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长诀 第六卷 悲欢相诀 155、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你的丑了

    这个名字惊得本神君一哆嗦，爪子不受控制挪腾了几步，一下子踩到前几日用稻草虚掩住的屋顶的窟窿里，边听扑通一声，照着地面直直掉了下去……

    那个姑娘口中将将温婉地想要开口唤一声自己终于盼回来的心上人，便被突然砸到地上的本神君给吓了一大跳，她震惊道：“小凤凰！你没事罢？！”

    我……没事才怪。本神君在掉下来的过程中又本能地扇了几下翅膀，结果不扑腾还好，一扑腾之后重心不稳，乃至凤凰脑袋先落了地。

    但是——

    本神君因祸得福，脑袋装了地面之后，再抬头看这位姑娘，她的面容竟然能看清楚了！

    却说正是因为看得清楚了，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已在崆峒幻域里见过这个眉目清秀，面容脱俗的小姑娘。若我没有记错，她便是在幻域的凡间皇宫里，因着自己侍奉的妃子被皇上抛弃、而哭得肝肠寸断的宫娥。

    可是“琉璃”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之中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场景——我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凡间帝王的袍子上，被他下令拉去水牢受罚，那个猛然跪下为我重重磕头的姑娘，她声音颤抖、泪眼模糊替我求情，那些发自肺腑心疼的话我还记得清楚——

    “皇上！您饶过夫人罢，她身子弱啊，怎么受得住水牢那种地方！皇上求您！求您啊！”

    天尊大人说，我看到的这些场景都是虚幻的假象。可是真的有一天，我看到这个名字真的唤作琉璃的姑娘，突然觉得她就应该是我看到的那虚浮景象里的“琉璃”姑娘的样子，残破的右心里，不受控制涌出来一阵又一阵故人久别的相思。这感觉，竟如崆峒幻域里，我初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琉璃，你从哪里寻到的凤凰！”她的心上人惊讶问道。

    琉璃紧紧将我护在怀里，像是害怕他不肯收留我，急切地解释道：“它很乖，吃的也不多，沈素大哥，你莫要赶它走。”

    沈素？！

    我慌忙寻着他的脸庞看去，若我没有记错，跳下云头前一刻，我还依稀看到自己在跟他喝酒；若我没有记错，我在深院石桌之上，亲手画了一幅扇面交给他；若我没有记错，扇面之上是我体现吊胆却又强自镇定地落下的一行字——紫玉笛，月挽霜，年少春华君莫忘。

    对，是他面上含了坚定的笑容，饮干了杯中的酒，又抱起酒坛给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爽朗道：“夫人，沈素敬你！”

    那时候，我尽力压住心中的欢愉也压住眼眶涌上来的泪水，端起酒盏笑道：“今日这幅扇面，便送给沈侍卫了！”

    是不是——我前些天看到的两桩场景，是真的？

    不然为何会遇到这“琉璃”“沈素”这真真切切的两个人？

    沈素赶紧关了房门，神色谨严道：“琉璃，这一次我出去……”他的话说了一半便突然停下来，低头警惕地看了一眼本神君。

    琉璃抚了抚我的毛羽，道：“不要担心，这只小凤凰它不会说话。你可是寻到夫人的下落了？”

    那个沈素像是格外信任琉璃，听她这么说，便稍稍放了心道：“我依然没有找到夫人……甚至没有见过跟她长得像的神仙。”

    这句话，让琉璃一张清秀灵俏的小脸顿时沮丧不少，她眼眶里浮出水雾，艰难一叹后才哽咽道：“琉璃也知道没有那么容易寻到夫人的……”

    沈素抬手以指腹轻轻刮掉她的眼泪，安慰道：“琉璃，我没有寻到夫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他。”

    琉璃抱着我，恍惚抬头：“谁？”

    “……皇上。”沈素皱眉道。

    “皇上？他……他也神仙么？！”

    沈素点点头，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打开，“且是个地位尊贵的神仙。”

    琉璃便有些惊慌了，抱着我的一双胳膊也有些颤抖，眼泪控制不住簌簌而落：“那……那夫人会不会在他身边？会不会……再被他害得那么惨？”

    我看到琉璃落泪，竟觉得十分心疼且难受。“琉璃，你别哭了……”这句安慰她话明明就在嘴边，可现在，我是一只修为散尽的凤凰，我说不出一句话。

    沈素再次轻柔地替她拂去眼泪，温言道：“我跟踪了他几日，没有看到夫人……至少，夫人不在他身边得话，就不会被他欺负了。不过，他看上去虽然地位尊贵，可他的身子好像……并不大好。”

    他的身子好像并不大好。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一阵尖锐的痛从右心里刺出来。我颤巍巍抬头，盯着沈素紧皱的眉头，忽然生出一种他说的那个地位尊贵、身子却不大好的神仙就是天尊大人的错觉。我猛然摇头：怎么会是他，他一定会平安无恙的，不会是他。我也……不希望是他。

    琉璃喃喃道：“那就好，不在他身边就好……沈素大哥和琉璃都能到仙界来，夫人那么好的人，应该早就是神仙了，我们慢慢找，总会找到她的。”

    “琉璃你说得对。那个人……他现在看着，其实十分可怜……”

    琉璃擦了擦眼泪，睁大眼睛问道：“他怎么了？”

    沈素低头望了我一眼，这眼神复杂，竟吓出我一个哆嗦。“他好像喜欢凤凰。因为我见到四海八荒很多神仙都给他贡奉凤凰，大的小的都有……甚至连死的都有……他看顺眼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会抱过来抚一抚毛羽。这着实不正常。但据我所知，九州并无多少只凤凰，现今那些神仙贡奉上去的，都是费尽心思寻到的，且至今还有一大批神仙为了讨好他，于各地寻找凤凰。而我远远瞧着，发现那些凤凰的毛羽都不如琉璃你怀里抱的这一只来得好看。”

    琉璃惊道：“沈素大哥，那些神仙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带走这只小凤凰？”

    我也吓了一大跳，本神君至今并未听说过有哪位地位尊贵的神仙这样喜欢凤凰的，更未听说四海八荒一众神仙为了讨好哪一位尊神专心致志于各处搜罗凤凰给他贡奉的。我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却正是因为看不到外面的场景而觉得不安起来。

    沈素触了触她的脸颊，“莫要太害怕，这里毕竟偏僻，他们暂时不会找来的。”说到此处，沈素顿了一顿，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他像是过得也不好。时常乘着祥云往万丈高的地方走一遭，且他就站祥云边缘，偶尔会俯瞰云下，其实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他打算跳下云头……之所以觉得他身子不好，一半是看到他精神萎靡，另一半则是因为我跟踪他这么多天，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皇上……他会不会是欲擒故纵？虽然我晓得这样说对他不敬，但是，我仍然没有办法相信他会是个好人，夫人当初若不是因为他，不会落入那样凄惨的境地……”琉璃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晓得是因为害怕还是着急，声音一直在颤抖。

    沈素便又安慰她：“琉璃，现在你我都在仙界，你不必再拿他当做皇上，也不必害怕他。你我在此处隐居，没人能找到我们，只要不当着他的面，不会有‘不敬’之说。过几天，我再去外面继续打听夫人的下落，你便呆在这里。等……等找到夫人，你就可以安心嫁给我了。”

    那一晚，他们二人入睡之后，我自己兜兜转转，又扑腾到茅草屋顶上蹲了一会儿。

    新月如钩，钩起夜云疏离缥缈，钩起相思百转千肠。

    可惜我身旁没有酒，只有一堆屋顶的稻草。啄起一根细细嚼着，也算是能解馋了。其实白日里听沈素说的那位尊神，我总不自觉会想到天尊大人。特别是他说的，那位神仙总会腾云飞到万丈高空处、踩在祥云边缘俯瞰万物，让人生出一种他就要掉下去的错觉。在这山沟沟里呆了这么多天，我偶尔也会想，天尊大人怎么样了，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心伤，会不会精神荼蘼，会不会茶不思饭不想。

    可我又不希望沈素所讲的那个神仙是天尊大人。我心中的天尊，他高华绝世，他淡然沉稳，纵然偶尔生气动怒，但也一直是一个光彩熠熠的神仙，不当是抚摸着四海八荒搜罗来的凤凰的玩物丧志、精神萎靡的形容。

    这样惆怅着，月钩之下，竟然蹲着入了睡。我不出所料地梦到了天尊大人。梦里，我便是化成凤凰元身，卧在他怀里，他的衣衫还是沁染了冰霜一样，凉凉滑滑，混着清宁怡人的香气。他用手中的紫玉笛轻轻挑着我的翅膀，以细软冰绡沾了清澈泉水将我的毛羽一根一根擦干净。我一抬头，便看到他低眉时候，能令九州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的容貌。

    可他一开口却是揶揄我道：“你去哪里了，身上怎么脏成这样了？”

    我委屈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可他唇角含笑，揶揄不减：“本来就丑，这一脏岂不是更丑？日后莫要出去了，呆在我身旁……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你的丑了。”

    我呜呜咽咽嗷嗷了几嗓子，负气地迈着爪子从他怀里挪腾出来，结果——

    扑通一声。

    我浑身一震一凛，从梦中惊魂甫定地睁开眼——

    喔……又从屋顶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