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听着养子关门离去的动静。
他一直枯坐到饭菜都不冒一丝热气了,才动了动眼珠,瞧见了桌上没收拾的碗筷,还有摔在地上的碎片。
受惯性使然地站了起来,如同预设了程序的机器人,扫了地,洗了碗,擦了桌子。
直到将剩菜放进冰箱的时候,他的脑中才出现一个成形的念头:从此之后,做这些事都不再有意义,因为不会有人回来了,这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了。
这些年来,受偶尔也会设想,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反抗,现在会是个什么境况。
毕竟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那导演并不是一个值得他那么义烈的人。他所做的决定,到头来只是成全了自己的尊严。
如果当时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顺从了大佬,也许大佬很快就会玩腻了,放自己回归平常的生活。若是大佬顺手打赏一点机会,说不定自己还会青云直上。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受就会强行止住思绪,仿佛连这样的设想都是一种背叛。一旦这样想了,自己这二十年的躲藏与落魄就都成了笑话。只有坚信自己是对的,他才能凭着这点念想,熬过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然而就在刚才,他听见自己养大的孩子亲口说:“难道要跟你一样,待在阴沟里一辈子不见光,以后还要拦着自己的孩子向上爬?”
遮羞布被扯去了。
原来并没有什么尊严。原来这样的生活是阴沟啊。在其中待久了,居然不闻其臭。
受擦干手上的水,从厨房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餐厅和客厅。灯光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
这就是他的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
不,也不是一无所有的,至少还有攻。
受下意识地走出家门,脚步前所未有地急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去见攻一面。
刚刚出了小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攻:“我去吃夜宵,你一起来吗?”
“啊,我晚饭吃撑了,就不去了吧。”受听见自己若无其事、微微带笑的声音。
“好吧。”攻挂了电话。
受的脚步慢了下来。
见面之后要说什么呢?告诉他养子干的混账事,再让他费神安慰自己一番?
受的耳边又回荡起了养子的声音:“一把年纪了还躲在老总的荫蔽下,等着人家帮你出头的老废物……”
受了解自己的孩子,知道这话里有赌气的成分,甚至是在报复自己说的那句“瞧不起”。
但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这句话并没有错。
养子离巢飞走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他的人。他的肩上不再有负担,而他自己将成为别人的负担。
受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
萍水相逢,攻为他付出的已经够多了,而他却一味地消极着、怯懦着,回报给对方的只有麻烦。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啊。
要立即做出改变啊。
要做一个快乐而骄傲的人,要做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可是太累了,太累了。
“改变”需要更多的能量,而他已经没脸再向这世界索取能量了。
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回想起来,犹如一场大梦。
但是他不能后悔。
不能后悔,不能往后看啊。因为仅剩这个“不后悔”了,没了它就什么都没有了。往前走吧,一直走到黑。
受停下脚步,发现双脚自动将自己带到了一幢高楼下。
这幢高楼在攻的公司对面,从受所在的办公室里,正好可以看见楼顶。
曾经的他有时会停下手头的工作,盯着那楼顶的天台发一阵子呆,但最终都会收回目光。
如今那些让他收回目光的理由都不复存在。
于是他慢吞吞地走了进去,搭着电梯到了最高一层,找到了通往天台的梯子。
攻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又打了个电话给受。
铃声响了许久,对方才接起:“怎么了?”
攻:“我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宵夜,你出来拿一下。”
“……不好意思,我不在家……”
“这么晚了不在家,去哪儿了?”
对方又沉默了两秒:“陪我儿子买东西呢,还要很久才能回去,真不好意思,你别等了吧。”
攻难得体验一下小青年送夜宵的浪漫,却出师不利,有些失望地发动了车子:“好吧,那我回去了。”
“嗯,早点休息吧,晚安。”
攻正要挂电话,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给我一把你家的钥匙呗?”
“……”
攻:“或者干脆住到我家,反正我一个人住这么大屋子也是浪费空间,你来了就可以两个人一起吃饭,厨师也能多做些花样——对了,你儿子不介意吧?”
那头半天没声音。
攻皱着眉转过一个路口:“喂?信号不好?”那头似乎隐隐有风声。
“没有,能听见。”受的声音很平静。
攻意识到这个提议有些唐突:“嗯,这事儿不着急,你别有压力,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受的手被冷风吹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害怕握不住手机,就用两只手一起紧紧抓着,声音还是温柔的:“你想跟我过日子呀?”
攻:“是啊。”
受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淌:“这么喜欢我呀?”
攻不太适应对方突然这么直白,干咳了一声:“是啊——你那头有点杂声。”
“你喜欢我什么样呢?喜欢我当演员吗?还是给你当助理?还是就待在家里,给你做饭吃?”
攻转着方向盘,脑中浮现出几个画面,有些心虚:“呃,当然都喜欢。”
“那就说说哪个我让你最硬?”
攻惊喜中不失尴尬地笑了:“演、演员吧……但不是因为演戏本身!”他用正人君子的语气说,“重点是……你喜欢自己的时候,也最招我喜欢。”
“……”
攻:“喂?”
“我知道了。晚安。”
攻:“晚安,明天见。”
通话结束了。
天台上黑灯瞎火,没人看见受跪在地上佝偻着腰,像一尾煮熟的虾,将手机牢牢攥在胸口。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上来,又是为何走下去。
从头到尾,攻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