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老田头就起身了。
  夏末秋初,清晨的空气还是有些凉。八道村里一片寂静,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倒显得这里更加安宁。
  老田头轻轻地关好院门,披着外衣,背着手,出门了。
  人上了年纪,睡眠就少。好在早上空气清新,出来遛遛弯也不错。老田头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地,虽然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一再提出要接他去城里享福,可是,老田头还是喜欢这里。听听鸟叫,闻闻稻田的香气,再看看金灿灿的苞米地,比城里的高楼大厦强多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老田头在村中小路上慢慢地走,偶尔遇到几个早起的农人,就停下来打个招呼,聊几句。走着走着,老田头感觉小腹胀起来。他加快了脚步,直奔自家田地而去。
  解大手要在自家的地里,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老规矩,老田头不能忘。
  一路小跑。经过村东头老董家的时候,老田头做好了打招呼的准备。一抬头,却看见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不见每天准时起来打扫的胡月娥。老田头一边嘀咕着,一边低头前行。刚迈出几步,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刚才他看到的某件东西,似乎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老田头转过身,手扶着篱笆院墙,探头向院子里看去。一瞥之下,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他揉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那一对昏花老眼。
  几秒钟后,老田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门前,试着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没锁。老田头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向左右看看,整整身上披着的衣服,一步步向院子里的瓦房走去。
  短短十几步,老田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瓦房那两扇紧闭的铁门。
  因为那两扇门的把手上,横贯着一根木棍。
  老田头凑近铁门,眯起眼睛看着那根木棍,刚要伸手去拽,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又缩了回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转身向窗口走去。
  窗台有点高,老田头踮起脚,仰着头,竭力向室内望去。
  一瞬间,老田头就感到喉咙被人攥住了一样,同时,裤裆里一片湿热。
  1998年。J大。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孙普扶扶眼镜,扫视了一下鸦雀无声的课堂,“A女士在心里觉得,如果母亲不到英国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母亲之所以会去英国,完全是因为A女士的肺结核病需要到欧洲治疗。A女士同时还认为,自己的肺结核病,恰恰是因为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少穿了衣服因而着凉的结果。”
  有学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开始彼此交头接耳。
  “所以说,A女士表面上所有的畏惧,”孙普抬腕看看手表,“其实都源自于她内心对母亲的内疚感。”
  下课铃响。恰到好处。
  “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有学生笑起来,孙普挥挥手,学生们开始收拾课本和书包。他低头整理讲义和教案。讲台前,还围着几个不肯离去的学生。
  “孙老师,之前您说过,”一个女孩热切地看着孙普发问,“畏惧是对性和攻击等冲动的抑制,这似乎解释不了A女士的案例啊。”
  孙普笑笑,把讲义放进皮包里,微俯下身子,从眼镜上方看着女孩子。
  “所以这个案例证明,与本能无关的心理创伤事件,也可能在心理防卫下产生对某种物体、情境或活动的畏惧。”
  “这么说的话,”女孩面露疑惑,“心理学岂不是完全无规律可循?”
  “那不正是心理学的迷人之处吗?”孙普微笑着反问。
  女孩也笑了:“孙老师我懂了,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孙普挥挥手:“快去吃饭吧,要不排骨要被抢光了。”
  学生们一哄而散。孙普拿下腰间一直在震动的寻呼机,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八道村昔日的宁静已经被完全打破,村子里到处都是走访的警察,闪烁的警灯随处可见。虽已日上三竿,但在田地里操持农活的人寥寥无几,几乎全村的人都聚在了村东头老董家门口。这里已经被警方完全封锁起来,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村主任和当地治保委员会主任陪着几个现场勘查人员四处查看着。他们有热情,有同情,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被隔离带拦在院外的人们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要么叼着烟,要么拄着锄头,大声议论着,小声嘀咕着。眼前的一幕,与其说让他们感到震惊,不如说让他们感到兴奋。
  每个人都尽力踮起脚,仰着头,望向院子里的那间瓦房。
  那里,发生了什么?
  孙普也想知道。
  在一个年轻警察的带领下,他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那间瓦房而去。在院子里工作的警察纷纷和孙普打招呼。孙普无心一一寒暄,遂点头致意了事。这个身着便装,却得到警察们尊重的人,再次引起门口围观的人群的一番窃窃私语。
  “这肯定是领导啊……”
  “看来出大事了……”
  “这人少说也得是个局长吧?”
  赵永贵站在门前,正在反复端详手里的一段木棍。看到孙普走来,他放下木棍,语气中颇有些埋怨。
  “呼了你那么多遍,怎么才回电话?”
  “我当时在上课。”孙普注意到他手里的木棍,“这是什么,凶器?”
  “不是。”赵永贵苦笑一下,把木棍凑到孙普面前,“我们到现场的时候,这玩意儿就横插在门把手中间。”
  木棍长约70厘米,直径4厘米左右,表面光滑,一端带着断裂的茬口,从断面上看,似乎是刚刚形成的。
  “这好像是……”
  “对。”赵永贵冲旁边努努嘴。一个痕迹勘查人员正拿着一把被折断的铁锨往物证袋里装。
  “铁锨把。”赵永贵继续说道,“看样子是踹断的。”
  孙普嗯了一声,看了看敞开的入户门。
  “凶手不想让她逃出来自行呼救。”
  “不是她,”赵永贵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是她们。”
  入户门是两扇漆成绿色的铁门。门上有铁质网格覆盖的玻璃,其中,右侧铁门的玻璃有破损,网格后由一张挂历纸临时遮挡。进入铁门后是门厅,物品简单,摆放有序。门厅右侧墙面上有一扇门,门后是仓库。门厅左侧,靠近门旁的位置是炉灶,上有一口黑色铁锅,锅内有尚未吃完的猪肉炖酸菜。炉灶旁是一扇木门,通往卧室,亦即主现场。
  孙普刚刚推开主卧室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他本能地侧过头去,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被褥凌乱的火炕上血迹斑斑。一大一小,两具女性死者的尸体躺卧在凝固的血泊中。
  年长女性死者尸长约160cm,头北脚南,呈俯卧状,下身赤裸,头部低垂于炕沿之下。看不到面部,但后脑部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浓密凌乱的长发被凝固的血液纠缠在一起,地面上也形成一片血迹。
  年幼女性死者尸长约130cm,头南脚北,呈仰卧状,头向右侧,眼微睁,左侧额角严重塌陷,有开放性创口。死者双腿分开,两腿间覆盖着一张报纸。
  孙普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扭头看看赵永贵。后者点头:“现场物证都已经固定、提取完毕。”
  “死因是颅脑损伤?”
  “重型颅脑损伤。”站在一旁的法医老杨开口了,“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
  “遗留在现场了?”
  “没有。”赵永贵摇摇头,“我们把这里都找遍了,也没发现相符的凶器。”
  孙普点点头,目光从尸体上移开,开始在室内来回巡视。很快,他注意到火炕右侧墙上的电灯线盒。线盒下,只有短短的一根细绳。
  赵永贵捕捉到他的目光,也凑过去看。
  “哦,灯绳。”
  “我知道。”孙普走到火炕旁,“可是,你不觉得它太短了吗?”
  赵永贵略思索了一下:“也是,如果人躺着,压根够不到这根灯绳。”
  孙普抿起嘴,把左膝盖放在炕沿上,先低头看看枕头的位置,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上身前倾,伸手在灯绳的末端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然后向左后方一甩手。随即,他回头向左侧墙角看看,那里正是一排老旧的木质地柜,地面上空空如也。孙普又把目光投向右侧。
  半截灯绳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孙普站直身体,指着那半截灯绳说道:“把那个提取一下。”
  赵永贵冲手下挥挥手,脸色有些尴尬,似乎在暗恼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他大概是个左撇子。”孙普完全没注意到赵永贵的表情,四下扫视一番,“而且他在作案时还带着刀。”
  赵永贵扭头面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侦查员,低声说道:“记下来。”
  孙普的目光重新投射在两具尸体上,几分钟后,他突然问道:“这家的男主人呢?”
  赵永贵翻出记事本,查看了一下,说道:“户主叫董双平,在黑龙江鹤岗打工。死者是他的妻子胡月娥和女儿董月。”
  赵永贵顿了一下:“已经通知董双平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孙普点点头,上前一步,蹲在炕沿边,看着覆盖在年幼死者双腿间的报纸,嘴里喃喃自语:
  “他为什么要用这张报纸呢?”
  “哦?”法医老杨冷不防插话,“那是我给这孩子盖上的。”
  “你?”孙普猛地回头,“你还动什么了?”
  “没有啊,”老杨急忙解释,“我就盖了这张报纸,别的什么都没动。”
  “老杨,”孙普站起身来,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原始现场才能有助于我分析凶手的心理,任何一点改动,都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我知道,孙老师。虽然我是法医,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老杨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嘶哑,“我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
  孙普盯着老杨看了几秒钟,脸色变得柔和许多。他上前一步,掀起那张报纸。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从分局出来,已是深夜。
  远远地,孙普就看到“普巍心理康复中心”还亮着灯,他的心头一暖,加快了脚步。
  魏巍还在等他,一见他进门,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
  “吃过饭没有?”
  “在分局吃了一点。”孙普脱掉外套,把皮包甩在沙发上,一转身,就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动的饭菜。
  “你还没吃?”
  “嗯。”魏巍把手里的书插回书架,“等你来着。”
  孙普看着她,笑笑。
  “我陪你吃饭吧。”
  “好。”魏巍去桌子上端盘子,想了想,又说道,“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
  “不用。”孙普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向沙发努努嘴,“你放着别动,我来。”
  时至午夜,万籁俱寂。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这家位于居民区内的心理诊所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灯。如果此刻有人路过那扇窗户,会看到一对男女对坐在桌前,吃着简单的饭菜,聊着平常的心事。
  生活如斯,岁月静好。
  他和她都在想,若能一直如此,岂不美妙?
  吃过饭,孙普洗了个苹果给魏巍,自己扎着围裙去刷碗。魏巍一边咬着苹果,一边斜靠在厨房的门旁,看着孙普手脚麻利地洗刷着。
  孙普偶尔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又是一笑。
  “今天有人来过吗?”孙普甩干盘子上的水珠,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
  “朱志超来过。”魏巍扔掉苹果核,“见你没在,和我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也难为他了,两地跑,来回要三个小时。”孙普擦干手,摘下围裙,拥着魏巍走出厨房。
  “是啊,我今天也建议他去找C市的杨锦程教授,可是他不同意,坚决要在你这里治疗。”
  “杨教授的水平也很高。”孙普笑笑,“可能是朱志超比较信任我吧——他的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吧,比上次要好一些。”魏巍犹豫了一下,“不过,狂躁状态还是挺明显的。”
  “嗯,他需要长时间辅导。”孙普打了个哈欠,“下次他再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就替我给他作辅导。”
  “我可不敢,孙老师。”魏巍依偎过去,把头靠在孙普的胸口上,“你是专家,我可不是。”
  “什么专家啊?”孙普笑笑,摸摸魏巍的头,“你就当毕业实习了。”
  “你最近怎么这么忙?”魏巍轻抚着孙普的胸口,“又有案子吗?”
  “嗯。”魏巍的抚弄让孙普觉得很舒服,眼睛半睁半闭,“我怀疑和前几起案件是同一个人干的。”
  “那你会不会有危险?”魏巍半仰起头,看着孙普。
  “傻瓜,我不会的。”孙普抚摸魏巍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我又不去抓人。”
  “自己小心点。”
  “我会的,你放心。”孙普的声音低沉下去,“乔老师交给我的事情,不能办砸了。”
  “你也是的,都破格提拔副教授了,就安心教书呗。”魏巍微嘟起嘴,“还有个诊所——干吗去参与那么吓人的事情?”
  孙普没有回答。魏巍轻轻地离开他的怀抱,看到孙普歪倒在沙发上,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
  自1998年3月底,J市郊区接连发生四起入室强奸杀人案。第一起案件发生于3月28日凌晨2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丰水区五龙镇榆树村。被害人袁洁,女,41岁,寡居。凶手从窗口入室,强奸被害人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将被害人击打致死。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第二起案件发生于5月17日凌晨1时至4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丰水区江密镇鹿场村。被害人杨茂根,男,53岁;被害人于双华,女,50岁;被害人杨枝英,女,22岁,系杨茂根和于双华之女。凶手破坏纱门后入室。从现场痕迹来看,凶手入室后先割断灯绳及电话线,随即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击打杨茂根和于双华的头部致死。在强奸了被害人杨枝英之后,用同样手段将杨枝英杀死。于双华尸体亦有遭侮辱的迹象。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第三起案件发生于8月9日凌晨3时至5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天港区金珠乡亮门村。被害人王晓慧,女,37岁,独居,经营一家小卖店。凶手和平入室,室内有厮打痕迹,怀疑凶手将被害人拖至后室强奸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击打被害人头部致死。在死者阴道内及外裤上都发现精斑,经检验遗留者为A型血男性。小卖店内有翻找痕迹,当日营业款丢失。
  第四起案件发生于9月3日凌晨2时至4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南港区三台镇八道村。被害人胡月娥,女,35岁;被害人董月,女,9岁。凶手翻墙入院,从铁门破损处开门入室,割断灯绳,强奸被害人胡月娥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将被害人击打致死;而后强奸被害人董月,并用同样手段将被害人杀死。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这四起案件的作案手法相似,现场均发现足迹若干枚,且都为39码胶鞋底,足迹特征相似;从被害人致死伤来看,疑为同一短柄铁锤所致;除“8·9”案件外,凶手行奸时都使用了避孕套,没有留下体液物证,但在现场提取到不属于被害人的毛发若干,经鉴定,均为A型血者遗留。
  据此,警方决定将四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由丰水区公安分局局长担任组长,赵永贵任副组长。此前,J大法学院乔允平教授曾受托对前两起案件进行分析。7月中旬,乔教授受邀出国访问,遂将系列案件交由他的得意门生孙普继续跟进。
  清晨,J市丰水区公安分局。
  孙普一脸疲惫,几步跳上水磨石台阶。刚穿过旋转门,就看到赵永贵坐在门旁的长椅上抽烟,看样子,也是心事重重。
  看到孙普进来,赵永贵站起身,用力搓搓脸,迎过去。
  “我们该派车去接你的,孙老师。”
  “不用客气,这里离我家也不远。”孙普笑笑,“8点半开会?”
  “嗯。”赵永贵看看身后的会议室,“人还没到齐呢。”
  赵永贵递给孙普一根烟,又替他点燃。
  “有什么新点子?”赵永贵看看孙普肩上挎着的皮包。
  “我整理了一份嫌疑人的心理画像报告。”孙普吸了一口烟,脸上疲态尽显,“等会儿开会的时候再讲。”
  “哦,”赵永贵顿了一下,“乔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孙普看了赵永贵一眼,笑笑:“下个月吧——怎么,信不过我?”赵永贵急忙否认:“那不会,您和乔教授都是专家。”
  “你怀疑我,怀疑心理画像技术都很正常。”孙普的表情轻松,“让结果说话吧。”
  会上汇总了前三起案件的相关物证材料,并对新发生的“9·3”强奸杀人案的侦破进展进行通报。
  相关人员汇报完毕后,与会者的目光都落在孙普身上。
  那目光中有好奇,有猜疑,更有莫名的敌意。
  孙普已经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一来,作为一个30岁出头的副教授已经很受人瞩目;二来,在“摸排查”的人海战术依然是侦查员固定思维模式的此时,犯罪心理痕迹还是一个新名词,甚至有相当多的人对犯罪心理画像闻所未闻。仅靠犯罪现场就能推测出犯罪嫌疑人的职业背景、家庭情况、幼年经历、性格习惯甚至体貌特征与穿着打扮?这未免太离谱了。
  孙普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拿出皮包里的一沓材料。此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地盯在他的动作上。
  孙普笑笑。
  在孙普看来,这四起强奸杀人案基本可以肯定为同一人所为。从生理属性来看,凶手为男性,年龄在35岁至45岁之间。身高在160—165cm之间,体重在50—60公斤之间。身材矮小,偏瘦。体表特征不详。惯用手为左手,肢体无残疾。A型血。
  之所以得出上述结论,一方面是依据现场取得的足迹、体毛及精斑等物证,经分析得出;另一方面,凶手的作案时间多集中于深夜至凌晨时段,此时是人的睡眠最深沉的阶段。从四个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多数被害人是在睡梦中被铁锤击打头部致死,几乎没有反抗。由此可推断,凶手对自身体格所具有的犯罪能力并不自信,故而采用在被害人无知觉状态下杀人的手段来排除反抗。此外,“8·9”案件现场的情况反映出,凶手行奸时曾与被害人有过较激烈的撕扯,而被害人身高161cm,体重46公斤。由此可推断凶手身材矮小且不甚强壮。
  从社会属性来看,凶手未婚或已离异,结合凶手的年龄,后者的可能性较大。独居或无固定住所。经济状况不好,个人卫生习惯较差,居所处物品摆放杂乱,生活习惯不良。反映在凶手的外貌上,应该衣着邋遢,长发脏且乱,可能蓄须。
  从地域属性来看,四起案件均无现场感知人。因此,凶手的口音等信息无从推断。但是,四起案件均发生在J市周边农村地区。据此,可推断凶手为本地人,农村户口的可能性较大。平日里的主要活动场所应该在城乡结合部。
  从心理属性来看,凶手明显有异于常人。四起案件的被害人主要为女性,且无一例外,均遭遇性侵。从他侮辱被害人尸体及性侵不足10岁女童的行为来看,凶手的性行为高度反常,由此可推断,凶手存在高度人格障碍。
  首先,凶手的作案手法具有高度破坏性和攻击性。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入室后,先切断电源或电话线,随即立刻对被害人进行攻击。排除男性被害人反抗后,对女性被害人实施奸淫。满足性欲后,立刻对被害人毫不留情地进行杀害甚至灭门。在“9·3”案件中,凶手作案后,离开现场时用折断的铁锨把将门从外锁住,以此断送被害人求生的最后可能,置其于死地的意图非常明显。
  其次,凶手存在异常的性欲亢进状态。在“5·17”案件中,凶手在强奸并杀死被害人杨枝英之后,似乎并未完全满足性欲,又对已死亡的于双华的尸体进行侮辱。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在侮辱尸体时并未对于双华血肉模糊的头部进行遮盖。在凶手眼里,这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并不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仅仅是可供奸入的女性器官而已。在“9·3”案件中,凶手同样在强奸杀人后,又性侵9岁的被害人董月。尸检情况表明,因董月年龄尚小,发育不成熟,凶手为了能够行奸,用刀割裂被害人的外阴。上述案情都显示出凶手对性的高度渴望,以及对他人生命的极度漠视。
  最后,四起案件的现场情况都表明,凶手在强奸杀人后,都对现场进行翻找并窃得现金若干后离开。由此可以推断,凶手的作案动机有两个,通俗地讲,一是性,二是钱。孙普认为,凶手的内心需要只剩下起码的本能,那么他的自我认同感一定较低,与外界的沟通能力较差。因此,凶手的社会地位不高,并不能从事技能性工作。
  从既往犯罪属性来看,“3·28”强奸杀人案并非是凶手初次作案,他应该有犯罪前科,并极有可能与性犯罪有关。同时,凶手应该曾受过刑罚处罚,并具有一定的犯罪能力及反侦查能力。这一点,从他在作案时割断灯绳、电线及电话线,以及行奸时使用避孕套可见一斑。
  综上,孙普建议专案组在案发地附近村庄及城乡结合部排查具有上述特征的男性。同时,孙普认为,因凶手异常的性欲亢进状态,他很可能会经常流连于低档洗头房、按摩院、个体旅店等隐蔽色情场所。他在四个案发现场所取得的财物,除了必要的生活支出外,会在此类场所中挥霍。以此为线索进行排查,应该会有收获。
  最后,孙普提出,以凶手的作案规律来看,当他无法从别的渠道满足性欲的时候,就很可能会再次强奸杀人。因此,针对他的侦查活动,必须讲求效率。
  尽快结案。这也是专案组的迫切愿望。接连发生四起命案,已经引起省公安厅的高度重视,并责令市局立下军令状,限期破案。
  压力之下,专案组的成员们都紧张起来,各项调查工作也已经迅速展开。然而,丰水区是J市最大的区域,下辖多个村镇。虽然孙普的分析已经将排查范围大大缩小,可是,这种类似天方夜谭般的“画像”,靠得住么?
  对孙普最有信心的,还是赵永贵。这位已经从警近20年的老警察,一直苦于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他对知识权威抱有近乎虔诚的崇拜。在此前发生的几起恶性案件中,J大的乔允平教授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更让赵永贵对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深信不疑。
  乔教授虽然不在,他亲自推荐的高徒,应该也不会差。
  孙普表面上安之若素,内心却比专案组的任何人都焦虑。此前乔教授曾交由他办过几个案子,虽然都顺利结案,但案件的代表性都不强,也缺少典型意义。对孙普而言,参与侦办的这几起案件,只是积累资料而已,换句话来说,权当练练手。在他心里,有一个更加宏伟的梦想。
  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源自于西方,最早的特征数据库建立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美国FBI行为科学部。这种技术传入中国后,国内的研究者们对此也展开了深入研究。然而,犯罪心理画像技术不像DNA检测技术那样有现成的结论加以利用。除了基本理论之外,心理指标和特征数据都基本没有参考价值。主要原因在于,东西方人在历史、文化、宗教、人种、价值观念上存在着巨大差异,这将直接影响到个体的行为模式。
  孙普的梦想就是,尽快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这势必会非常艰难并耗时费力。然而,中国犯罪心理画像技术的奠基人——这个头衔太有诱惑力了。
  这四起连环杀人案,无论从典型意义还是从案例价值上,都绝不能错过。
  所以,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让孙普始料未及的是,仅仅几天后,案件侦破就有了重大进展。
  专案组按照孙普提供的嫌疑人特征在指定范围内进行排查,同时对附近居民进行走访,双管齐下,一个嫌疑人渐渐进入专案组的视野。
  王永利,男,41岁,汉族,离异,小学文化,户籍所在地为金珠乡亮门村,亦即8·9强奸杀人案的案发地。王永利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务农,农闲时随有木匠手艺的父亲在附近村镇打零工。1985年10月,王永利和同村妇女董某登记结婚,婚后育有一女。因王永利好吃懒做,又有流氓习气,夫妻感情不佳。王永利的父母在1989年和1992年相继离世。1993年,王永利因猥亵妇女,被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同年,董某与王永利协议离婚,王永利只分得瓦房两间,女儿归女方抚养。1996年,王永利经减刑半年后刑满释放。他回到原籍后,因生活无着,只能重操旧业,在附近村镇做木匠零活维生,据熟悉王永利的村民讲,王永利是个左撇子。
  走访结果显示,王永利出狱后,不仅没有接受改造,反而劣性更甚。即使受雇干木匠活,也因多次对雇主家的女性出言调戏或动手动脚,被雇主责打。因此,王永利的收入情况不佳,勉力维持生计。“8·9”强奸杀人案案发后,有村民看见王永利曾去现场围观,表情紧张,第二天就带着木匠工具进城。至今未归。后公安机关在五龙镇一家个体小旅店里将王永利抓获。
  这个消息让孙普兴奋莫名。他在王永利归案后立即调取了全部资料,彻夜研读,同时敦促专案组尽快将王永利的个人特征与现场提取到的物证痕迹进行比对。
  经查,王永利身高163cm,被抓捕时脚穿一双39码的解放牌胶鞋,并随身携带木匠工具包,内有锤子、凿子、锯子、刀具等木匠工具。警方对王永利的住宅进行搜查,发现大量内容低俗的书刊、杂志及裸体扑克、海报等。室内物品摆放杂乱,脏污不堪。经鉴定,王永利为A型血,在“8·9”强奸杀人案中提取到的精斑为王永利所留。
  无论是孙普对嫌疑人的画像,还是警方掌握的物证,都将目标指向王永利。
  王永利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可是,还有问题啊。”赵永贵皱着眉头,叼着香烟,翻看着手边的一沓材料,“足迹鉴定那边说虽然鞋码、鞋底花纹都对得上,但是磨损形态不同,行走习惯也不一样。”
  “那个问题不大。”孙普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足迹上,“任何鉴定都是有一定误差的,让他们再重新做一次——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访谈笔录,赵永贵翻看完毕,脸上是疑惑的表情。
  “这有什么用?”赵永贵把笔录递还给孙普,“不就是说这小子从小就不咋样么?”
  “这份笔录是王永利的邻居提供的。”孙普笑笑,“老头今年六十多了,按他的话来讲,王永利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份笔录对证明王永利犯罪没什么作用,但至少验证了我的推测。”
  笔录显示:王永利从小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因为父母和村民的争执,半夜去点燃了对方家里的草垛。幸亏被人发现,扑救及时,否则会酿成大祸。后来念及他只是个孩子,由家里赔钱道歉了事。按照这位老邻居的话来讲,王永利是个挺“顾弄”(东北方言,意指个性孤僻,阴险)的人。一般的孩子看到野猫野狗,心眼好的,就弄点吃的给它们。王永利恰恰相反,一旦被他逮到这些小动物,就会慢慢把它们折磨到死。老邻居曾见过王永利往老鼠身上淋灯油,然后点燃。看着浑身着火的老鼠在地上疯窜,王永利比过年放鞭炮都兴奋。此外,王永利从小就有尿床的毛病,邻居们经常看到王永利的母亲骂骂咧咧地把尿湿的褥子挂在院子里晾晒。这个毛病,直到王永利成年后才慢慢克服。
  看到赵永贵依旧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孙普继续解释道:
  “你应该已经从这份笔录里提取到三个关键词:幼年时期的纵火、尿床和虐待小动物。”
  赵永贵略一思索,点点头。
  “西方犯罪学已经证明,幼年时期有这三种劣迹合一的人,在成年后从事犯罪——特别是性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孙普的表情渐渐归于凝重,“1976年,连环杀人犯‘先知撒母耳之子’大卫·伯科威茨承认,他在幼年时曾有一千多次纵火的记录,同时,他也虐待动物。”
  赵永贵大张着嘴,愣了半天,又看看手里的资料。
  “流氓罪……前科……”赵永贵自言自语,抬头看着孙普,“这么说,这小子还真对得上号啊。”
  “我觉得就是他。”孙普的语气坚决,他抬手看看手表,“你们不是常说,‘口供是证据之王’么,怎么撬开他的嘴,就看你们的了。”
  说罢,孙普又补充了一句:“时间有限,越快越好。”
  然而,对王永利的讯问却不甚顺利。王永利被抓捕时,连称“王晓慧不是我杀的”,这句话显示出王永利是案件的知情人,作案嫌疑陡然上升。在预审时,王永利辩称自己虽然认识王晓慧,但并未杀人。在警方拿出精斑鉴定结论后,王永利只得承认8月9日凌晨0时许,他曾和王晓慧发生了性关系,但依旧否认杀人。
  据王永利供称,自从他刑满释放后,虽然回到村里,但是已然妻离子散。因他的经济条件和刑事前科,再婚的难度很大。为解决生理需要,王永利频繁往来于村中和城里,把做木匠零活赚取的微薄收入都挥霍在那些洗头房、足疗店里。今年春季,王永利听说本村开小卖店的王晓慧生活作风不好,遂主动勾引,并很快苟合在一起。
  据查,王晓慧,女,37岁,读中学时曾和某男教师有染,怀孕后被迫退学并做了人工流产。手术的后果可谓祸及一生,因医生操作不当,王晓慧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同时,年少时的这桩丑闻,让王晓慧直到28岁才与本村的外来户卢某结婚。婚后,王晓慧仍旧不够安分,先后与本村多名男子有染,加之不能生育,1996年,忍无可忍的卢某与王晓慧离婚,并返回山东老家。王晓慧离异后,独自经营一家小卖店。据村民反映,王晓慧明里开店,私下里却从事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和男性发生关系后,王晓慧会收取20元至50元不等的费用。案发时,王永利和王晓慧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据王永利供称,当晚凌晨,王永利怀揣刚刚赚得的40元钱前往王晓慧家,并发生了性关系。事后,王永利留下30元钱后离开。第二天一早,他得知王晓慧被害,前往现场围观。考虑到自己可能被列为嫌疑对象,王永利于当天进城躲避。由于王永利系独居,且凌晨时分前往王晓慧家,因此,王永利的以上供述无人证实。
  不过,鉴定部门对王永利携带的木匠工具进行检查,没发现残留物证,王永利所持铁锤也无法与死者的伤口做同一认定。
  虽然所有人都坚信凶手就是王永利,但依旧缺乏证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永利的口供。
  孙普匆匆推开“普巍心理康复中心”的门,正在沙发上对聊的魏巍和朱志超见他进来,都站了起来。
  朱志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伸出手来:“孙医生,你回来了?”
  “抱歉抱歉。”孙普一边解下背包,一边伸出手来和朱志超握了握,“刚下课。”
  “没事。”朱志超笑笑,“我也是刚到不久,和魏医生聊得挺好。”
  孙普甩掉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披在身上,又吩咐魏巍倒两杯茶来。
  “怎么样,老朱,”孙普的声音中还有些微微的气喘,“看你气色不错。”
  “还好。”朱志超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最近不那么心烦了。”
  “看来治疗还是有作用的,要坚持下去,直到治愈为止。”
  “嗯。”
  魏巍端出两杯热茶来,一杯放在朱志超面前,另一杯放在孙普面前,然后,她把手臂搭在孙普肩膀上,笑吟吟地看着朱志超。
  朱志超对她报以一笑。
  孙普拍拍魏巍的手背,又向身后努努嘴,示意她回避一下。魏巍心领神会,冲朱志超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内室。
  孙普微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问道:“性需求还那么强烈吗?”
  朱志超的脸红了,顾不得烫嘴,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嗫嚅了半天才答道:“还是挺想那事儿的。”
  “你这个年纪,需求强烈也算正常。”孙普扶扶眼镜,“不过,性,应该是给双方都带来愉悦的事情——你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可傅华是我老婆啊。”朱志超瞪大眼睛,“她陪我睡觉,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的确是你的老婆。什么叫老婆,是生活伴侣,不仅仅意味着那件事。”孙普耐心地开导着,“你要多尊重她,多关心她,让她感受到你的爱,她自然就不会反感夫妻生活。”
  “孙医生你不知道,”朱志超表情颓唐,“她拒绝我,我就烦躁得要命,浑身像着了火似的。”
  这时,孙普的腰间突然鸣叫起来,他取下寻呼机,对朱志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对不起——你接着说。”
  朱志超点点头,自顾自地说下去。
  “有时候,去阳台连抽几根烟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就是那件事……”
  朱志超没注意到,孙普在看完寻呼机后脸色变得很难看,随即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材料,不住地翻看着。
  “……我也觉得对不起老婆,但是看她挣扎反抗的样子,我自己挺兴奋的,更来劲了……孙医生,你说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毛病?”
  孙普毫无回应,依旧不停地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表情焦虑。
  “孙医生?”
  孙普猛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了朱志超几秒钟,随即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孙普的额角闪闪发光,似乎已经沁出了汗水,“你刚才……说什么?”
  朱志超不再回答,而是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孙普。
  在J市第二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孙普和赵永贵相对而坐,彼此无言,都在狠命地抽着烟。
  王永利已归案数日,预审方面却进展缓慢,原以为会顺利拿下的口供却极其艰难。王永利始终对杀人一事矢口否认。目前,警方除了能证明王永利在8月9日凌晨与王晓慧发生过性关系以外,其他案件事实均无法证实。这条本应严丝合缝的证据链条,缺少的岂止是一环。
  孙普感到不解,更感到焦虑。无论从早期经历、人格特征还是行为模式上,王永利都是他“画”出来的那个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杀人。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不,不会的。孙普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我是不会犯错的。
  “现在想想,这案子的疑点不少。”赵永贵又点燃一支烟,“如果王永利是凶手,为什么在其他三起案件中都使用了避孕套,偏偏在‘8·9’案件中没有用?他既然懂得逃避侦查,为什么又会留下体液物证呢?”
  孙普略想了一下,慢慢说道:“可能有个细节你没有注意到,王永利只有在这起案件中是和平入室。他也许知道王晓慧生活作风不好,临时起意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身上没带避孕套也属正常。至于杀人……”孙普顿了一下,“也许是完事后,王永利试图取财,和王晓慧起了争执才下手杀人。”
  “那凶器呢?”赵永贵马上反问道:“如果王永利临时起意作案,会带着锤子?”
  “一个木匠,随身带着工具包很正常。”
  “深更半夜还背着那么重的工具包四处游荡?”
  “他刚从城里回来也说不定。”孙普的声音高起来,“老赵,这不是重点!”
  “这就是重点!”赵永贵从嘴边取下香烟,“王永利的锤子和死者的伤口对不上——凶器都无法做同一认定,我们怎么说服检察院起诉他?”
  “他是一个木匠,”孙普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木匠有几把锤子,不行么?”
  “孙老师,你是想说服我,”赵永贵眯起眼睛,“还是想说服你自己?”
  “我说的是事实!”孙普的脸沉下来,“你可以质疑我,但你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那他作案时的锤子哪里去了?”
  “被他丢弃的可能性很大。”孙普的语气很坚决,“王永利是有前科的人,他懂得如何逃避侦查,作案几次后,就更换犯罪工具,这一点都不奇怪。”
  赵永贵没说话,思考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了许多。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赵永贵吸了口烟,“不过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凶器,否则没法对检察院交代。”
  “这个就得靠你们了,我再神,也猜不出他把凶器丢弃在哪里。”
  赵永贵摇摇头,表情颓唐:“这王八蛋死也不松口,上哪里去找?”
  孙普无话,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烟盒,盯着屋角出神。几分钟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手上暗暗用力,捏扁了烟盒,似乎下定了决心。
  “老赵,”孙普俯身靠近赵永贵,压低声音,“我参与的案子不多,但是我知道你们公安有办案的手段……”
  赵永贵慢慢坐直身体,看着孙普仰视的脸。
  “不肯如实供述的犯罪嫌疑人,绝对不止王永利一个。”孙普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你们肯定有办法让他开口。”
  赵永贵四处张望了一下,又回过头来看着孙普,几秒钟后,冷冷地问道:“孙老师,你想干什么?”
  孙普没有回答他,而是同样坐直身体,平视着赵永贵。
  “老赵,”孙普慢慢地说道,“你结婚多久了?”
  赵永贵想了想:“15年。”
  “孩子多大了?”
  “13岁,怎么?”
  “13岁。”孙普笑笑,“初二,对吧,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你喜欢她么?”
  赵永贵调整了坐姿,面对孙普:“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普却转过头去,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打量着。
  “13岁,花一样的年纪。”孙普点燃一支烟,“老赵,我相信,不管你多晚回家,都会去看看女儿吧?即使她睡了,你也会亲亲她。”
  赵永贵没回答,目光却渐渐变得柔和。
  “我虽然还没结婚,但是我知道,”孙普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就是为了孩子活着了。”
  赵永贵笑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孙老师,你将来就能体会到了。”
  孙普转过头来,盯着赵永贵看了几秒钟,张开夹着香烟的右手,用中指和拇指比画出大概十几公分的距离。
  赵永贵不解地看着他。
  “这么长。”孙普定定地看着赵永贵,脸色变得凝重,“王永利为了强奸9岁的董月,用刀在她的下体割开了这么长一条口子——就为了把他那玩意儿塞进去。”
  孙普的声音开始嘶哑:“法医老杨告诉我,王永利用刀割的时候,那孩子还活着。”
  赵永贵怔怔地看着孙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可能像你女儿那样上学、放学,去游乐场玩,在梦中接受爸爸的亲吻。”孙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永远不可能了。”
  赵永贵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普,呼吸却急促起来,嘴唇开始翕动,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足有半分钟后,赵永贵猛地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孙普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他丢掉烟头,向后靠坐在沙发上,左臂挡在额前,闭上了眼睛。
  第三天,王永利终于开口,承认是他连续四次强奸杀人,并交代作案细节,同时供称将作案时使用的锤子丢弃在亮门村村口的一口枯井里。警方派人前往此处进行提取,未果。当天下午,王永利改口称他把锤子扔在鹿场村一间废弃的民房里。警方再次前往鹿场村提取凶器,不仅没有找到那把锤子,连所谓的废弃民房也没找到。
  至于警方如何获取上述证言,孙普没有细问。
  对王永利的审讯只能继续下去。
  第四天,J市第二看守所。
  一个睡眼惺忪的管教拿着提审单,摇摇晃晃地走到一间单人监房门口,敲敲铁栏,喊道:“王永利,提审!”
  监房里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管教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再次敲敲铁栏,咣啷咣啷的声音在走廊里显得分外刺耳。
  “王永利,别他妈睡了,起来!”
  监房里仍是一片寂静。
  管教骂了一声,从腰间抽出警棍,拿出钥匙打开了监房。
  “你他妈……”
  这句脏话只骂了一半,就被他生生憋在喉咙里。管教目瞪口呆地看着监房右侧的小气窗,手中的警棍砰然坠地。
  王永利低着头,垂着手,呈半蹲姿势靠在墙壁上,在他的脑后,一根细长的布条紧绷着。布条的另一端,系在气窗的铁栏杆上。
  讲台下的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各个角落里蔓延开来。更多的学生放下课本,疑惑地盯着讲台上木雕泥塑般的孙普。
  孙老师从不在课堂上看寻呼机,这一次例外,不仅中断讲课,而且已经保持低头查看的姿势足有两分钟了。
  教师安静,课堂内必定喧嚣。当这种喧嚣形成一定规模的时候,孙普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立刻感到汗水流进脖子里,一片湿凉。看着骤然寂静的学生们,孙普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动作僵硬地挥了挥手。
  “先下课吧。”
  对学生而言,无论多精彩的教学,其吸引力都敌不过提前下课。转眼间,教室里就空无一人。
  孙普终于坚持不住,向后跌坐在椅子上。
  丰水区公安分局,法医解剖室。
  赵永贵拉开白布单,王永利的尸体露了出来。他看起来比生前还要矮小,躺在解剖台上,似乎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孙普怔怔地看着王永利身上骇人的切口和七扭八歪的缝合线。以及那些还未消退的瘀青,遍布全身的瘀青。
  孙普扭过脸,尽量不去看那些生前形成的伤痕,更不愿去想那些伤痕形成的原因。
  “他怎么拿到的绳子?”
  “不是绳子。”赵永贵的脸色铁青,“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坐姿自缢。”
  “嗯,畏罪自杀。”孙普拉好白布单,“可以理解,要不他逃不了一颗子弹。”
  “畏罪自杀,”赵永贵的表情不像孙普那么轻松,“前提是得有罪!”
  “这不难。”孙普想了想,“我们已经拿到了他的口供。”
  “别的什么都没拿到!”赵永贵突然爆发,“除了他妈的那几点精斑!”
  孙普没有立刻反驳他,而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缓缓说道:
  “结果已然是这样了,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个结果合情合理。”
  赵永贵瞪着眼睛回望着孙普,足有半分钟后,突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孙老师,我一直在想,”赵永贵看着白布单下的王永利,“我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没有,绝对没有。”孙普断然否定,“肯定是他,不会错。”赵永贵不再说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脸埋在手掌中。
  孙普走过去,把手放在赵永贵的肩膀上,语气低缓。
  “老赵,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他是畏罪自杀。他很清楚自己逃不了一死。有的人就是想来个痛快的——这不罕见。”孙普四下张望一下,压低声音,“其实他一死,事情反而简单了。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
  赵永贵抬起头,看着孙普。
  “王永利没有家属,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的自杀。”孙普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所谓‘有罪’,那并不难。指纹、铁锤、毛发——这不用我教你吧?”
  赵永贵移开目光,表情犹疑。片刻,他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
  “你没有做错!”孙普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王永利是罪有应得!我们只是把事情做得更完美一点而已!”
  孙普顿了一下,搭在赵永贵肩头的手暗暗用力:“我们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赔上你,还有你的兄弟。”
  赵永贵重新低下头去,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天后,专案组向市局做出汇报: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对自己犯下的连环强奸杀人案供认不讳,现场提取到的精液、毛发、足迹等可与王犯做同一认定,亦有铁锤等其他物证与王犯的供述一一对应,已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案件告破。鉴于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已畏罪自杀,案件做撤销处理。
  皆大欢喜。完美收官。
  各人返回各自的生活,该办案的继续办案,该上课的继续上课。
  然而,意外总是比人们预想的要来得早一些。
  撤案后第五天,J市公安局突然接到来自W市公安局的电话。致电者自称W市公安局刑警邰伟,目的是询问J市郊区在近半年内是否发生数起强奸杀人案。值班民警如实回答,并告知案件已破获。
  “案子破了?”叫邰伟的刑警很惊讶,“不可能吧,凶手在我们手里呢。”
  据W市公安局介绍的情况,9月17日凌晨3时许,W市110报警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称双湖区桃仙镇北坝村发生入室强奸杀人案。桃仙镇派出所接到警情后,迅速出警。报案人是一名刘姓中年男子。据报案人讲,案发前一天晚上,他在朋友家打麻将,至凌晨方才散局。3点左右,他回家时,发现邻居林某家院门敞开,室内虽无光亮,但传出打斗及呼救声。因刘某与林某素来交好,林某进城打工前,曾特意嘱托刘某多帮衬家里。刘某遂拎起一根木柴入室查看情况。刘某入室后即遇袭,头部及右肩膀被钝器击伤,黑暗中,刘某以手中的木柴回击。缠斗持续了约半分钟后,袭击者夺路而逃。刘某只借着月光看到对方是个小个子男人。警方到达现场后,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探,并对三名被害人进行询问。经查,当晚被害人姚某和7岁的儿子在家中睡觉。凌晨时分,姚某突然感到有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遂与对方厮打并呼救。同时,姚某的儿子被惊醒并大声号哭,入室者用铁锤击打孩子(致轻伤)。姚某见状,拼死护住孩子,并被铁锤击伤头部与左前臂。正在厮打时,刘某前来相助。姚某趁刘某与对方搏斗时,从厨房取出菜刀将后者砍伤。
  到场民警分析案情后,认为凶手应该不会跑远,遂沿着凶手留下的足迹及血迹一路追踪,并于凌晨5时许在一片玉米地中将凶手抓获,并缴获凶手作案时使用的铁锤和刀具。
  经突审,凶手供称,他叫杨久山,今年42岁,无业,离异,无固定住处,1991年曾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半,并于1996年底刑满释放。犯罪嫌疑人对当晚实施的罪行供认不讳。经深挖案情,杨久山又陆续供述自己在J市先后四次强奸、杀人、盗窃的罪行。本起案件,是杨久山流窜至W市之后的第一次作案。按照他的供述,杨久山的基本犯罪模式是,有钱就在城市里嫖娼,没钱了,就到农村强奸杀人。杨久山在服刑期间获取了不少犯罪方法,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因此,他懂得在作案时切断电源、电话线来削弱被害人的获救能力,以及戴手套及避孕套来逃避侦查。
  而且,杨久山的惯用手为左手。
  在省公安厅的协调下,W市公安局将犯罪嫌疑人杨久山及全部证据材料移交给主要案件所在地——J市公安局处理。系列特大强奸、杀人案的侦查程序被重启。经鉴定,犯罪嫌疑人杨久山为A型血,与现场所遗留的毛发可做同一认定。杨久山归案时所穿的解放牌胶鞋与四个案发现场所留足迹可做同一认定。其归案时所持铁锤与被害人的伤势可做同一认定。亦有其他证据可与杨久山的供述一一对应。
  至于“8·9”强奸杀人案,经犯罪嫌疑人杨久山供述,警方将案情还原如下:当晚,王永利与王晓慧发生性关系后自行离开。此后不久,流窜至此的杨久山路过还未打烊的小卖店,遂以买烟为名入室,经攀谈后,得知店内只有王晓慧一个人,遂将王晓慧拖至后室强奸(使用了避孕套)并杀害。也就是说,在案发当晚,与王晓慧发生性关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鉴于证据链条完整,全案宣布告破。J市公安局遂将本案向J市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同时,专案组此前侦办的王永利强奸、杀人案被认定为错案。
  纸终究有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随即启动的,是错案追究机制。为了不造成更坏的影响,J市公安局没有向外界透露过多的消息。要知道,在媒体并不发达的年代,压制舆论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过,涉案人员都受到了相应处分。被追究刑事责任者有之,被辞退者有之,被降职降级者有之。
  乔允平教授得知消息后,提前结束访学,迅速赶回国内。
  孙普已经是第四次来到乔教授家里,乔教授也是第四次拒绝见他。
  “你别怪他。”师母递给枯坐在沙发一角的孙普一杯茶,“老乔昨晚半夜才回来,还喝了不少酒,让他休息休息吧。”
  孙普苦笑了一下,随即就看到门旁的一个大塑料袋,上面还粘着些许灰尘。那是他上一次来送给乔老师的芙蓉王香烟和茶叶。
  “这老东西给扔了,我偷偷捡回来的。”师母注意到孙普的目光,“等他气消了,我再给他。”
  “谢谢师母。”孙普低着头,声音嘶哑。
  “听说,你把心理诊所关了?”
  孙普点点头。事情败露后,他已经被取消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诊所关门大吉是早晚的事。让孙普稍感意外的是,作为刑讯逼供导致错案的教唆者,他至今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
  他把茶杯放好,站起身来,走到乔老师的卧室门前,在紧闭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卧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应。
  “乔老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孙普哽咽起来,“我承认我太心急,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是,老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原谅我……”
  孙普说不下去了,匆匆向房门鞠了一躬之后,低着头离开了。
  卧室内的乔允平教授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闭上了眼睛。
  孙普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一个,也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一个。孙普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也支持他投身于这个研究方向。也许,唯一的分歧在于,乔教授认为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绝非一两代人可以完成。孙普可以做奠基者,但不会是完成者。然而,孙普显然并不满足,也不甘心于为后来者铺路这一角色。
  孙普想要的太多,这既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
  乔教授并非不给他机会。孙普不知道的是,乔教授几乎是从下飞机开始就为他四处奔走。J市公安局念及与J大和乔教授长期、良好的合作关系,默许不再追究孙普的法律责任。最让乔教授感动的是,赵永贵并没有咬出孙普。按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人做事一人当,主要责任还是在自己。他听信孙普的唆使,是自己蠢,怪不得别人。
  法律责任可免,行政处分却是少不了的。昨晚的酒局,就是乔教授打通关节的一次宴请。在他几乎喝到吐血的代价下,J大终于做出让步:不辞退孙普,但必须调离教师岗位,转岗至校图书馆任管理员。
  一切终于有了结论。J大从此少了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副教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图书管理员。只是,这管理员最喜欢做的事情,不是站在书架前翻翻捡捡,而是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倾听各个教室里传出的授课声。
  他的表情中有羡慕,有不屑,有渴望,更多的,是深深的嫉妒。
  1998年10月底的一天,一个拎着旅行包的蓄须男子来到曾经的“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门前。这里已经人去屋空,连招牌都摘下来了。蓄须男子跑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反复拨打着一个号码,却一直无人接听。男子又尝试着向一个寻呼机号码发送信息,在电话亭边耐心地等待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在抽掉了一整包香烟之后,男子终于放弃。他拎起背包,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小的门市房,脸上有疑惑,焦躁的表情更甚。
  男子把旅行包甩在背上,转身消失在交通高峰期的滚滚人流中。
  他只是不知道,这次别离,并非永别。
  时光不紧不慢地溜走,转眼间,已经到了2002年。
  孙普渐渐习惯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也很少再去教学楼里徘徊。他开始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融洽相处,耐心地听那些八卦新闻并参与讨论,热衷于逛菜市场,琢磨怎样把锅包肉做得外焦里嫩。
  这一切,让魏巍感到欣慰,他杰出也罢,平庸也好,只要他在,一切都好。
  而且,魏巍心里清楚,孙普并不是自我放弃,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初春的一个下午,魏巍匆匆走进J大图书馆第三借阅室,远远地看见孙普坐在借书台后,正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报纸,手边还放着几本摊开的书。
  “这么急找我,出什么事了?”魏巍有些气喘,“打你电话也不接。”
  “没听到啊。”孙普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你回一趟老房子,帮我找一份病历。”
  “什么病历?”
  “一个叫马凯的病人,妄想症加重度抑郁。”
  “很急吗?”魏巍看看手表,“我得先回家拿钥匙。”
  “很急,我今晚就要看。”孙普笑笑,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在魏巍的手背上拍了拍,“辛苦你一趟。”
  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已然消失四年的强光,似乎正有什么事情,点燃了他心底那一片灰烬下掩埋的火种。
  魏巍盯着那闪闪发亮的两点,点了点头。
  “好。”
  说罢,魏巍转身欲走。孙普又叫住她。
  “把这个拎回去。”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黑色塑胶袋,“上等牛肉。回去用海盐抹在上面,再来点红酒——晚上给你煎牛排吃。”
  笑容在魏巍脸上绽放开来,她接过塑胶袋,冲他做了个馋嘴的表情,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开。
  走到门口,魏巍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擦肩而过。男孩并没有留意她,而是直奔借书台后的孙普而去。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如果世界在这一刻终止。
  那么,这将是造物主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走在他们中间的男孩。
  他总是乐于让人们感觉到他的强大与神秘莫测,在人们满怀无知与好奇地奔向未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一切,只是他设计好的游戏。
  孙普看着直奔他而来的男孩。他认识这个常来借书的男孩,更知道他的导师就是乔允平教授。男孩还有些气喘,直接递过来一张书单。
  孙普浏览着书单上的书目,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那些书。刹那间,孙普眼中的光亮更炽烈。
  他抬起头。
  男孩在孙普的眼镜片上看到两个变形的自己,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看起来非常滑稽。
  男孩冲自己笑笑。
  死是什么感觉?
  和生差不多。
  能看到他们吗?
  他们?
  我惦念的那些人。
  当然,比如说我现在就能看到你。
  这么说,你心里惦念着我?
  别说得这么肉麻。
  哈哈。
  好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我头上开个洞的。
  我没打算道歉。
  我知道你不会,而且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介意这件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你错了,我并不在那里。
  那你在什么地方?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明白。
  那颗子弹穿透的不仅是我,还有你。
  就像对着镜子开枪?
  对。
  你是说,我们其实是一个人?
  对。很惊讶吧?
  不惊讶,而且我清楚是你错了——镜子里的影像是完全相反的。
  嗯?
  简单地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你向左还是向右?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现在轮到你问我了么?
  对,我一直想知道。
  我拥有你不曾拥有的——不可撤销的某种东西。
  爱?你在开玩笑。
  没开玩笑,她强大到让你无法直视。
  也许……也许你说得对。
  想到她了对么?
  可以不回答么?
  当然可以。
  那,就到这里吧。
  好的。
  再见。
  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