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请问……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就叫我无名氏。知道我无名氏为啥找你就行了。”
“是希望我们……寺给培训中心捐些钱?”
“不是寺。是希望你自己。”
“我自己……我自己也确实有些存款哪。”
“捐多少?”
“我捐一万吧。”
“一万还值得我来找你吗?”
“那就两万吧……你知道,我虽然是方丈,可每月也是死工资的死和尚……和你们比,我无非是无家无口,不需要养妻养子,可要真的说存钱,也是可怜到不出口的话。”
“你真的没有多少存款吗?”
“存折也带到北京了,你要看了我给你拿出来。”
“存折是夹在经书里边吗?”
“阿弥陀佛……”
“你真的不养妻养子,没有自己的家眷吗?”
“阿弥陀佛……”
“你真的在寺庙外除了三衣一钵,就干净到身如净泉吗?”
“阿弥陀佛……”
“在大显寺的东边一百二十里,有个村庄叫大李庄。这个大李庄就是你出家前的老家吧?大李庄的村东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三层小洋楼,这楼里住的女人是谁的女人呢?这女人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呢?”
“阿弥陀佛……”
“我知道你是佛教徒中悔心最重的人。有悔心,才会有虔诚。就是因为你这份悔心、虔诚心,我才对你的事情守口如瓶到今天。所以说,今天来找你,我不是让大显寺捐款多少钱,而是让你自己自觉自愿捐款多少钱。”
“阿弥陀佛……我会尽我所力多捐些,把我所有的存款捐了也可以。”
……
2
“……哟!怎么是你呀!”
“倒是你聪明,一眼就认出了我无名氏,没有把我当成庄子和老子。”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喝绿茶还是喝红茶?”
“在所有的宿舍里,只有你这儿摆着黄梨木的茶盘和茶具。这尊紫砂壶,是哪位前辈留下的?不会是从故宫流出来皇帝用过的物件吧……还有这套小茶杯,卖了就可以供十个大学生读上四年书;把这一个壶卖掉,就可以让五个大学生去国外留学读研、读博了。”
“嘿嘿……你先喝上这一泡。喝完了我给你换我从不给人喝的大红袍。这个大红袍,喝了你就知道的红袍是真的假的了。当然啦,我不把我的红袍和省长、部长家里的大袍比……尝一口你就知道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种茶味像细线一针一针穿在你的舌尖上?不是疼,而是麻酥酥的那种跳在舌尖上的香。怎么说?这几年我都想不来,该怎样形容这种一到舌尖就滞着不走的茶香味。你说老子问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1]那神魄与身体的相合之六问,会不会就是在他品着茶的一念间,因为俗世的茶香在他身上的灵动和聚合,使他有了这关于人德六问呢?‘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2]生养万物而不为己有,推动万物变化而不自持其功,使万物生长而不去主宰它们,这才是深远的人之大德——既然这样,我作为一个道长,凭什么要把这一缸红茶深藏起来,独品独饮而不让别人品尝享用呢?你品一口,再品一口……对,小口,呼吸、滞停、慢饮,让茶在嘴里微留停脚片刻儿……就这样。对,咽下的时候一定要昂头明目,仰望天空、山脉和星辰。就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内,也要让你眼前由心而生出阳光、星辰和宇宙来,只有那样,才是对茶的一种真的理解和境界……不喝了?再喝一会儿。一定要喝下这第二杯。这一杯的味儿和上一杯完全不一样,绵柔深远,如站在谷口看十里深谷的晨岚一模样……是不是?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绵柔十里有茶香,深远百出看白云’。如此说,把白居易当作佛家真是错了呢,我觉得他身上的道气远大于他身上的儒气和佛气。你说是不是?难道不是这样吗……好,好,听你的,你说吧。”
“……”
“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坏我也是道家一处名观的主持哪,你这样看我让我像一个又坏又懒的小道样。”
“……”
“什么事?”
“……”
“这事呀……哦,这事呀……钱——听你的,你让捐了我就捐。你让我捐多少我就捐多少。三万或五万,十万、二十万,捐多少我都听你的,……对,对——不是你让捐,是我自觉自愿捐,因为我曾经对信仰存有二心过,曾经贪恋钱财过,现在我自觉自愿捐上这笔钱,完全的自觉和自愿!”
3
“谢谢你给我说了这么多。捐钱的事……什么钱我们都可以捐,但用以教与教间进行比赛的钱……尤其是现在院里组织进行的拔河赛,无论是我个人,还是我们教堂和教会,我都坚决不捐这份钱。”
“一点都不捐?”
“半点都不捐。”
“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情抖落出来吗?”
“我不怕……”
“抖落出来可就不是你当不当神父的事,而是让你们教堂、你的那些信徒都对你失去信任的事。”
“我知道我有罪……我是因为有罪才走进教堂的,才成为信徒的。我当神父是因为我知道我有罪孽,那些信徒才推选我成为神父的。如果我不知道我有罪,信徒们谁都不会推选我去当他们的神父并听我向他们讲解《圣经》中的原罪和教理。”
“不是他们推选你,是上边的组织任命你。”
“……”
“你的神父资格证上盖的组织上的公章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可我视那公章为圣母和教宗摁上去的手印呢。”
“说得好——可我把那公章收回圣母和教宗的手印也就收回了。”
“……”
“捐款不在于钱多少,而是大家的一个态度你知道不知道?”
“……”
“捐些吧。哪怕只捐一元钱。你捐了,其他各个教堂也就都捐了。基督教、天主教,乃至一部分伊斯兰的阿訇们,现在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你……或者你不捐,我们对外公布你们捐了十万元……五万元……就说一万好不好?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捐不捐钱的事情了,而是每个信徒和教会服从不服从组织的事情了。”
“……”
“我们摊牌吧——你说你服从不服从组织吧?你只要说句不服从,我马上就把你的神父资格证给你收回去,从此你就再也不是中国那座最有宗教象征意义的大教堂的神父了,再也不是圣母和信徒中间那个桥梁一样的布道、传教员,再也没有资格站在教堂里,对你的那些去做礼拜的信众们含情脉脉、深情款款地说上帝怎样爱他们、圣母怎样爱他们和耶和华挚爱这个世界那八百竹竿够不着的真与假的话……就是嘛,这么小的一件事,你犯不上这么认真对着来。何况上帝也希望人间和谐、人类健康,这不是和体育的精神完全一致吗?好了好了,你不用捐多,就自愿捐上一万元。钱你也不用拿,我们就对外说你以你个人——最年老的神父的身份给这次活动捐了一万元……就这,也就这様吧,我看到别的神父已经在他们屋里忏悔了。我走啦,你也到圣母像前和她通灵忏悔吧。我相信上帝、圣母和耶稣,他们不会为你捐了这点教教比赛的用款不高兴。他们都深明大义、胸怀宽广,明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和上帝倡导的人类的健康精神没有丝毫的差别和矛盾。明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就是上帝对人类说的真言经。”
“……”
“我走了。你既然自愿捐了我走了……不用送,请留步。有人问你我是谁,你就说我是无名氏。”
“……”
“留步吧……再见。”
“……再见!”
4
从宗教楼出来时,无名氏站在正在午睡着的宗教楼前边,觉得浑身的力量要从身上炸出来,朝学校大院望一望,又过去站在宗教楼门口的花池旁。花池里是蓬散开来的青竹子,在竹子下的泥土里,有个手指粗的鼠洞眼,而那蓬竹子靠里的花池角儿上,又有保洁工放在那儿清理污垢锈窗用的一个硫酸瓶,瓶上写着几个字:“强蚀——危险!”他就站在那竹子旁,看着那洞眼,忽然拿起那瓶强硫酸,旋开盖儿朝那竹根的洞眼里边倒了半瓶后,又旋上那盖儿,放下那瓶子,相信那棵竹子会被硫酸烧死后,又朝宗教楼前那片草坪的阔地望过去。在那儿,培训中心因为有了钱,所有信众就在贡主任的带领下,在进行一场综合运动会,踢毽子、打乒乓、羽毛球和各教之间的拔河赛,因为每场赛事都有奖金和奖杯,所有的信众就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参与着,热闹得像是世界宗教大会在宗教楼的前边召开着,说笑声与鼓掌声,和这个季节的雷雨一模样。
无名氏就笑着朝着那儿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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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德经》第十章,六问的后三问是:“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2]同上。