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雅慧恍恍惚惚和做梦样。她好像有整整三天没有去教室,也没去给新房过户买东西,更没有独自待着剪纸或者看经书。她好像这三天去的最多的地方都是卫生间。她总是觉得自己身上脏,不是打开淋浴不停地用香皂、肥皂、浴液浑身上下洗,就是用一个瓶子灌满水,反反复复去洗自己的两腿间。她还用相当蚀肤的洗衣粉和洗涤剂,搅出一大盆的泡沫水,坐在盆里泡洗自己的下身和生殖器。自打确准了王牧师的自杀后,她就觉得自己身上总有一股精液味。似乎无名氏总是在翻着她的身子看,一双手像两只脚样在她身上走动着。而她呢,像装满水的一个袋子般,被放在阳台前的地面上,放在白被子和白被子上的浴巾上,浑然不知睡着了的样。而那个快成为神的神的人,知道把她放到风口她就不会死。知道她是因为第一次真正要和男人肉合才紧张得昏厥过去的。他便像去产房取回自己的婴儿样,把她抱出来,平仰放在光和风里边,然后脱了身上的睡衣,完完全全裸出他枯树般的身子来,慢慢跪在她身边,将她的扣子一粒一粒解开来。每解开一粒他的手都会在半空停一下,让他的眼在她露出肌肤的地方凝掠一会儿。第一粒、第二粒,当她那水泡似的双乳从她胸脯那儿弹跳出来时,他的目光僵住了。继而就快速地把她所有的扣子解开来。扯着衣服把她的乳罩摘下来。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白和红上边。他是七十岁的人,也许八十岁,他知道这时看她比进她更重要。看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情激着,进去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一分、两分钟,就把他的激情耗尽了。于是他就半是迫急、半是从容地轻轻趴在她的身子上,轮换地含着她的双乳亲吻和吸着,然后一路吻着从上往下走,唇、胸、乳、腹和她的三角区。到了她的腿间后,他先用双手扒着看了看,而后又把自己的双唇贴上去。用舌尖一下一下去那儿舔。彷佛一个渴极了的人,见了水泉顾不上细品那样儿,必须先胡乱地狂饮几口止了渴,才能长长舒口气,坐下来慢慢品尝那泉的清澈和生出那泉的地母和仙界。他就那么在她身上先是胡乱地止了渴,然后又不慌不忙地从她身边站起来,距她几尺远,从上往下用眼品着她的裸身子。
他一生经过了许多透身男女的事,可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样端详一个十八岁的玉尼和这玉尼身子随便的哪。也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朝后退一步,望着她赤裸白洁的全身那一刻,他忽然发现她像极菩萨了。像菩萨在少女时候那样儿,圆的苹果脸,闭着的眼缝上举着一排长睫毛,鼻梁是又挺又圆那一种。而嘴唇,又满得会有液血流出来。她没有菩萨长得高,也没有菩萨那么寛肩和胸阔,这也就越发像了菩萨还没成为菩萨的姑娘时。她是菩萨少女时候的小菩萨。是圣母还没有嫁给木匠约瑟时的小圣母。身子白得和云莲样。满脸的静韵也和云莲样。嘴角上的笑,像在和谁说着什么话。并在胯腰那儿的手,手肚上的肉,如同昨天才熟的葡萄般,连那并拢竖着的十个脚趾头,都美得像是一串葡萄了。
惊呆在她的面前不动弹,身上的血开始流得叮咚叮咚着。骤然间,他的身子激荡起来了。许久没有的勃起成神送给他的礼物了。
他就朝她急急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来,将她的双腿微微分开后,先用舌尖吻舔一会她的那一处,又将自己的双腿分岔到她的两腿外。当他轻易就插进她的里边时,他想神啊神,我一定要调到宗教协会去,一定要成为神的神,一定要让所有的玉尼都像她这样,都成为我的饭食和礼品……
她总是闻到身上有一股精液味。总是觉得脸上、身上、后背和哪儿,有多脚的虫子在爬动。她想把她身上精液的腥味洗除掉,就把自己的下身泡在那盆里,洗着和搓着,有时还用手去她的下身抓挠和拍打。先是洗浴液,后是强力洗衣粉,接下还依旧闻到身上到处都是从她腿间发散开来的精液后,恨不得用硫酸倒在她的那里边。末了没有用硫酸,就去买了一瓶厨房专用的去污洗涤灵。第一天洗了三盆水,第二天洗了四盆水,第三天她觉得她的两腿间疼得有肉想要坠下来,觉得她听到了她腿间有了刺疼刺疼的尖叫声,她才从那盆洗涤水中起了身,倒了水,穿上衣服从她的屋走出来。
时间是在晚间的八点或九点。整个宗教楼里连一丝的响动都没有。每个屋子都关着门。每层楼的活动室里都关着灯,像这个宗教楼一整整的都是墓场样。
从王牧师死后这栋楼就成墓场了。
没有人谈论王牧师自杀的事,像大家都不知王牧师的死。
可说不知道,前天、昨天和今天,所有的信徒上课时,没有一个不到教室的。到教室又没有一个脸上挂笑说闲的。全都沉默着,仿若阴郁的天气压在教室里,然后从教室浸浸漫漫到了整个宗教楼,漫到了天空和世界上。想王牧师死了班里应该发生一些事,可又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想事情也许就这样过去了,可这时她从楼上下来时,事情却悄然静默地到来了。因为腿的里边疼,她走路偏着腿,双脚朝着外侧扭过去,这样一趔一趔下楼到了大厅里,好像有个声音飘过来,“你的脸色焦黄啊——生病了吗?”立住脚,朝左边传达室的窗口扭过去,就又听到那个声音说:“快到教室看看吧,看看你们信徒都在做什么。”就怔怔朝一楼大教室里走去了。到教室的门前收住脚,轻轻推开门,看见教室的门里站着几个其他院系的大学生,其余所有的学员信徒们,都站在教室前台的空地上。有几排桌子被抬到教室两边去,空地大得有一半教室样。在那空地正中央,头顶上的灯,黄亮如巨大一页无字的书,把所有人的脸,都照成缺血的苍白和蜡黄。就在那黄的灯光下,两竖一横摆着的三张课桌子。桌子上摆了王昌平深蓝色的上衣和裤子,上衣头端是王昌平被放大的一张照片镶在镜框里,裤腿的头端摆着他最常穿的一双黑皮鞋。这是王昌平的一个衣冠躺。衣冠躺的图摆被尽力拼成王昌平仰躺睡在桌上的样——如此也就成了衣冠冢的葬礼了。教室里,连点滴丝丝的声音都没有。五月夜不冷也不热,让这葬礼进行得祈雨得雨般。一尺高的镜框下,王昌平的像身前,摆了一本全新大楷本的《圣经》书,和临时当作圣杯的白色的碗,碗里盛了少半碗的水,水清得在灯光里能看见那碗里什么都没有。虚无如空气确有却又没有着。在王昌平裤腿那端立站的,是基督教的学员们。次后是天主教的学员们。接着是佛教、伊斯兰和道教的学员信徒们。而在他头顶更远的地方,立着的是贡主任和学校保卫处的两个雅慧不认识的年轻人。
教室肃穆得和教堂一模样。
和墓地一模样。
葬礼的仪式开始了。老主教从椅子上拿起那本《圣经》捂在自己胸口上,又在胸前画了十字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出“阿门”两个字,接着就用谁都听不清的含混语言背了一首赞美诗,说了天堂在前,逝者静息,天使、上帝和所有的神灵都在天庭门前等着王昌平的祝福和祈语,最后朗诵着愿死者灵魂升天、一路平安,从此脱离人世恼烦和苦海的话。把《圣经》从胸前摘下来,又摆在王昌平的遗像前,端起那个圣杯碗,又唱几句赞美诗,拿指头蘸着圣水弹在王昌平的像上、衣服上。之后又蘸弹着圣水绕着王昌平的衣物走了一圈儿,到左边和镜框里的眼睛对望一下子,弯下腰,握手样拉拉王昌平深蓝上衣的空衣袖,就朝站在头上的贡主任和保卫处的两个干部身后走。接下去,是王昌平同教的信众同学们,也都一个个走过去,踩着老主教的脚点儿,将手里的白花放在王昌平的衣物上,和镜框里的目光对望一下子,弯腰握手一样和他的右衣袖子拉一拉。告了别,绕着他的衣物走上一圈儿,过去站在老主教的身后边。
白玫瑰和玉兰花,把王昌平的衣服埋起来了。
来自花店的水珠儿,落在王昌平的衣服上,让他的衣服闪出水泽似的光。落在课桌的边沿上,又滴到水泥地上时,尘土就被吸卷出一个一个雨滴似的小坑儿。
没有人说话,能听到水珠落地的滴答声。基督教的信徒告别走完后,是天主教信徒的告别式。天主教的告别完后,是伊斯兰的信徒走过去。他们每个人都在胸口捧着一本《古兰经》,依次跟在田阿訇的身后边。田阿訇也就那么慢慢走,从衣冢的前边转到后边时,他立在桌边上忽然从《古兰经》里抽出一封信,轻轻摆在王牧师的衣袖边,像把信塞到了牧师的手里样。那信没开封,信顶上写着收信人地址的地方又贴着一张纸条儿,纸条上打印着八个字:
查无此人,原信退回
而在那纸条下,露着的信封正中间,并排写着两个收信人的名:
耶稣
圣母玛利亚收
最下是寄信人的地址和落款。地址是国政大学宗教培训中心,写信人是王昌平。然后所有的人就都看了那封信,都从那衣袖边和信封边上走过去。最后去告别的是佛教和道教的信徒学员们。走在最前的,是七十三岁的水粤师,她穿了佛教安葬礼上必须穿的黑尼袍,手里拿了《心经》和三炷燃着了的香,可到了王昌平的衣物面前时,想起今天的葬礼不是佛葬式,于是她到王昌平的衣物和脚前那儿做了拜别仪式后,并没有依着佛式把香插在王昌平的衣冠脚头上,而是又拿着香绕着王昌平的衣物走了半圈儿,最后把手里的《心经》放在了王昌平的衣冠身边上。
告别的仪式快要结束了,尾末一个去告别的是顾明正。他和前边的道士同学一样儿,在王昌平的脚头弯腰下拜后,绕着衣物走着别步时,到冢桌后边又拿起田阿訇放在那儿的信封看了看,之后将目光朝着教室门口那儿望,也就和进来待在边上的雅慧的目光碰在一起了。他在空中向她招着手,让雅慧朝台前他和王昌平衣冠那儿走过去。可雅慧,这时两腿那儿的刺疼像有刀在剜着,脸色白成一捧儿雪,有大滴的汗珠挂在那白上。她双手扶着面前的一把椅子背,如人在一场虚脱了的大病里,不扶着椅子人会倒下去。雅慧看见明正朝她招手了,可腿间的疼痛让她站在那儿不能动。看见所有同学们的目光都投到她的这边了,可她扶着桌子不敢动。她怕她的手离开桌子人会倒下去。
这时田阿訇朝她走过来。
“告个别吧,”田阿訇说,“宗教协会要换新的主席了,等明天新的主席一上任,怕连这的告别仪式也不能进行了。”
雅慧盯着田阿訇的脸,想进一步问他一句什么话,前边的贡主任和保卫处的两个人,这时却看着大家大声唤:“就这样吧,无论作为同道的信徒还是同中心的同学们,你们都教到、理到、心到了!”说着就动手把桌上王昌平的衣物、照片、信件朝着一个纸箱里边收,如同要把演出完的戏装收走转场样。
信徒们都开始朝着教室外面走。这时候,突然从那个会唱戏的阿訇嘴里又爆出了那撕裂沙哑的秦腔来:
呼唤一声绑账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然后都朝着那唱戏的阿訇看,都随着他的唱腔唱起来:“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声音雷样滚在教室,要把教室震塌一模样。就都唱着走出去,只有明正走来站在她身边。“宗教协会要换主席了?”她恍恍惚惚问明正。“听说了,”明正道,“那是官场不是寺庙里的事。”这时的贡主任,收拾完王牧师的遗物提着走到她前边,雅慧就又一次问主任:“宗教协会明天要换主席了?”贡主任朝她大笑着说:“换了好啊——换了我们宗教中心就肯定能改院,宗教培训工作就会掀开新篇章。”然后雅慧很奇怪地觉得她的腿间那儿突然不疼了,胀得很,像有男人的器物插在那里边,还有进进出出的抽动感。她愕木木地立在那,觉得那抽动的器物把她身上的力气带走了,使她成了一个空心人,且眼前也成了香格里拉酒店二十二层的那房间,门窗、床铺、沙发都在她的眼前飘着旋转着,于是她就用脚趾抠在地面上,死死盯着贡主任,过一会又看看一直很奇怪地望着她的顾明正,开始转身朝着外面走。在走廊上她又听见那几个阿訇在撕着嗓子吼那《斩单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歃血同结盟,倒末来一个一个投唐该不该……”
从那撕唱的声音里边快步走到大堂里,一抬头,她看见房姐急急走来站在门口上,满脸神秘地笑着朝她招着手。如此她就知道那个人真的要成为管住神的人,成为所有神的神。她知道房姐来叫她,就是那个人为了庆祝他成为神的神,在香格里拉二十二层的那间房里等她了。她想起他叫她这次去时一定要把袈裟带过去,要让她脱光躺在袈裟上,由他和她上次那样儿。如此她瞟了一下满脸笑容的房姐后,就从她面前跑了过去了。到电梯门前时,她听见顾明正和房姐在她身后追着唤:“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可那电梯像在等着雅慧样,她跨了几步跑过去,电梯就在她面前自动开了门。冲进去,抢着按了关门键,就把顾明正和房姐关在门外了。当他们从楼梯上追着雅慧冲到七楼时,跑在前面的顾明正,就像听到三个月前刀子落在他自己腿间的尖叫样,从雅慧屋里传来了雅慧撕心裂肺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