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慧在自己的屋里从下午坐到晚饭后,没说话,没走动,到委实寂寥了,起身把桌上的菩萨瓷像擦了擦;又委实寂寥了,给菩萨上了一炷香。再又寂寥了,就躺在床上困了一个觉。醒来很想知道王昌平到底犯了什么罪,就下楼去问贡主任,可到一楼才发现,天已大黑了。大堂里的灯,亮得日出般。贡主任办公室的门,锁得连空气都无法透进去。同学信众们,都去食堂吃饭了,人走屋空的宗教楼,像没神也没人的旧庙样。在大堂立一会,在门前站一站,回身上楼重又回到寺舍里,煮了一包方便面,要吃时田东青推门走进来,默默木木站在门口上,胳膊弯里夹着用报纸叠裹了的一包钱。他把那包钱物货一样放到雅慧床铺上,看着雅慧说:
“这是下午中心给各教比赛发的奖金钱——收上来统共九万八千元;我又加进去两千刚好是十万。这钱你还给贡主任——我们信徒可以欠我们信徒的,可以欠神的,但不应该去借、去欠组织的。”
然后雅慧就端碗僵在床铺边,碗里丝丝的面条盘在汤水中。方便面的红辣汤,在灯光闪着黄颜色。她瞟着田东青的脸,如面对谜语想从那脸上找出谜底样。可那脸上没有谜,也没谜底写照着,只有很日常的脸色和事情。她想问“你知道王牧师被带走了的事情吗?”可又想起贡主任交待她的话,就把手里的那碗方便面,朝着田东青的面前伸过去:
“干净的,我还没有吃。”
田东青朝她摇了一下头:
“你知道王昌平为啥被带走的事情吗?”
雅慧的眼睛睁大了,也朝着田东青怔怔摇了一下头。
“贡主任没有给你说过一点儿?”
她又摇摇头。
“知道谁去告密揭发了王牧师?”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就那么静静寂立一会儿,田东青说句“吃饭吧”,就从她的屋里出去了。替她关了门,把她留在神和寂静里边了。吃了饭,坐下来,剪了一会纸,又每一剪子都剪在错地方,便把剪子扔在床铺上,把几页半品的剪纸揉揉扔在桌上的经卷和教材边,起身到楼里走走和转转,看该祈祷的信众在走廊和屋里祈祷着,该喝茶下棋的,在楼梯口的空处下棋喝着水。有阿訇在自己屋里拉着琴胡唱秦腔,嗓子悲愤如飞沙在风中撞着般:
呼喊一声绑账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理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恼瓦岗众英才
想当年歃血为誓三十六人同结盟
倒头来一个一个投唐该不该
……
不知道那唱这《斩单童》的人是西北伊斯兰中的谁,似乎先还自拉自唱着,末了还有表演了,就有了掌声和听众的跺脚声,使得那阿訇的屋里都挤满了人,最后挤站不下了,人就从屋里淤出去挤在走廊上。
雅慧在走廊听一阵,从宗教中心的楼梯下来了,在校园走来走去着。她独自走着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又满得没有一处空地儿。到了晚间十点钟,月亮升行上来了;十一点,一整的校园都是青光色,人在光里走走或坐坐,末了就又回到宿舍睡觉了。
竟觉得累到戚戚惶惶里,也又睡着了。一觉睡到来日将近八点钟,是周六,想到贡主任这天会到学校来,因为最近的周六和周日,他都来最后润色他的《体育拔河与各宗教间的矛盾融合论》;专著钱一交,出版社哗啦一下通过了,只是让他在那专著里,将所有的成绩数字写大点,典型事例再多些,说这样,就可以等专著一出版,报送国家人文宗教科学的科研奖,通融一下子,就一定、一定能拿个国家最高奖。于是每周的周末间,主任都会哼着曲儿来润色他的专著稿。于是雅慧起床和洗脸,从菩萨的像后拿出田东青给的十万元,装进一个蓝布袋子就朝门外走。她觉得似乎应该如王昌平和田东青说的那样儿,将这十万房钱还给贡主任,还给组织上。然而呢,刚刚一出门,到楼梯那儿她又站住了。她看见楼梯口前的空地上,刺目醒鲜地画着一条白粉线,线上搭了一条拔河绳,像耶稣的十字架倒在地上样。
田东青的媳妇阮枝素,和另外两个女阿訇,立在十字架的那一端,直直等着雅慧起床走过来,如等着一个小偷走来活活捉了样。她们就那么成竹在胸地立在那,上是很怪的微笑和硬毅。甚至阮枝素,脸上挂着笑,还把胳膊抱在胸前边,身子半斜立在那,说你起床了柳雅慧?我们看见贡主任上班了,知道你该起床去还钱了,所以就在儿等着你。说着盯着雅慧手里提的布袋儿,嘴角上的笑也如从嘴里掉出来的硬邦邦的语音样:
“那是大家那九万八千元的奖金吧——你拿去不觉得亏心吗?难道你们佛教真的就是钱教吗?除了钱,什么也不再要了吗?”
雅慧被这突来的话给噎着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七楼寂得如一片废墟样,连一丝的动静都没有。楼梯口那儿的光亮是种灰白色,似乎外面天阴着,雾里还是雾,云上还是云。空气里存有一股浓浓烈烈的潮柔味。雅慧在潮柔里盯着楼梯口的光色和气团,本能地把手里的袋子朝上提了提,用很清明的目光望着阮枝素:“枝素嫂,这是你男人田阿訇让我借大家的钱,你若不让借,我可以还给你。”然后她向前走两步,把蓝袋子朝阮枝素面前递过去,见阮枝素并不伸手来接钱,她就把那布兜放在阮枝素的脚边上,转身又朝自己屋里去。然只回走两步远,阮枝素又把她给叫住了,将那布兜提起打开看了看,过来把袋儿放到雅慧脚边上,脸上的微笑没有了,换成僵硬青白色,用经正肃严的语气说:
“安拉从来不用自己的力量欺凌任何人,公平才是安拉的灵魂哪——我阮枝素不是让你还这钱,是让你来堂堂皇皇赢这钱。”
雅慧立下来,读经一样读着阮枝素的脸。
“你用这钱是在北京给你买房子,我用这钱是想回家修缮一座清真寺。”阮枝素也就果真像一本经书上的文字样,不慌也不忙,一字又一顿:“这钱是教友们比赛赢下的,你要用你就把它赢回去,”说着朝地上的河绳看了看,又抬起头来道:“我知道你除了烧香、剪纸别的都不会——有人还说你是剪纸艺术家,可这拔河就没有信徒不会了——来,一局一万元——再也有比这更为公平合理了。”
到这儿,那另外两个女阿訇,一个比阮枝素的年龄大一些,一个比她小几岁,就把地上的河绳拾起来,将一端递到阮枝素的手里去,另一端递到雅慧面前去。
雅慧没有接那绳,而是拾起地上的钱兜重又放到阮枝素的脚边上:“我不拔,我也不用这笔钱。”说着雅慧又要转身走,可被那个年龄大的阿訇把她拦住了:
“你这样是瞧不起我们伊斯兰。”
雅慧再又立下来。
那年龄小些的,便再次过来把河绳的一端塞到雅慧手里去,而后彼此立站住,僵持像冬天一样冻在走廊上。时间如挂在房檐落不下去的水。楼下有了步声,可那步是朝更下的楼层走过去,而不是朝这七层响上来。已过了八点钟,早该有女信徒们起床、洗脸和走动,然偏偏这一刻,连一点一丝的响动都没有。雅慧握着那拔河绳的一头儿,如没有种过地的人,握住一柄锄头样。她不知道自己该拔还是不该拔,就又看看对面比自己还瘦小许多的阮枝素,人好像被推到崖边不得不跳了。
阮枝素:
“开始吧。”
雅慧问:
“不拔不行吗?我一分一厘都不要这笔钱。”
“佛会跪下接受别教的恩惠吗?”阮枝素又一次很奇怪地笑一笑,“真主是不会让我们用政府的恩惠和别教恩赐来的钱。”
也就只能这样了。雅慧犹豫一会儿,将指头粗的拔绳在手里捏了捏,找了一节最合适的绳段握在手里边。没有大操场上的软塑料,也没有一楼大厅的宽敞和亮堂,可走廊的长宽是刚巧可以拔河的。楼梯口的亮光和舒展,也是刚够裁判和记分员的站立和观望。雅慧在西边,阮枝素立在河界东廊上,没有裁判哨,也没有裁判的手势和比画,等雅慧握住绳子时,阮枝素又对雅慧说:“你要不真心,安拉就会把痰吐在佛脸上。”这时雅慧脸上掠过了一层青,咬咬下嘴唇,双手在绳上用力了,阮枝素也就跟着发力后撤了。
河绳在空中绷直着。垂穗在中线大摇几下稳成直线了,如阿訇还没跪下神就到了眼前样。看拔绳一下硬在半空里,大年龄的女阿訇,也慌忙跑到中间线的另一边。四个人,两宗神,就这么在静默中开始拔河了。一个多学期上百场的拔河赛,从来没有女信徒们拔。可这次,两个教的女信徒,也就丑陋舞舞地拔起来。弓下身子时,雅慧觉得有热疼立刻从她的手上传到了她的手腕、胳膊和身上,然就在对自己浑身的热疼忧着时,她看到对面的双腿并不像她那样后弓半仰着,而是直直地向后斜插着,于是放心了,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并没有拔河的经验在身上。既然事情这样儿,那就这样吧,何况阮枝素比自己大着十几岁,人又小瘦一圈儿,彼此又都是不会拔河的一对女信徒。事情就这样,到哪也找不到不与她拔的缘由了。那就拔着吧,输赢都由力气和神来论定吧。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觉得手和胳膊也有力气了,又把目光移到阮枝素的脸上去。雅慧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怎样的容颜和扭曲,可她看见对面那张本就不漂亮、整张脸都如一块薄土似的黄脸上,现在从地层的下面溢上来了很多血,一张脸都是血红和青紫。而那两个女阿訇,在河绳的这边、那边先是立站着,可在不觉间,也都被神们注了法力了,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拔河里,弯着腰,瞪着眼,盯着拔绳的垂穗在半空闪悠和摆动,见绳穗晃到这边了,她们把拳头捏起来,站到阮枝素的身边压着嗓子唤:“真主!真主!真主!”为阮枝素挥着拳头加着油。看垂穗又从这边拉到中线那边了,她们便没有那低沉有力的叫声了,只是闭着双唇儿,把拳头捏紧送到绳边上,彷佛不是为了真主和阮枝素,而是要用阿訇的拳头威胁那拔绳和垂穗。而雅慧,在她这边既没有僧尼为她加油和鼓力,也没有人能替她唤出一声“佛陀!佛陀”和“加油”。然尽管这样儿,雅慧也想最好赢下这一举。赢下就是气气势势赢了一万元,哪怕不是为了一万元,也多少是为着佛教和伊斯兰的拔河赛。是释迦牟尼和穆罕默德的一场赛。为了专注和用力,雅慧很想让那两个帮着阮枝素的阿訇站得离绳远一些,不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影响她发力,可她又担心,只要张口说句话,分一下神,她这边的拔绳就会水泄一样流到那一边。汗从额门上浸出来,穿过眼睫流到了她的眼里去,面前成了白茫茫的模糊和雾光。很想再瞟一下对面阮枝素的架势、力度和表情,可无论如何眼前都是模糊的灰白和晃动着的身影儿。彷佛从自己身后哪间屋里传来了脚步声和马桶的流水声,接着就什么声音也没了。绳穗到了那边去,又到这边来。到了这边最多几寸或一尺,待自己准备换脚时,它又朝阮枝素的那边滑过去。缘于早上天凉快,穿在身上的僧袍总在膝盖上挡着她发力,像脚下总有绳子绊着样。她后悔没有在拔河之前把僧袍脱下来,如她们一样穿上布衫、裤子和更为守脚的弹力运动鞋。她想她应该把自己那套刚买不久的女式大红的运动服穿在身子上。想脚下是双尖口布鞋子,若是那双能把鞋带勒在脚面内里的弹胶运动鞋子就好了。现在是几点?这一举拔了多长时间了?垂穗这边、那边来来往往了几个回合呢?五分钟?八分钟?也许十分钟?——枝素嫂,你的身上没有热疼吗?生过三个孩子了,曾经有过将要死的腰疼症,你怎么可以这么久持不动呢?怎么可以只要绳子一被拉走就又重新拉回呢?双腿酸起来。耳朵里有种嗡嗡声,像耳鸣一样响在雅慧的脑子里。时间慢得如念不完的经,每一秒都长得如没有点顿息歇的句子样,可又无论如何又都必须用执念把一秒一秒的时间熬过去。好像窗口的外边有只麻雀站在台沿上,听不见它在叫什么,但雅慧看见了那麻雀一张一合的嘴。接着又有一只麻雀飞过来,和那只麻雀一道张嘴在叫着。它们每张一下嘴,她都听到两个女阿訇“真主!真主!”的叫声炸在楼道口,炸在耳边上。雅慧在膝盖上用着力,在手腕、脚腕上用着力,觉得拔绳是慢慢朝着她的这边移动的,而且终于把弓在前边的左腿朝后撤了一步来,把右腿让到前边了。随着这一让,她看见阮枝素后边的弓腿不得不朝前挪过来,且脸上的痛红有了更多血胀色的光。然后雅慧就借机发力,又把前腿撤回来,让身子朝后更为倾倒着,并同时低头看一眼,见垂穗已经在中线这边晃得像要断掉样。她知道她将要赢下这一举,只要再多发一点力,只要能在三秒、五秒间,用生生的执念坚持住,不让她把绳子拉回去,自己也就得手了。就能胜赢了。有了第一举,也就能赢下第二、第三举。当把满局全部赢下来,也许这九万八千元——是整整十万元,就真的算是自己赢借的,而不是通过田东青说了什么借了同学信众的。身边的两个女阿訇,一直都在“真主!真主”地叫,仿若窗口那两只麻雀的喳音也换成了老鸦的“呱呱!呱呱!”了,于是她就越发讨厌这两个阿訇了。想止住这呱呱呱的女阿訇的叫,雅慧朝她们乜去一眼睛,看见那两张脸上急出的汗,粒密如戈壁上的沙地鹅卵石,而她们身后的楼梯栏杄和白灰墙,像绝壁和沟壑一模样。她想她们一个掉进悬崖、一个倒下后脑勺撞在绝壁的石上该多好。“呱呱!呱呱!”——“真主!真主”的大唤声,使她的脑子想要炸开来。她必须得让她们闭嘴不再唤,可让她们闭嘴的唯一法儿就是尽快赢下这一局,让河绳闸泄一样流到她的这一边。也就终于抓住这个念力了。似乎菩萨就站在眼前半空里——白色的墙壁如云如莲样,菩萨就坐在那云里莲上看着她。佛陀也来了,一身金光站在菩萨身后边,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却给了她很大的愿念和执望。雅慧不再觉得手上有疼感,也不再觉得腿上的乏力和胳膊要从肋弯撕落下去的裂断感。她觉得耳边听到的“真主!真主”的唤,都是给她在加油,都是阿訇们求天不应的无助和感叹。
阮枝素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中线的白沿上,只要雅慧再把她的腿脚拉往这边一点儿,一微丁点儿,让她多半脚的前掌踩在白线上,她就算赢了这一局。做了裁判和记分员的两个女阿訇,这时已经慌乱了,叫声的嘶哑像鸡鸭在鹰嘴下面边跑边唤样,单调的“真主!真主!”的两个字里边,充满了鸡鸭将死的哀鸣声。
一望无际都是愿念的希望和佛光。
一望无际都是佛陀、菩萨和信徒们的喜悦和微笑。现在雅慧很清楚地看见了阮素枝的那张脸,扭曲得如西宁人蹚水过河后,把衣服团在面前拧着水的布衫样。她的脸不再是血红胀亮了,而成了蜡黄和苍白,脸上的汗,如病虚的玉慧师父当初下床站着般。只要雅慧再用一点点的力,如一粒豆子或米粒大的力,她就要把身子倒在白线这边了。且雅慧也已经从神的那儿得到这点力气了。她要把这一点力气用在弓着的腿上和透过鞋底抠着水泥地面的大拇脚趾上。原来有些松活的胶底布鞋现在变得守脚了,似乎鞋码忽然小了一号或两号,已经盛不下她穿三十六码那不算大的脚。似乎她的脚现在肿胀起来了,胀得要把鞋子给撑开来。似乎现在不是她和阮枝素在进行拔河赛,而是她的脚和鞋子在进行对抗赛。脚面因为用力在鞋里鼓胀得如充了血气着,似乎决意脚要胀破鞋子冲出来。而鞋子,这时在尽职责守地把胀脚箍在鞋窝里,使它无论如何不能跑到鞋外面。尤其伸在前面的右脚儿,彷佛脚面已经肿胀成了水袋子,可鞋子就是坝着不让鞋里的袋水流出来。
雅慧知感到了右脚上的鞋带勒在了她的脚面上,像一根绳子紧紧捆在水袋上。她祈祷她的鞋带一定要勒紧捆好自己的脚,不要让水袋破开血液流到鞋外面。她祈祷菩萨、佛陀替她守好她的鞋带子。她许愿让她赢了这一举,赢下这些钱,买房后她立马把菩萨、佛陀敬在床头上,把她整个的房子都变成佛堂和庵寺;让佛陀、菩萨在北京也又多出一个家。可也许,如果不想到她的鞋子、鞋带就好了,就果真赢下这局了。然她想到了。想到一周前她洗鞋子时,好像右脚上的鞋带和鞋面连着的针线有些松脚了,有断出的线头露在鞋外面。她曾想坐下给那鞋带缝几针,可那时,因为正剪一张菩萨和老子在一起说话、喝茶的最为形象艺术的剪纸没顾上。现在事情爆发了,如一库水因为一个蚁穴的透水坍塌般,她想到鞋带的根里那儿缺针时,鞋带就果真从那儿断开了。轰隆一下,右脚炸出一响剧烈砰啪的断开声,如一块巨石从楼顶落下砸在了楼板上。当她感到了脚下的震颤和晃动后,未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到前边的右脚虚一下,抠在地上的脚趾便从水泥地里浮漂起来了。
随之阮枝素的身子也如被真主朝后拉着样,她倒着急速退几步,就把雅慧整个身子和腿脚,都扯拽到了中线那边的界地上。
整个走廊在这一刻,都寂死下来了。原来在空中走水响着的气流声,这时忽然凝聚成了板结儿,压在了她们的头上和呼吸上。阮枝素赢下了这一局,如不敢信真样,她立在楼梯口,脸上不是兴奋和喜悦,而是绷紧面孔、盯着雅慧落在地上的鞋带儿,怔了一会说:
“是神不让你赢的,是神把你的鞋带扯断的。现在我赢了一万啦。”把目光朝那兜钱上望了望,如同想去那兜里取出一万元,可想到什么又冷笑一下子:“都放哪儿吧,安拉已经决定让我把这一兜全都赢下了。”
雅慧不说话,盯着那段黑蓝色的鞋带儿,也朝那钱兜瞟一眼。
“安拉给我力量了,可菩萨没有帮助你。佛也没有站到你边上。”说着朝四周望一眼,阮枝素忽然弯腰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鞋窝里,又将鞋子提走靠在墙下边,回来竖在雅慧面前接着道:
“真主是所有神里最公平的神,你鞋带断了我们都光脚。”
看着对面那双有些鸭掌似的脚,丑陋黑熏,像她有几天时间没有洗过脚。借着光,还能看见她脚趾缝里藏有垢泥儿。空气里似乎有一丝她的脚臭味。就这么静了一会儿,愣了一会儿,雅慧把目光从她的脚上收回来,也慢慢脱掉鞋,放到一边去,这时有几个女信徒起床开门出来了。有基督教的林小婧,天主教的大雪姐,惟独没有佛教的比丘尼和友教里的道姑在。她们都在盯着走廊上的境况看,盯着面前的两双脚丫儿,先是不说话,后又惊惊炸着唤:“贡主任的书里正缺你们这样拔河赛的事例哪,你们这不是拿神的脸去贴人的屁股吗!”可见阮枝素、雅慧和那两个女阿訇,并不接理她们的话,也就又笑笑,站到一边去做看徒观众了。她们不再劝她俩不要拔河赛,不要教争和怨怼,彼此的脸上立马又有了看热闹的兴奋和红光,像被眼前神异的事情照亮了样。
阮枝素又将拔河绳子塞到雅慧手里去。
接了绳,雅慧也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发现自己的光脚和阮枝素的光脚同在一起时,像一对白鸽与两只黑鸦落在一起样。水泥地板冷硬冰凝着,硌得她的脚掌有刺生生的疼。为了宜适这光脚在地上的疼痛和坚硬,她把这双脚的脚趾在地上拱了拱,才把目光落到了界河那边去。
对方已经拉着绳子弓下身子了,铺开在地上的两只脚,这时又像铺开翅膀卧在那儿的两只鹰。第二局的拔河开始了,弓身、用力、怒睁双眼和对执念的守持和弃放。脚底的柔肉在地上像刀子割着样,三分钟不到雅慧就又输了这一局。
新局里她把袜子又穿回在了双脚上,这一局来回几下后她的袜底被地上的沙石磨破了,脚掌和脚心的刺疼重又回到她身上,待她想要忍疼用力时,好像有石渣钻在她的脚掌肉里了,于是也就放弃了。
第四局,她从右脚掌上抠出了两颗钻进肉里沙粒后,再提绳去拔时,右脚的丝袜被她挣烂了,大脚趾从袜洞露出来。这当儿,阮枝素也盯着她嫩白嫩白的脚趾头,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来:“菩萨的脚是养在云里的,你们尼姑的手脚是养在山涧水草里边的。可我们伊斯兰的阿訇们,男的和女的,手脚都是长在黄土、沙漠和石地上。今天你和我拔河比的不是谁的力气大,是哪个教的苦难大。”说完又看看周围忽然多出许多的女信徒,她们都从周末懒睡后的宿舍出来了,都在走廊围着她们看。有几个僧姑站在人群里,叽叽喳喳说:“顾明正的心正了,现在她又邪上了。”说着用毛巾擦着刚洗过的脸,还朝脸上抹着护肤膏。
雅慧把目光朝人群里边望一下,看见有几个男信徒从楼下上来立在人群外,探着脑袋看滑稽戏一样,哈哈哈地指着她和阮枝素,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雅慧又一次低头看了从她的袜洞拱出来的脚趾头,现在不是一个大脚趾,而是并排伸出了三个脚趾来。而且左袜上,也跟着破了一个洞,该剪指甲的脚趾壳儿灰糊糊地露在那洞外。于是雅慧犹豫一下子,彷佛是因为脚趾露在外边她不得不认输样,便朝阮枝素的那边走过去,到她面前轻声说:
“枝素嫂,我都认输了,你把那钱拿走吧。”
阮枝素想了一会儿:
“安拉不让我们接助外教任何人的钱,我只能每赢一局挣回该我有的一万块。”
雅慧又问道:
“不是我给你,是佛给的呢?”
“佛的也不要。世界上除了真主外,根本就没有佛陀、菩萨、耶稣和圣母。我要了佛的钱,就等于承认世上还有别的神在了。”这样低声回着话,阮枝素又用眼神冷冷看着雅慧继续道:“我们开始吧,除非佛陀或菩萨,真的现身跪到真主面前去。”
雅慧立在那,阮枝素拿着拔绳朝后退两步。这一刻,水粤师父不知从哪出现了,她提着一双新白色的运动鞋,拨开人群进来放在雅慧面前后,又趴在雅慧的耳朵上:“输人可以,但不能输了佛!”紧跟着,边上又有几个刚挤进来的僧尼和道姑,她们都大声地对雅慧唤笑着:“雅慧,你不能赢她吗?你还不到二十岁,她可是生过孩子漏过气的女人呀。”之后就又笑着阿弥陀佛着:“你别给我们佛教丢脸啊!”“你别让她们瞧不起我们菩萨啊!”人就被新上来的同学挤到后边了,声音被别的笑声盖将下去了。
一个走廊都是人。
楼梯上和电梯口那儿挤满了各个教的男信徒。好像八十二岁的老神父,也在人群里边被信徒扶着看热闹。透过外面的窗子能看见蓝天没有动,只是云在游移着。天空朗开了,可有云彩还在愁忧着。有阿訇也把阮枝素的鞋子提来放在她面前,示意她把鞋子穿上再比赛。可是阮枝素,看看那鞋子,用脚把鞋踢到一边去,不屑地扭头看着正穿鞋的雅慧和帮她系着鞋带的水粤师。她踢走的鞋子被雅慧看见了,雅慧犹豫一下子,止住了水粤师父的手,又把穿好的鞋子脱下塞到水粤师父手里边,站起身,再把脚上的袜子脱掉扔到一边去。
第五局的拔河开始了。一切都是前边的重复和再来。把脚趾抠在地面上,感到了这一局脚上、身上的力气是可以赢下对手的,可结果,也只是让阮枝素的身子朝着这边移了移,晃了晃,之后她就稳住脚跟了。她已经找到了拔河赛的巧技了,弓腿、弯腰,将头下勾着,眼睛上瞪着,上牙咬着下嘴唇,憋着呼吸用着力,然后她的脚就抓在地上了。脚趾拧在地里了。雅慧的腿脚就从地上被她拔扯漂浮了。人群从鼎沸吵闹瞬而沉到静里去,进而是“加油!加油”的大唤声。佛教、道教的信徒站到雅慧这一边。伊斯兰的决然站到阮枝素的那一边。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学员们,有的在替枝素唤,有的在替雅慧唤,还有的看这边要输了,就替这边唤,宛若神总是站在弱的一边上。唤叫声洪水一样卷在走廊里,垂穗明明到了雅慧这边来,可不知为什么,结果却又到了阮枝素的那边去。到第五、第六局,胜赢也都和前边的结局一样后,雅慧终于支撑不住了,她满脸慌汗地立在楼梯的宽敞处,脸上挂着苍白色,喘一会又过去把墙下的袋子提来递给阮枝素,嘴唇哆哆嗦嗦说:
“枝素嫂,不是我要给你的,也不是佛给你们伊斯兰的钱。这是真主让我给你让你回去修缮那座清真寺的钱。”
人都忽然从加油声中寂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静成月青色,没有炽白色的光,也没有暗黑与不明,幽静模糊却又是什么都看得清亮的。空气中除了所有信众屏住了的呼吸声,就是电梯吱咔、叽扭的缆绳卷动声。这时候,阮枝素忽然在那儿立住不动了。她知道她彻底赢下这场拔河了,可从别人的目光里,她好像看见赢的却是菩萨佛,而输的,倒是真主安拉了。她没有接那钱,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把雅慧递来的钱兜朝后推了推:
“真主不让我这样儿!”
迟疑一下子,雅慧又朝前上一步,忽然把她的手伸到阮枝素的面前去,这时所有的信徒就都看见雅慧手心有了一片的血泡儿,其中有个血泡破开来,血水红浆浆地黏在她的手里边。人都不再说话了。神也都不再在人群中间和这走廊上。所有的目光全都落在了阮枝素的脸上去,如她是恶人罪人样。可是阮枝素,脸上却是平常色,她看着雅慧的脸,又扫了一眼围观着的信众们,静平瑞色地说了一句话:
“你能当众说一句是佛输给了真主吗?”
雅慧摇摇头:
“我不能!”
“那你就说一句佛真的没有真主的力量大。”
雅慧说:
“输给你的不是佛,而是不配称为佛徒的雅慧尼。”
阮枝素又把那边带血的拔绳拾起递到雅慧面前去。“你拿着,”她说着扭头看着边上记分输赢的女阿訇,“把你的小刀拿出来,我说过真主才是天下最公平的神。”看那阿訇不动弹,她又对那阿訇大声吼:“拿来吧——别忘了我们都是真主的女儿啊!”那阿訇,就果真从身边拿起她的小提兜,从兜里翻出一本《古兰经》,又从经书下边翻出上课用的铅笔盒。她从盒里取出一个小刀儿,很从容地递给阮枝素,还轻声叫了一声“枝素姐”。
阮枝素没有回应那叫声,接过小刀打开看了看,一只手把那指长白亮的刀刃朝着雅慧递过去,另一只,也伸开递到雅慧面前去:
“是你来还是我自己?划多深,几道口,我都听你的。”
雅慧脸白了。
边上的水粤师父和佛道的僧姑也都惊着了。在女信徒身后的男信徒,也都个个脸成惊白色,不敢大声呼吸大声说话儿。楼道再次静成废墟墓地样。景况如所有信徒没有见过上帝、佛陀、菩萨和老子真身时,阮枝素把安拉的真身、真音带来了,让端庄圣严的真主立在异教徒们的面前了。走廊的半空是一片惊白色的脸。人群的呼吸和没有呼吸样。所有信徒的手里都捏住一把汗。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冷异冷异的光。这时的雅慧立在人群最中间,身子如被阮枝素挖空的一段枯树般,整个人都轻得想要飘起来。她盯着面前的小刀和阮枝素的手,看见那手上的黄茧如西北地土中的僵石块,于是她明白自己缘何拔拉不过对方了,是因为她是被佛养的人,而那阮枝素,不仅是自己养着自己的,还是苦难和穆罕默德的真信徒。现在她不知道这时她该怎样儿,不知道该说一句什么话。汗在额上密成晶粒儿,好像拔河时,身上没出多少汗,而这时,看着那刀子和手,眨瞬的功夫她整个后背全湿了。后脊柱有一股冷气从下朝着上边窜,一直冲至她的头顶上。也就这时候,静极的信徒人群里,有被撕扯开的人缝和骚动声。目光都朝着电梯那儿望过去,有个人从让开的人缝那儿走来了。
是明正。
顾明正!
他和所有的信徒一样是在周末睡了个懒觉起床的,听说七楼有女信徒在争执拔河后,回屋倒了半杯水,喝了几口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从三楼朝七楼乘着电梯走上来。他想也许是雅慧在这和谁赛,就果真是雅慧在和枝素阿訇赛。就在人群外面看。就明白了这一幕。就在这一危遇危遇的关口上,他拨开人群朝里走来了。好像明正什么也没想,也就这样走来了。好像自这学期很少和雅慧往来就是为了等着这时朝着雅慧走来样。不快也不慢,不急也不慌,走着脱着他的灰道袍,露出他穿在道袍里边扎在裤腰里的白衬衣。再把道袍随意地脱着丢到人群里,将衬衣从裤里抽出来,把皮带紧了紧,两手相互捏了捏,趟着人群和目光,从大家面前过去后,如耶稣走到被乱石将要砸死的妓女面前样,顾明正到雅慧面前把她朝着边上推了推,自己站到她站过的位置上,拿起沾着雅慧手血的拔绳看了看,抓在手边,声音很温和地对着阮枝素:
“佛道从来是一家,我来跟你比。”
阮枝素接着就问他:
“你是女人吗?”
“是!”明正说,“要看吗?”
继而明正扭头用目光扫了所有信众和同学们,然后就和阮枝素对脸站在一起儿,把双手放在裤腰上,声音大到像有麦克风在嘴前样,“我是个女信徒,我做过手术啦!如果你们哪一教的神祖不信一个信徒的话,让我脱掉裤子看一看,我可以当众把裤子脱下来。”说完他再次把目光朝身后和周围扫了一圈儿,接着大声问:“有人要我脱掉吗?有神让我脱掉吗?”看徒人群就被他给镇住了,像谣言成了一场实在样。
这时轮到阮枝素的脸白了,她的额门上没有汗,却有几分霜雪挂在她那土黄色的皱脸上。她不知道该不该让明正脱下裤子来,验证一下他是男信徒还是女信徒。朝着身边的女阿訇们看了看,她看到的都是意外和不知所措的惘然色,就那么沉在信众人群里,阮枝素末了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
“顾道士,你脱吧——你敢当众把你的丑处亮出来,我阮枝素就和你进行拔河赛。”
更为令人意外的,是顾明正果真就脱了。他双手在腰间犹豫几秒后,开始动手解着他的皮带扣。皮带还是那个又黑又亮的鳄鱼牌的胶皮带,又长又亮的方形皮带扣上的不锈钢,还依旧白亮耀人眼。扣上的那个似乎扎进过他膀肩上的长钉儿,也依旧横着直在扣中间。他解皮带时,楼道里塞满了皮带扣的哗啦声。他把裤子朝脚踝褪下时,楼道里静若将有山体滑坡般。接着他暗红的裤衩露了出来了,滑坡的声音把所有的声音压下了——他穿的不是一般道士穿的土布裤衩儿,而是本命年必须穿的暗红色的三角裤头儿,像电视上海边男女穿的泳裤儿。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从学校哪儿传来的周末还上课的电铃声,像夏天教学楼外面的蝉鸣样。蝉在鸣,世界还是原样儿,可明正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明正了。不是那个躁浮、薄浅的小道了。他似乎悟经得道了,似乎熟成道师了,有了沉稳城府了。他把双手伸进他的裤衩松紧带里去,将暗红的裤衩朝下褪滑着,白到肿样的腰肉从布衫和裤衩之间露出来时,犹如日光在夜半裸了出来样。离明正最近的信徒、道姑、僧尼和女阿訇,她们有的嘟囔着啥儿朝人群后面退,有的把手捂在脸上遮眼尖叫着,可还立在那儿等着丑陋事态的下一步。然他们,等到的下一步,并不来自顾明正,而是田东青和贡主任。他们两个不知是从楼梯冲了上来的,还是乘着电梯上来的。没有谁看见他们就来了。田东青走在最前边,贡主任跟在他身后。当田东青风一样卷进人群里,从闪开的人群中间盯着他媳妇,又看看已经把裤衩脱到隐处的顾明正,冲上去挥手就在顾明正的脸上不轻不重掴了一耳光,让顾明正正脱裤衩的双手僵在他隐处间的腰肉上,之后他就大声吼:
“你还是人了吗?我真为你们道教感到丢人和羞耻!”
然后间,不等所有的信徒醒过来,不等顾明正醒觉说句话,他就又旋疾转过身,用尽气力朝自己媳妇脸上“啪!啪!”两耳光,使那耳光声大有明正脸上的声响双倍多,且在打后等着阮枝素捂住右脸要叫时,他压着嗓子对她吼:
“这不是真主打的你,是你的丈夫打的你!”
阮枝素就盯住田东青的脸,又瞟瞟前后呆在那儿的雅慧和明正,从牙缝挤着声音逼问田东青:
“你是谁丈夫?!”
田东青:
“你丈夫!”
阮素枝默下短极了一会儿:
“你敢当着信众说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丈夫吗?!”
田东青追着她的话:
“我两辈子都是你丈夫!”
她便也追着他的话:
“敢当着信众和真主发誓吗?”
田东青就半转过身子来,看着面前的同学信众们,又抬头看看头上的白色天花板,郑郑重重大声道:
“安拉在上——同学信众们都在我面前,我发誓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是阮枝素的丈夫和真主的儿子、孙子、重孙子!”
事情就豁然尾声了,像一阵风将一树黄叶吹落般。听了这信誓,阮枝素没有多看她的丈夫一眼睛,没有对人群说句什么明悟明彻的话,弯腰从边上拾起雅慧装着钱的那个蓝袋儿,从顾明正身边绕过去,塞到一直木在那儿的雅慧手里边,爽朗大声道:“去买你的房子吧——安拉同意把钱给你了。”说完又忽地转过身从人群缝里看着贡主任:“这下你的书中什么例子都有了,可以成为一本好书啦!”
说完她朝走廊那头的宿舍快步走过去,将一走廊的目光都给带走了。然后间,人群就散了,雅慧把阮枝素塞到她手里的那兜十万元的钱款过去塞到了贡主任的手里边,一场神、人和钱财的事情也就结束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