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孟泽的厢房中又呆了数日,并非我眷恋这儿,而是本神君这没出息地根本连床也下不了。我时时刻刻都想走,这个地方,如惊悚地狱一般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阴影,我甚至一闭眼,总要想到那时候被绝魂针封住穴道,躺在这张**任其宰割的样子。虽然我心中也十分难过,孟泽那厮为了救我舍了这么多仙元。但是恐惧也如影随形,我甚至不敢开口说话,怕一不小心他便转了脸色。
我不是怕死,你看我总共不到两年的时间可蹦跶了,我还怕什么死活的。但我确确实实怕折磨,给我个痛快也好,刀落人死,或者一剑封喉,多利落省事。但若是孟泽他一下狠戾起来,再霍霍给我三针,本神君便呜呼哉了。
孟泽也是看出来了我的惧怕,是以特地挑了一个侍娥照顾我,他自己便只在晚上临睡前过来看我一看,并不大直接同我接触了。
照顾我的是个活泼善良的小姑娘,许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且看到了前些时日我昏死时候孟泽对我的种种照顾,是以,同我讲话时候,三句中有两句半是说她家君上的好,另外半句则是羞答答告诉我,遇到她家君上这样痴情的美男子,神君不要犹豫、大胆追上前云云。
我一开始是因为伤痛说不了话,后来是因着惧怕孟泽翻脸而不敢说。是以,小姑娘每每说这些话的时候,本神君躺在**,憋得十分难受。
“神君,你看我家君上,长得多好看,这四海八荒的许多女神仙怕都比不上他的。”
“神君,你看我家君上,性子多和顺,比那些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好了千万倍呢。”
“神君,你看我家君上,对你多上心,虽然我才来这玄魄宫不久,但是发现他从未对旁的姑娘这样好过。所以神君,你若好起来,就赶紧同我家君上表白罢。”
我往被子里缩了一缩,遮住脸。她果然是来得晚不晓得,当年是孟泽甩了我,而且甩了我之后还娶了二十七八个老婆。
小姑娘替我掖了掖被角又道:“神君怕是不晓得,当初君上抱你回来时候,你脸上、脖颈上都是血。大家都以为你是个死人,宫里的掌事大人怕君上染了晦气想接你过来,可君上死活没有放手。我起初并不晓得他用什么方法救活了你,后来也是听他们说君上散了自己的仙元渡到你身上,他握着你的手几天几夜不曾松开,他也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
我窝在被窝里,心里约莫流过的几丝酸涩,是感动还是愧疚,我说不大清楚。
“在这玄魄宫呆的久的一些姐姐曾经说过,当初君上娶了好些姑娘做妻子,个个都有闭月羞花之貌,可惜君上虽然娶回来,但就搁在那里放着。约莫着一年前,他不晓得怎么回事,就把那些侍妾都遣散了。”小姑娘说道此处语气十分遗憾,仿佛错过了千载难逢的一件大事一样,苦闷道,“我来玄魄宫有些晚,竟没有见过君上那些美貌的妻子,唉,这也是命呐。”
我:“……”
“宫里的姐姐们也曾说过,君上为了是因为一个姑娘,才娶了这么多亲;也是为了这个姑娘,才会把娶回来的这些仙子放在玄魄宫而从未去亲近过。我常常想这个姑娘会是什么样子,如今我才晓得是神君你。神君虽然身体不大好,但是模样却是我见过的女神仙里面最能配得上我家君上的,你好好养伤,等好了之后一定不要辜负我家君上,他对你这样好。”
嗯,他对我也曾很好。如果梦中没有记错,当我还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凤凰时候,他曾将我捧在手心,照顾细致。那时候他完全可以把我宰了吃掉,可他将我养的很好。
我落了一回忘川海,甚至记不起自己这样小的时候同孟泽的一场缘分。只记得那时候脑子里一下子空缺出一个地方,许许多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日日饮大补的药,鼻血流得汹涌,这样一副丑凄凄的模样,哪里还指望着能有一个公子看上我。是以,当日我听了师兄们的话,晓得有人趴在墙头可能看上我了,怕他们跟我抢似的立刻提着裙子跑出去了。俊美无双的少年趴在墙头,日光烂漫,熠熠煌煌,都抵不过眼前少年姣好的容貌。
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否则我也不会一个激动喷出鼻血,吓得他掉下墙头。
但是,岁月荏苒不可回首。这个道理,我懂得日益深刻。比如我那不知去向的左心丢了就是丢了,比如孟泽甩了我便是甩了。这些都不可改变,更不可回头。
是夜,孟泽照例来厢房里,给我掖了掖被角,往火炉里添了炭火,默了一会儿便转身准备走,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终于开口,沙哑地说了一声:“等等。”
他开门的手端得一颤,转过身来往我这边走的时候,脚步也是踉跄一些,他模样瞧着十分动容,开口时候语调也是轻柔地不能再轻柔:“阿玉……我在……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望着他道:“孟泽,其实这一次你不该……舍了仙元救我。”
他愣了愣,缓缓坐在床边,笑了一笑道:“我愿意的。”
“可是你也晓得,就算你拼了命,我还是活不了多久,你这仙元怕是要打了水漂。”
他听了这话,身子一僵,木然望了望窗外。我晓得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大妥当了,虽然他曾经对我狠心过,但是却不希望我就这么去了的。床边烛台上,灯芯噼啪撩起一声响,灯火颤抖了一番,才重新归于平静安宁。他望着窗外,天地寥寥;我望着烛火,彤彤绰绰。
这一刻沉默的光景,犹如一年那么长。
我缓缓往被子里缩了缩,正要开口跟他说“你回去休息罢”,却听他开口哽咽道:“阿玉,我如果说那时候,我并不晓得之前你右心受过伤,不晓得之前缝了七根银线,你……你信不信……”他说完这句话,望着窗外的目光依然未收回来。
我讷讷望着他,清辉打在他脸上,那两行泪是真真切切的。
“嗯,信。”我开口安慰他道,“我早已不怪你了,这怕是命定的劫数,你不伤我,自然也会有旁人伤我。这一些,我早就看开了。”
他转头望着我,沉沉道:“可是,我现在不愿原谅我自己。”
“……你如今也是舍命救了我,这一桩算是补过了,孟泽,你不欠我什么了。”
他听了这话突然俯身过来,吓得我浑身一惊,赶紧裹了被子往墙角缩去,不料动作过猛,肺腑被带得一震痛,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手中紧紧攥着被角不敢放松。
他显然也是被我的动作惊了一跳,桃花眼里眸光怆然一滞。
我皱眉颤抖道:“孟泽,你、你若是杀我就给我个痛快,莫要再折磨我了。”
他悲凉一笑,无奈道:“我方才想替你好好安放一下枕头……阿玉,你现在这样怕我么?”
我以为……我以为阴晴不定的他又要对我下毒手……如今听他温柔且无奈的一句“阿玉,你这样怕我么”,本神君颇没出息地就这么哭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好想这些天在心里绷得最紧的那根弦突然被这句温柔且无奈的话给从中剪断了一样,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他抬手过来,应该是想替我拂掉眼泪,但是伸到半空怕吓到我,又立马缩了回去隐在袖子里,焦灼道:“阿玉,你怎么哭了?”
“你……送我回丹穴山罢……”我胡乱抹了一把泪。
“可是你现在……”
“你送我回丹穴山!现在!”我忍不住吼道,眼泪又飞出来,声音激动道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赶忙点头,十分照顾我的情绪,安抚道:“好好……阿玉,你莫要慌,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腊月夜风,仿佛攒下一年的凉意,忽忽吹过来。孟泽抱着我,将我紧紧裹在毛氅里,我的额头就抵在他脖颈上,温意从额心融入,这是冰冷天地里唯一的温暖,不晓得远处一片什么叶子吹过来落到我的头发上,他便细致地替我拿掉。
出玄魄宫宫门的时候,他步履沉稳,声音极轻,笑道:“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你穿着大红嫁衣,而我抱着你,迎宾的红毯我要铺十里,我便抱着你一步一步走进这宫门,我要让这天下的生灵都知道,我孟泽娶了良玉为妻。”
我从毛氅里探出头,寒风凛凛,扑面而来。我伸出胳膊环上他的脖颈,下巴抵在他肩窝。他身子一僵,毛氅即刻往上一拉,盖住我的胳膊,温言道:“阿玉,怎么了?”
我望着玄魄宫高大的宫门,在冥冥黑夜里,其上的朱红色漆彩在依稀可辨。
“阿玉?”他语气有些担忧。
“我没事,只是想瞧一眼你这宫门。”
孟泽,你方才说无数次想过,有一天抱着我一步一步走进玄魄宫的宫门。你怕是不晓得,我曾有三万年满满当当的时光,眼里都是你,做梦也想穿上凤凰刺绣的嫁衣,而着了喜袍的你亲自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步履坚定,一步一步走进玄魄宫。
我想了无数次同你执手到白首,今日夜色苍茫,你看,我们到头来什么也不曾有。
我又缩进他怀里,他拉过毛氅将我严严实实裹住,动作温柔地不大像他。
“难受的话要同我讲,嗯?”他说。
我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