钰为六师兄养萤火的泉边，泉水尚且盈沛，我沾着泉水将身上的毛羽一一清洗干净，翅膀上的伤，沈素也借着泉水给我细致清洗了一番又耐心包好。次日黎明刚过，沈素简单乔装打扮一番，抱着我便来到清微宫门口。

    彼时晨雾将将浮起，朝霞还未映出，清微宫的大门还未开。燃了一宿的宫灯，烛蜡见底，灯芯已是奄奄一息，只剩琉璃灯盏在浅浅烛光之中，依然有朦胧的五彩光晕。我想起来不久前跟天尊大人从北海吃了海鲜火锅回来，恰逢苏苒姑姑要点宫灯，我便说要替姑姑点。最后还是天尊大人拿起火折，将宫灯一一点亮的。

    日色西沉，君子点灯。时光浩瀚，一渺欢痛。

    这场景再回想，果真恍如隔世，沧桑一程。

    沈素站在门口，亦是抬头，静静看着那一排琉璃宫灯。我想，他应该是在想琉璃。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又嘱咐我道：“你若是见到他，要乖巧一些。”他停顿片刻，低头道，“我也不晓得自己和琉璃为何要对你这样上心，你想来见他，我心里比你还要紧张一些。我希望你能顺利见到他，潜意识里却想带你走。”

    他这番话说的让我有些错愕。我呆呆望着他想让他说得易懂一些，可他清朗一笑，抚了抚我的翅膀道：“来都来了，我方才魔怔了说的是胡话。”

    我点点头，往他怀里靠了一靠。

    卯时初刻，清微宫大门终于打开。开门的神仙，正是苏苒姑姑。

    开门声令我自沈素怀里猛然惊起，抬头时候正好对上姑姑的双目。如今苏苒姑姑也消瘦了许多，眼角淡淡皱纹，瞧着老了许多。想必是这些日子她照拂天尊大人，也过得十分辛苦。她看到我也是吃了一惊，开口时候话音里带了些怒气，不再是往日里慈眉善目的和蔼模样：“你也是来往清微宫送凤凰的？！”

    我呆在沈素怀里，望着苏苒姑姑生气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

    沈素抱着我俯身朝苏苒姑姑拜了一拜，礼貌道：“小仙听闻天尊大人爱凤凰，特意寻到这一只毛羽瞧着光鲜美丽的凤凰，希望能见天尊大人一面，亲自献上。”

    苏苒姑姑皱眉拒绝道：“尊上七日前便早已寻到一只比你怀里这一只还好看一些的凤凰了，你带它回去罢。”

    说罢便要唤人来送客。

    可是……我还没见天尊大人一面，我还不知道他身子到底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如沈素所打听来的那样马上要仙逝了，我怎么可以这样就被带回去。

    我赶紧从沈素怀里跳出来，因为翅膀施展不开，身子直接砸在地上，我爬到姑姑脚下，张口衔住她的衣角，抬头可怜楚楚哀求她——

    姑姑，我是良玉啊，我是你疼爱的良玉啊，你别赶我走。

    她却从我口中将衣角陡然扯出来，转头同沈素愤声道：“抱着它赶紧走！”说罢头也不回拂袖离开。

    我大吃一惊。逃过沈素要抱我的手，追着苏苒姑姑便过去，再也顾不及其他，奔到她面前想拦住她的去路，姑姑猝不及防，脚步没有收回来，一下踩在我身上。

    其实那一脚并不多痛，姑姑却吓了一跳赶忙将我抱起来，颤抖地抚着我的脊背问道：“你……你没事罢？”

    我摇摇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姑姑，你不晓得我是良玉……但求你你别赶我走。

    姑姑怔怔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沈素欲将我从她怀里接过去，她才恍然收紧胳膊抱住我，惊呼一声道：“天呐！你这个眼神……为何让我想到了良玉！”

    这句话果真如一道明光照在我心上，我衔住她的衣襟，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而落，窝在她怀里拼命点头，一声一声哀鸣从喉间涌出来：姑姑，我是良玉啊，我就是良玉啊……你是第一个将我认出来的神仙，你是第一个啊……

    我能感到姑姑她抚摸我脊背时候颤抖不已的指尖，“你……你果真是良玉么？”姑姑猛然抬头盯住沈素问道，“她果真是良玉么？！”

    沈素不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赶忙转头冲他点头，他一瞬懂我的意思，开口对苏苒姑姑说：“它是。”

    姑姑一刹忍不住，脸颊紧紧贴在我身上，泪水夺眶而出落在我毛羽之上：“你还活着，良玉你还活着啊……”

    我以翅膀蹭了蹭她的衣衫，纵然说不出话，却呜咽开口，想告诉她：姑姑，是我，我在。

    我衔住她的衣襟，往天尊大人厢房的方向拉了一拉，然后以翅膀指了指，姑姑明白了我的意思，泪流满面道：“天尊大人，他……他现在很不好……你还是先不要见他了。”

    很不好？

    姑姑略提防地看了看沈素，沈素当即领悟，低头对我道，“我回去看一看琉璃，你现在这里呆几日……过几天我就来找你。”说罢有冲苏苒姑姑俯身一拜，从袖袋里掏出一枚晶润玉玦恭敬奉上，“劳烦上神照看它了。”

    沈素这个举动竟感动不已。他同琉璃住在仙界穷乡僻壤的地方，衣着简朴，食物简单，住着的茅草屋还被我不自觉地啃出一个窟窿。可他如今却为了我这样一只凤凰风尘仆仆赶到三十五天，亲手掏出这样一枚精致玉玦奉上，只为了托姑姑给我多一些照拂。

    姑姑自然拒绝，惆怅道：“你无须这样，它若真的是良玉，苏苒我倒要三拜九叩来感谢你才对。”

    沈素赶忙道：“上神莫要这样讲，小凤凰还是要多谢您的照看。”说完低头看了我一眼，缓缓一笑，纵然面上有些挂念，但依然行过礼后告辞了。

    不晓得此生……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跟琉璃这样的好人一面。

    苏苒姑姑没有带我去见天尊大人，而是带我去了她自己的房间，给我检查方才有没有受伤。我有些心急，从她怀里跳出来，指了指天尊大人厢房的方向：姑姑，我想去见天尊大人。

    姑姑皱眉望着我，目光中哀伤渐重：“我这样说可能会伤你的心意……但是，小凤凰，我真的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良玉，我不能再让天尊大人接触旁的凤凰了……”

    那时候，姑姑对我仍然有些怀疑。是啊，自我五百岁时候化成人形，鲜少有神仙见过我的凤凰元身。姑姑她凭着我的眼神觉得我像良玉，但她若是理智地一思索，难免会怀疑我到底是不是良玉。

    我心中闷痛，化不成仙形，说不出话，我想证明自己的身份也好难。

    所幸，我转头时候看到了姑姑书案上的宣纸，宣纸旁边的砚台里还有墨汁。我迅速跳上书案，在苏苒姑姑呆愣之中，以翅膀尖端沾了墨汁，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

    “茴香苗”。

    苏苒姑姑看到这三个字，依然颤抖不已，泣不成声——“良玉，果真……果真是你！”

    如今我竟十分庆幸，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竟然有胆量同孟泽来三十五天偷茴香苗，更庆幸自己同姑姑碰上，有了这桩她和我之间的秘密，如今方能告诉她：姑姑，我真的是良玉啊。

    “良玉……先前我真的以为，你已经仙逝了……”姑姑哽咽道。

    我想抬手给她擦一擦眼泪，抬起来的却是翅膀，无奈作罢。不晓得如何安慰她，我便以低头轻轻衔住她的衣袖：姑姑，你擦一擦眼泪。

    “可是……你为何一直以元身视人？你……”姑姑惊痛问道。

    我踌躇一会儿，再次以翅膀沾了墨汁，扭扭歪歪写下——“无力变回，无法言语”八个字。

    姑姑抹了把眼泪，却有更多泪涌出来，可她开口依然是安慰我：“我先……我先去给你做些吃食。”说罢转身往屋外走去。我看着她脚步多少有些掩藏不住的慌乱，肩膀也在颤抖。我第一次见苏苒姑姑这样失常。她在我心中是比观音大士都要美貌端庄的仙女，她温和有礼，她毓秀而立。可姑姑她也有这样难过的时候……

    我在苏苒姑姑厢房中转了一圈，实在挂念天尊大人，便推开房门走到外面。太阳已然升起来，六月天气，少了诸多花木的荫蔽，三十五天干燥而热烈。我照着天尊大人的厢房走去，路过一个小池，怕自己难看又脏乱，特比洗了洗方才沾了墨汁的翅膀，顺便将脸颊处的毛羽也洗了一遍。对着清澈池水照了照，觉得里面的凤凰干净好看，才放心继续往前走。

    这一段路如今看来也十分长。时隔这么多日子，我就要再次见到天尊大人，不晓得他会不会也像苏苒姑姑那般认出我。不晓得他再次见到我会不会激动，又会不会因着我当初跳下云头而生我气不理我。

    可我最担心的，却依然是沈素打听到的那一句——他身子越发不好了，好像不久便要仙逝了，他打算从四海八荒重新选一位神仙来继任他天尊的位子。

    所以，生我气也好，责骂我也好，但求你身子不要不好。

    可当我下定决心，以头顶开天尊大人厢房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场景，远不是……我想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